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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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夜-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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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Echo,见到罗曼没有?”他又问。

罗曼是西班牙方面的合伙人,这个公司是三个国籍的人组成的,杜鲁百分之四十的股,汉斯百分之四十,罗曼百分之二十。

“走之前,打了两次电话去,总是录音机在回话,告诉录音带,我要来奈及利亚了。如果有器材叫带来,机场见面,机场没见到他,就来了。”我慢慢的说。

“好!”汉斯回答着,突然又对开车的荷西说:“以前讲的薪水,上个月就替你从德国汇去迦纳利岛你的帐内去了。”“谢谢!”荷西说,我仰头想了一下,要说什么,又忍了下来。

到了家,伊底斯马上奔上来拿行李,对汉斯和英格,大声的说:“欢迎先生、夫人回家。”

这两个人竟看也不看哈着腰的他,大步走了进屋,我心里真替伊底斯难过,独自跟他道了晚安,对他笑笑。“啊!”英格四周看了一看,对路易招呼了。

“来几天了?”转身问我。

“四天。”

“荷西说你写过一本书。”她问。

“弄着玩的。”

“我们也很喜欢看书。”她说。

这马上使我联想到他床边的黄色小说。

“你们吃了吗?”英格问。

“还没呢!”路易说。

“好,开饭吧,我们也饿死了。”她说着便往房里走去,谁开饭?总是我罗,奇怪的是飞机上难道饿得死人?德国飞来此地,起码给吃两顿饭。

“这一趟,花了九万马克,真过瘾。”

吃饭时汉斯夸张着他的豪华,英格喜不自胜,加了一句:“蒙地卡罗输的那一大笔还没算进呢,唉——豪华假期。”听的人真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

“原来你们不是直接回德国的?”总算凑上了一句。“法国、荷兰、比利时一路玩过去,十天前才在德国。”我一听又愣了一下,竟无心吃饭了。

汉斯这种人,我看过很多,冒险家,投机分子,哪儿有钱哪儿钻,赚得快,花得也凶,在外出手极海派,私底下生活却一点也不讲究,品格不会高,人却有些小聪明,生活经验极丰富,狡猾之外,总带着一点隐隐的自弃,喝酒一定凶,女人不会缺,生活不会有什么原则,也没有太大的理想,包括做生意在内,不过是撑个两三年,赚了狂花,赔了,换个国家,东山再起。就如他过去在西班牙开潜水公司一样,吃官司,倒债,押房子,这一走,来了奈及利亚,又是一番新天新地,能干是一定的,成功却不见得。

荷西跟着这样的人做事,不会有前途,那一顿晚饭,我已看定了汉斯。

吃完饭,英格一推盘子站起来,伸着懒腰。

“工人和厨子都走了。”我说。

“是吗?”英格漫应着,事不关己的进了自己房间,他们房内冷气再一开,又加了一节火车头在轰人脑袋。进了房间,一把拉过荷西,悄悄的对他说:“汉斯说谎,来时在车上,说钱上个月从德国汇给我们了,吃饭时又说,十天前才回德国,根本不对。”

荷西呆了一下,问我:“你怎么跟银行说的。”“收你信以后,就天天去看帐的啊,没有收到什么德国汇款,根本没有。”

“来的时候跟银行怎么交代的?”又问。

“去电信局拿了单子,打好了电文,说,一收到钱,银行就发电报给你,梅乐是我好朋友,她说银行帐她天天会翻,真有钱来,马上给我们电报。”

“再等几天吧!”荷西沉思着,亦是担心了。

“荷西。”

“嗯?”

“你没跟汉斯他们说我会德文吧!”

“有一次说了,怎么?”

“嗳——”

“有什么不对?”

“这样他们在我面前讲话就会很当心了。”

“你何必管别人说什么?”荷西实在是个君子,死脑筋。“我不存心听,可是他们会防我啦!”

荷西忍了一会,终于下决心说了:“三毛,有件事没告诉你。”

“什么事?”看他那个样子心事重重的。

“汉斯收走了路易和我的职业潜水执照,护照一来,也扣下了。”

我跳了起来:“怎么可能呢?你们两个有那么笨?”“说是拿去看看,一看就不还了。”

“合约签了四个月,还不够,恁什么扣人证件?”我放低了声音说。

“没有合约。”

“什么!”又控制不住的叫了起来。

“嘘,轻点。”荷西瞪我一眼。

“做了三个月,难道还没有合约?”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荷西低头不响。

“难怪没有固定薪水,没有工作时间,没有保险,没有家属宿舍,你跟路易是死人啊?!”

“来了第一天就要合约,他说等路易来了一起签,后来两个人天天叫他弄,他还发了一顿脾气,说我们不信任他。”“这是乱讲,任何公司做事,都要有文件写清楚,我们又是在外国,这点常识你都没有?三个月了居然不告诉我。”“他无赖得很。”荷西愁眉苦脸的说。

“你们为什么不罢工?不签合约,不做事嘛!”

“闹僵了,大家失业,我们再来一次,吃得消吗?”“这不比失业更糟吗?怎么那么笨?”

恨得真想打他,看他瘦成那副样子,长叹一声,不再去逼他了。

荷西这样的正派人,只能在正正式式的大公司里做事,跟汉斯混,他是弄不过的,这几日,等汉斯定下来了,我来对付他吧!

又何尝愿意扮演这么不愉快的角色呢!

上床总是叹着气,荷西沉沉睡去,起床服了两片“烦宁”,到天亮,还是不能阖眼。

朦胧的睡了一会,荷西早已起床走了。

五月五日

今天是姐姐的生日,在迦纳利寄给她的卡片这会应该收到了吧。家,在感觉上又远了很多,不知多久才会有他们的消息,夜间稍一阖眼,总是梦见在家,梦里爹爹皱纹好多。

早晨起床实在不想出房门,汉斯和英格就睡在隔壁,使人不自在极了,在床边呆坐了好久,还是去了客厅。

昨夜擦干净的饭桌上,又是一堆杯子盘子,还留着些黑面包、火腿和乳酪,三只不知名的小猫在桌上乱爬,这份早餐不是荷西他们留下的,他们不可能吃这些,总是英格行李里带来的德国东西。

厨房堆着昨夜的油渍的盘子,小山似的一堆,垃圾被两只狗翻了一地的腐臭,我是爱清洁的人,见不得这个样子,一双手,马上浸到水里去清理起来。

在院里晒抹布的时候,英格隔着窗,露出蓬蓬的乱发,对我喊着:“嗯,三毛,把早饭桌也收一下,我们旅行太累了,吃了还继续睡,猫再给些牛奶,要温的。”

我背着她漫应了一声,一句也没有多说。这是第一天,无论如何不跟她交手,等双方脾气摸清楚了,便会不同,现在还不是时候。

闷到下午两点多,他们还没有起床的意思,我开了一小罐鲔鱼罐头,拿个叉子坐在厨房的小柜子上吃起来。

才吃呢,英格披了一件毛巾浴衣跑出来,伸头看我手里的鱼,顺手拿了个小盘子来,掏出了一大半,说:“也分些给猫吃。”

接着她咪咪的叫着小猫,盘子放在地上,回过头来对我说:“这三只猫,买来一共一千五马克,都是名种呢,漂亮吧!”

我仰头望着这个老板娘,并不看这堆钞票猫,她对我笑笑,用德文说:“祝你好胃口!”就走回房去了。

胃口好个鬼!把那只剩一点点的鱼肉往猫头上一倒,摔了罐头去开汽水。

下午正在饭桌上写信,汉斯打着赤膊,穿了一条短裤,拍拍的赤足走出来,雪白的大肚子呕心的袒着,这人不穿衣服,实在太难看了,我还是写我的信,淡淡的招呼了他。

过了一会,他从房内把两个大音箱,一个唱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唱片搬了出来,摊在地上,插头一插,按钮一转,热门音乐像火山瀑发似的轰一下震得人要从椅子上跌下去,鼓声惊天动地的乱打,野人声嘶力竭的狂叫,安静的客厅,突然成了疯狂世界。

“喜不喜欢音乐?”他偏偏有脸问我。

这叫音乐?这叫音乐?

如果你叫这东西是音乐,我就不喜欢音乐。

“不喜欢。”我说。

“什么?”他对我大叫,不叫根本不能说话嘛!“太响啦!”用手指指唱机也喊过去。

“在卧室听,就刚好。”他又愉快的喊着,邋邋遢遢的走了。

我丢掉原子笔,奔到房间里去,音乐穿墙而入,一捶一捶打进太阳穴里去,用枕头压住头,闷得快窒息了,这精神虐待第一天就开始了,预备忍到第几天?机票那么贵,不能来了就逃回去,荷西的薪水还得慢慢磨他出来,不能吵,要忍啊!

晚上做的是青椒炒牛肉,拿不定主意汉斯他们是不是分开吃,就没敢多做。

才做好,还在锅子里,英格跑出来,拿了两个盘子,问也不问,拨了一大半去,白饭也拿了小山似的,开了啤酒,用托盘搬走了,临走还对我笑了笑。

我的眼睛烧得比青椒还绿,总是忍吧。

妈的,虎落平阳,别不认识人,饶你七十七次,第七十八次再来欺人,就得请你吃回马枪了!

荷西路易回来,白饭拌了一点点菜吃下了。

正睡下去,客厅里轰的一声有人撞倒椅子的声音,我惊得跳了起来,用力推荷西。

“强盗来了!快醒啊!荷西。”

再一听,有人在客厅追逐着跑,英格嗳嗳的又叫又逃。“荷西,不得了啦!”我再推睡死了的他。

“没事,不要理他们。”慢吞吞的回了一句。

“什么事情嘛?”我还是怕得要死。

“汉斯喝醉了,在追英格来啃。”

跳到喉咙的心,这才慢慢安静下来,躺在黑暗中不能动弹。

隔着一道墙,狂风暴雨似的男女尖叫示爱的声音一阵阵透过来,比强盗来了还吓人,就在客厅里。

“荷西,我不喜欢这些人。”我轻声的说。

“别理他们,睡觉!”荷西一捶枕头,怒喝着。“拿到薪水就走吧,这里不是我们的地方。”我闷在床单下面,几乎哭出来。

五月六日

下午烫了大批的衣服,补了荷西裂口的短裤,桌布漂白了,盆景都洒了水,自己房间的地,又用水擦了一次,刚刚弄完,才坐下来看书,英格抱了一大堆衣服出来,丢在桌上,说:“趁着熨斗还放着,这些也烫烫好。”

“我只管荷西的衣服。”我直截了当的回答她。“可是现在没有工人。”她奇怪得不得了,好似我说的不是人话一样。

“我不是工人。”

“可是工人是被你赶走的啊!这件事我还没问你呢!咦!”

“英格,你要讲理。”我斩钉截铁的止住了她。“不烫算了,你以为你是谁?”她翻脸了。

“我是荷西的太太,清楚得很。”

“我没结婚,不干你的事。”这下触到她的痛处了,张牙舞爪起来。

“本来不干我的事嘛!”我一语双关,把汉斯那堆衣服拎了一件起来,在她面前晃了晃,再轻轻一丢,走了。走到哪里去,还不是去卧室闷着。

难道真走到高速公路上去叫计程车,高速公路上又哪来的计程车?

公共汽车远在天边,车外吊着人就开,总不会没事去上吊,没那么笨。

有胆子在沙漠奔驰的人,在这里,竟被囚住了,心里闷得要炸了开来。

这几千美金不要了,送他们买药吃,我只求快快走出这不愉快的地方去。

日子长得好似永远不会过去,才来了六天,竟似六千年一般的苦。

五月七日

早晨为了汉斯的一块火腿,又闹了一场,我肯定荷西是个有骨气的人,不可能为了口腹之欲降格偷吃火腿,可是汉斯和英格还是骂了半天。

“这些人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对他们那么好,竟爬到我们头上来了。”英格就在房间外面大声说。

“哼,一天做十四小时工,晚上回来吃一顿苦饭,薪水还不发,有脸再开口,真是佩服之至!”我靠着门冷笑着,虽说不要自己生气,还是气得个发抖。

汉斯看我气了,马上下台,拉了英格出去了,天黑了还没回来。

“荷西,钱,不要了,我们走吧,再弄下去更没意思了。”吃晚饭时,我苦劝着荷西。

“三毛,八千多美金不是小数目,我们怎么能丢掉,一走了之,这太懦弱了。”他硬要争。

“八千万美金也算了,不值得。”

“可是——我们白苦了四个月?”

“也是一场经验,不亏的。”我哽住了声音咽了一口饭。路易紧张的望着我们。

“你怎么说,路易?”我问他。

“不知道,再等一阵吧,看看付不付薪。”

“荷西,下决心嘛!”我又说,他低头不响。

“那我先走。”声音又哽住了。

“你去那里?”荷西拉住我的手,脸上一阵苦痛掠过。“回迦纳利岛去。”

“分开了三个月,来了一个星期,就走,你想想,我会是什么心情。”荷西放下叉子低下了头。

“你也走,不做了。”

荷西脸上一阵茫然,眼睛雾镑镑的,去年失业时的哀愁,突然又像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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