《冷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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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观-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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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二十个人一排,个个都一只手捧着香仪,一只手打着单稽首,对着那老师傅致颂词道:“讨老师傅的顺。”老师傅便派人先将各人手里的香仪挨一挨二的收下后,一只手扯着偏衫,一只手举起和尚袖子,向众人一挥答道:“你们都顺遂了,你们都造化了。”这个名字,就叫做讨顺。是我们理门里每逢朔望万不可少的规矩。以上都是小的实实在在的话。灶老爷上西天,有一句讲一句,万不敢瞒混大老爷的。或怜我们两个人,都是属鸡的,每日抓一爪子,才有得吃一爪子呢!姓赵的身上,更多个三日头的阴疾没有好,一总儿都要求你大老爷开开天恩,放我们回去罢!』说着,又尽着碰头。此时我见堂上问官业已替换了一个人了,只见他将供招翻覆的看了一看,便对秃子问道:『还有五字真言,同那保身立命的甚么小方法儿,未曾供清,索性说了罢,本委好替你们求上头的恩典去。』秃子道:“哎唷!我的青天大老爷呀!小的适才不是说过了吗?那五字真言是要到急难之中才能许出口呢!如有平时当作没事的样儿说出来,可不犯那断头之祸么?别的话小的都可以说,只有这几个字,是不当人子的呀。』

问官见他不肯说,就想了一想,又问道:『一个好端端的百姓,捉将官里去,杀脑袋打屁股,可以算得急难算不得急难呢?』秃子道:『小的就没有吃过狗肉,也听见过狗喊过的呀!杀头固然是没有命吃饭,打屁股也是九宗七祖都不得超生的事,怎么还不算得急难呢?算得过!算得过!』问官忙又接着他这句话问道:『既是算得过,本委今天就替你出个主意,破一破迷信也好,叫你自己实验实验这个五字真言是灵不灵。』一面说着,一面就向刑杖签筒里抽了几枝行刑的签子,往堂下一撒,嘴里喝道:『来吓!替我了拖下去重打?』其时真是堂上一呼,阶下百诺,早把秃子不由分说的拖翻在地,一个人拿一条麻绳络了头,当着小辫子揪在手里,一个人就■了腿,便一五一十的数起来。不多时间,已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横飞。我当时去留神那秃子,起先百十下还咬着牙齿,忍住痛不肯开口。后来大约是熬炼不过了,才听由轻而重的喊道:『观世音菩萨呀!观世音菩萨呀!直等一千小板子数完了,他还自在那里如同舌尖上安了转轮一般,不住口的唧唧哝哝念。我看了他那种愚相,真觉得愚的可怜,愚得可笑。只见问官又道:『你那五字真言,可念好了没有?屁股上的疼痛,念了究竟有知觉还是没有知觉?』秃子道:『小的从一打起,就业已念了有五六百遍了,无奈念自管念,屁股疼只管疼,并没有见得有甚么影响呀!恐怕是今日菩萨不在家里罢?』说着,又赶忙的改口道:『恐怕今日老佛爷不在家里。』

问官见他直到此时,还是这们的迷信,连菩萨两字都不敢轻易出口,便气得把惊堂木一拍喝道:『好胡涂的东西!这五字真经,明明是他们理门里人借了来骗人钱的,你倒已经自己拿屁股实验过了,是一句没有效力的白话,怎么仍是这么的藏头露尾?还有甚么保身立命的小方法儿,快供出来!倘再要有意迁延,待本委拖下去再重打!』那两旁的衙役们,又吆喝一声对他道:『天气怪热的,带累我们弟兄跟着你受罪,快些儿供罢!不要回来自寻苦吃。』秃子道:『供供供!我供!我供!自从戒了鸦片烟之后,就是常有点儿血气不定起来,常想要朝汉口花烟跑。谁知我们老师傅早为之备,就预先教小的一个彭祖倒海法。』问官道:『何为彭祖倒海呢?』秃子道:『说也奇怪,只要每日于临睡前,先把两只腿同死人一样挺直了,然后一手托着外肾,一手拍着顶门,须要拍一下,提一口气,如同忍大小便的,如此左右换手,拍三百六十五拍,提三百六十五提。候至一百二十日,工程圆满,就可以成金刚不坏之身了。任凭你怎样嫖,舍利子都不会泄的。但是在一个妇人身上,那就可要请他到阎老五家吃汤饭去了。小的已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要求大老爷开恩才好呢!』问官便看着招房书办,把各供誊写清楚,又加上了堂谕,便将各人打的打,枷的枷,分别收监的收监,押待质公所的押待质公所。我也就乘此时还未退堂,人不过拥挤的时候,走出来了。你看,若照那秃子的供上论起来,在理会就是没有甚么坏处。但这采补一事,照人妖例办起来,也就足够丢脑袋的了。莫说还有假佛敛钱,妖言惑众在里头呢?”我听了,忙应道:“世叔说的极是!”真晓轮便走来,同我约了替宸章开汤饼会的日期,大家都说在洗儿日好,议定,也就随同萧菲各自散去。

如此晨昏迅速,不觉又是玉兔两升,金乌三现。本日便是宸章哲嗣的三朝喜日。由真晓轮预先柬邀了几个知己朋友,贾笪诸人自必在内,不用再说。届期,大家见了面,便先同宸章行了贺礼,又叫人传话到里面去,向夫人道了安。宸章又叫人将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哥儿抱出来,把大家看。大家又恭维赞美了几句,才一面将小哥儿送进去,一面依次入席。笪沓便要闹甚么击鼓催花法劝酒,真晓轮道:“这个却使不得!打从我头一个,就不会挝鼓,而鼓声行止,皆由击鼓的人一方私定,难保没有有意捉弄人吃酒的念头。还不如拟个把灯谜儿,或是联句做几首诗的好。再不然,就索性从俗一点儿。”其时座中有真晓轮约来的两个朋友,一个姓罗,名利,号崇欧,是个汉口德昌洋行的买办;一个姓庸,名伊,字亥人,是个新从北洋军医学堂里调来,委充湖北军医官的。都齐声赞成道:“贾老先生之言甚善,自古君子不苦人所难。况这饮食宴会,更是一件怡情悦性的事,倘要像中国科举未停时代,秀才考岁考的那样拘束起来,殊于卫生之道不合。”贾钧之点了点头,便转过脸来对我说:“小雅君于意云何?”

我笑道:“三人行则吾从二人之言,本不当越俎妄拟的,但是这全福寿猜拳一件事,我指下不甚了了。所有从前在上海台面上应酬,都是堂子里倌人代拳惯的,所以真至今日,还会伸错了指头呢!要依我的笨见,倒不如各人随意说个把雅俗共赏的故典儿,不能者罚酒。如此既可以交换智慧,发人心思,又可以替主人翁多销上几坛酒,这却是我从前在南京秦淮画航上行过一次的。彼时大家一个胜一个的说起来,倒觉得很有意味,就是要公举出一个人来做令官,才可以有人总赏罚的机关呢!”

宸章道:“如今是倡行新政的时代,官场中人正在那里提议地方上人人自治的资格呢!我们也不须得立甚么令官,总甚么赏罚,只挨一挨二的说去便了。但是有久思不得,或有心骂座的,必要罚他吃十大杯酒,庶觉有个限制。你们如果怕起头,我不妨就先说一个式样,好成就我们小雅世兄的雅愿。”说着,便扬着眉想了一想,笑道:“有一个人家,老夫妻两口儿,春秋虽高,爱情甚笃。每日更阑人静,辄以金花插银瓶一语,为敦伦暗号。可巧那一天晚上,来了一个说书的瞎先生,到他家借宿。当因地方局促,就在老夫妻卧房外面摆了一…卧具,请他睡觉。及至房内外都睡定了,老头子就要同老奶奶照常淘气。无奈老奶奶坚持不肯,说是:『瞎先生睡在外房,相离咫尺之间,倘要被他听见了甚么动静,明日出去当作书说起来,看你喏大的年纪,老脸朝那里摆?』老头子道:『他们走江湖的人,终日辛辛苦苦,一倒头还不睡着了呢?哪里还有甚么神思来听你这个把把戏?』老奶奶道:“我不信,你叫唤叫唤他,看他睡着没有?』老头子就当真喊道:『瞎先生,瞎先生,你可会说唐书呀?』瞎先生尽着打呼,不来答应。老头子停了一会,又高起喉咙喊道:『瞎先生,瞎先生,你可会说宋书呀?』瞎先生仍是那怕你天惊石破,怎当他酣睡如雷的一丝儿不应。两老口儿只说他真入睡乡,便放心大胆的行其故智。及至第二日早上,依老奶奶的意见,让瞎先生早些儿走罢,回来人家还要去说书做生意叫!怎奈老头子不肯,唧唧哝哝的道:『瞎先生,你在我们这里怠慢了一夜,昨晚又吃了夜饭,今早又吃了早点。叫你把钱呢,你又是跑腿的人,我们又不是开的饭店客寓。不如请你把那本山货的书,说几句话把我们醒醒瞌睡,就此抵冲了罢!』瞎先生道:『用得!用得!我正要有一段新书,要讲与你们听呢!』遂调好弦索,先弹了一个开口调,然后扬着嗓子唱道:『话说桑榆庄有一对垂老夫妻,头虽白

,心正青春。唉!……临死春蚕,丝犹未断;当风蜡烛,泪已成灰。你看他呵!良宵无事且从容,一对家鸡睡正浓。你问我唐书我唐会说,你问我宋书我宋有名』唱到这里,他忽又提高了一调,唱道:『你们金花插入银瓶里了,可怜苦了我江湖说书的人哪!』”

宸章说完,对我道:“我如今已起了头了,你是作诵的人,又在首座上,应派轮着你接说了。”众人都望着他掩口胡卢,笑个不住。正是:

责人者明责已暗,

坐谈容易起行难。

要知他们笑的甚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笑骂由他风生席上 好官做我月旦樽前

我当时见众人对着他笑个不住,也就望了他一望,见宸章年纪虽不过强仕上下,但是那一副老态业已入可怕境界。再加上鬓

斑白,两眼号志画了两个黑圈子似的,自是内政过于鞅掌所致。再朝他上面一望,见他戴的一顶神僊一把抓的小帽子上,不知被哪个同他闹了玩,插上一朵红纸花儿,下面还拖着两根狗尾巴草。远远的望去,就邓似戴上大红顶子双眼花翎一样,在那里点头晃脑的乱动。又趁着他那副得意的神理,黄白净的面皮,只差在鼻梁上拓两笔粉抹,就可以袍笏登场,做一个《桃花扇》上的活活裤子裆里阮了。

我不禁也自胡卢提起来。但事属腹诽,不便自我说破,就赶忙的忍住笑应道:“法自我行,决不至请君入瓮的。你们大家尽管先吃门杯,包管你们酒干我话到,刻不迁延就是了!”众人都领了一杯,向我照了照干。我笑道:“从前有个人,极喜欢吃白食,而且不问生张熟李,都是遇着了就吃,吃了就走,如同抹抹胡髭扰孙子一样。自他出娘胎,就不晓得甚么东西叫做会东道的。有一日,在酒肆中遇着两个把他白食吃惯了的朋友,他就走过去弯了一弯腰,想坐下来,行他那个唯一无二的白食大主义。不意他们两个人都是被白食吃怕了的,一见他来,就早有成竹在胸,一个便抱住酒壶不放,一个便对他道:『你今天慢些儿吃,我们要行一个酒令,才能达饮啄的目的呢!不然,请君自行沽酒,不干我事,若要说不上来,不但没有酒吃,还要罚他补做十次二十次的东道呢!』他道:“请你们宣布一个宗旨程序,把我看看。”那人道:『开首第一句,要用一来一去做起点,中心第二句,要用一去不来做承接,第三句煞尾,只要随便寻上些本地风光,能够文情相生,与今日我们三人邂逅的宗旨不相背谬就是了。』他又道:『如此就烦你们二位先说,我好附你们的骥尾。』那两个之中,有一个嘴快的说道:

一去一来机上梭,

一去不来水上波,

腰里无钱奈酒何?

又一个道:

一去一来梁上燕,

一去不来弓上箭,

腰里无钱羞见面。

他听了,明知是嘲笑他,然而抚膺自问,却从来没有花费过一文半钞,这也就难怪人心里不愿意了。只得忍气吞声的低着头,在那里想,却又想又想不出。眼见着壶中酒,盘中菜,都要被他们吃得精大光了,不觉心中一急,把一口馋涎往下咽去,顷刻贯三焦,下大肠,化出了一股浊气来。讵料咕噜一声,文思大发,忙笑道:『我有了!我有了!而且还是天造地设的灵机,说出来,丝毫不扭捏。』便念道:

一去一来口中气,一去不来屁眼里屁,

我腰里无钱,受你们两个王八蛋的气!

贾钧之笑道:“怪不得人家说是,诗从胡话起,文从放屁来呢!若是文思迟钝的人,也不用念甚么《文昌宝■》,服甚么孔圣枕中丹,只要多吃几剂行气的药,或是竟寻些海沫来暴干了,拌在水旱烟里吃,能得多放几个屁,不是就可会做文章了么?”宸章道:“海沫难得,不如多吃黄豆倒好,一个黄豆十个屁,十个黄豆一台戏呢!”我笑道:“怪不得你们诸位都不知道屁的价值,殊不知这个东西不但可以取斗胆黄金印,充起量来,就是生死寿数可以救得。”真晓化道:“小雅君,你索性说一个爽快屁,莫要这么半吞半吐的,叫人听着了难受。我们各人当另外贺你三杯。”说着,便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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