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春- 第2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拉着王氏,要她同去。“四嫂,你也来断个公道!你看他干得好事情!他晓得今天我在花园
里头陪客,却躲在屋里跟喜儿偷偷摸摸地干那种肮脏事情,到底给我碰见了。我对他轻言细
语,他反而骂我!四嫂,你说有没有这个道理?如今连我自己的人也来欺负我!…好,高静
之,我就做给你看!我喊那个'监视户'立刻给我滚出去!

“你敢动喜儿一下,我就要你的命!”克定又在房里拍桌打掌地吼起来。

“四嫂,你听!好凶!”沈氏刚说到这里,忽然瞥见周氏动着两只小脚颤巍巍地走过
来,就招呼道:“大嫂,你也断个是非。你说他应不应该这样待我?”

“五弟妹,我都明白了,有话慢慢好讲。你不要生气。你到我屋里去坐坐罢。你的事情
有我们作主,”周氏摇动着她那张大圆脸,声音像一盘珠子滚着似地说。然后她又掉过头去
对站在她旁边只顾抚摩自己的八字胡的克安说:“四弟,你快去把五弟喊住,叫他知趣点,
不要再胡闹了。”她看见觉新和剑云两人也在旁边便对觉新说:“明轩,你快去把三爸请
来。”

觉新刚刚走开,三太太张氏也来了。于是,这三个做嫂嫂的女人便带劝带拉地把沈氏拥
进周氏的房里去了。克安一个人站在天井里迟疑了一会儿,才往克定的房间走去。

淑华兴奋地跑回了觉民的房间。她一进屋,就叫道“琴姐,我们到妈屋里去听五婶讲
话!快,快!”

琴正在跟淑英低声讲话,淑贞注意地在旁边听着,她们看见淑华一面嚷着走了进来,都
惊讶地抬起头去看她。

“你要去,你一个人去罢。我们有话商量,”琴摇摇头,淡淡地说。过后她又偏着头继
续对淑英讲话。

淑华不肯一个人去,却走到淑英的身边,央求淑英道:“二姐,你去!”淑英把头一扭
低声说:“我不去。”她便又走到琴的面前,一面拖她的膀子,一面敦促道:“你们有话留
着等一会儿再商量也不晏,这件希奇的事情却不可错过。”

琴又一次抬起头,责备似地看她一眼,过后声音朗朗地说:“这有什么希奇?不自由的
婚姻,结果都是如此。”



正文 第十章

克定知道他的妻子悄悄地到嫂嫂的房里去了,他的气也平了一点。他看见喜儿还站在屋
角双手捧住脸向着墙壁低声在哭,她的肩头一耸一耸的。这个样子引动了他的怜惜。房间里
陈设凌乱,地上到处是磁器的碎片,还有两个凳子倒在地上。他并不去管这些,却走到喜儿
的身边,唤了一声“喜儿”,伸手去拉她的膀子。喜儿正在惧怕和羞愧中找不到出路,想不
到克定还会来亲近她。克定的这个举动使她有了主意,她趁势把身子靠在他的怀里,把脸压
在他的胸前,哀求地说:“老爷救我!太太凶得很!”

克定搂着她,一面扳开她的手。那张白白的圆脸上一双眼睛肿得像胡桃一般。克定俯下
头去用手帕揩她的眼泪,一面温柔地说:“你不要害怕。有我在这儿。太太再凶,她也不敢
动你的一根头发。我索性把你收房,看她敢说什么话!”

喜儿受到克定的爱抚,又听见这样的话,这都是她完全没有料到的。她不知道应该怎样
做才好。她忽然又害羞起来,把脸贴在克定的胸上,接连地说:“请老爷给我作主。”

克定的愤怒已经完全消失了。他不再说话,正把右手伸到喜儿的突起的胸部上去,门前
忽然响起了一声咳嗽。克定大吃一惊,连忙缩回手掉头去看。他看见克安站在房门口,似笑
非笑地望着他和喜儿两人。喜儿也看见了克安。她羞得满脸通红,就飞跑地躲进后房里去
了。克定见是克安,倒也放了心,便唤一声“四哥”,踏着地上的磁器碎片向克安走去。

在路上他顺便把倒卧的凳子扶起来放端正了。

克安也走了两步,到了克定的面前。他掉头看看后面,又看看窗外,知道旁边没有别
人,便低声抱怨克定道:“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在家里头这样闹,实在不像话,也不能怪五
弟妹。万一再给她碰见又要大闹了。”

克定倒若无其事地坦然答道:“她碰见又有什么要紧!她至多请了三哥来,我也不
怕。”

“我说你也不对。这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外面有了一个礼拜一,人也很标致,还是
你自己挑选的,想不到你还这样贪嘴。喜儿那种做惯了丫头的,又粗又笨,有什么意思?你
做老爷的也应当顾点面子,”克安继续责备道,不过语气很缓和。

克定知道克安并不是来责备他的,而且克安本人也有把柄在他的手里,他不怕克安,反
而得意地讥笑道:“有什么意思?你还要问我?你就忘记了你同刘嫂的事情?你自己那个时
候是怎样的?”

克安红着脸没有话说了。他从前跟一个姓刘的年轻女佣发生过关系,每逢他的妻子带着
孩子回娘家的时候,他就把刘嫂叫到房里陪伴他,甚至要她擦脂抹粉地打扮起来。后来这件
事情被王氏知道了,她去禀告了老太爷。克安挨了一顿臭骂,刘嫂也就被王氏开除了。这是
六七年前的事情,克安已经忘得干干净净,现在一经克定提说,想起来,他也觉得惭愧。但
是他又不便因此责备克定,或者跟克定争吵。他便借故报复,挖苦他的兄弟道:“你也太性
急了。刚刚跟弟妹吵过架。屋里头弄得乱七八糟。你不怕有别人看见,就跟喜儿亲热,真不
雅观。”

克定笑笑不答话。克安又说:“其实你也卤莽一点。起先给弟妹认个错,赔个礼,答应
把喜儿开消,就算了。这岂不省事?我真看不出喜儿有哪点好?”

“把喜儿开消?你真是在做梦!我本来无所谓,今天她这样一闹,我一定要把喜儿收做
姨太太,”克定昂着头得意地说,接着又向后房高声唤道:“喜儿,喜儿!”

克安惊奇地望着克定,不知道他要做出什么花样。喜儿激动地从后房跑出来,看见克安
还在房里,便离克定远远地站住了。

“你过来,”克定温和地说。喜儿朝着克定走了两三步,低着头站在他的面前。克定满
意地望着她,说道:“喜儿,你愿不愿意跟我?当着四老爷的面,你说!”

喜儿抬起头,又羞又喜地看了克定一眼,脸涨得通红,说了一个“我”字,就接不下
去。克定带笑在旁边催促:“你说!

你说!”

“五弟!你也太胡闹了!这成个什么体统?”克明的严厉的声音突然在房里响起来。喜
儿又羞又怕,马上溜到后房里去了。克安的脸上也现出了尴尬的神情。克明站在房门口,手
里抱着水烟袋,脸上带着怒容。他咳了两声嗽,喘息地责备克定说:“爹过世也还不到一
年,你身戴重孝,就干出这种下流事情!你越闹越不像样,你越闹越不成话!事情传到外面
去,看你还想不想做人!”

克定低着头让克明厉声责斥,一声也不响。克安渐渐地装起若无其事的安闲样子,掉头
往各处看。春兰躲在房门外偷偷地看了一阵,吐出舌头做一个怪脸,就走开了。

“你说你哪点对得起爹?爹把你养到这样大。他在生你没有做过一件叫他高兴的事情。
现在他的灵柩才下葬。你就忘乎其形天天在外面胡闹。你胡闹得还不够,还要闹到家里来,
闹到我眼前来。你连一点廉耻心也没有!亏你还是个读书人!”

克明愈说愈动气,两只眼睛不住地翻白眼,气喘得很厉害,一张脸变得铁青。他支持不
住,在方桌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接连咳了几声嗽,还吐了一口浓痰在地板上。

克定低着头让克明责骂,他完全不回答。只有在克明喘气的时候,他才略略抬起头偷偷
地看了看克明。

“现在就一声不响了?真没有出息!好,这回算是初次,我也不为难你。你快去给五弟
妹陪个礼,把喜儿开消了就算了。听见没有?”克明看见克定低头不语,以为克定已有悔
意,又认为克定怕他,便严厉地吩咐道。他相信克定一定会听从他的吩咐。

克定忽然抬起头冷笑一声,把嘴一扁,说:“三哥,爹在,我还让你几分。爹死了,又
不同了。各人都是吃自己的饭,你也不必淘神来管我。五弟妹生不出儿子,我讨个‘携,也
是应该的。我要把喜儿收房,将来她生下儿子,接续我的香烟,这也是对得起祖宗的事情。
爹也讨过‘携,难道我就不可以?

你三哥是不是要断绝我的香烟?”他索性抄起手来挑战似地望着克明。

“你……你……你……”克明听见这些话,勃然变了脸色,将水烟袋放在桌上,右手在
桌面上猛然一拍,然后站起来,走过去用右手第二根指头指着克定的鼻子说了三个“你”
字。克定看见克明来势凶猛,以为克明要动手打人,便胆怯地退了两步。但是克明却把手缩
了回去。他两眼圆睁地望着克定喘息了一会,咳了两声嗽。克安趁着这个机会走近克明讨好
地劝道:“三哥,你身体也不大好,何苦为这种小事生气。你还是回屋去休息休息罢。”克
明慢慢地停止了喘息。他掉头看了克安一眼,也不说什么话,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拿
起水烟袋,默默地走出去了。克安和克定目送着他的背影。

“五弟,你也太不通人情,少讲两句不好吗?你这样气三哥,会把三哥气死的,”克安
低声抱怨说。

“这怪不得我,哪个喊他来管闲事?爹死了我什么人也不怕,我还怕他?让他碰一鼻子
灰回去也好。我就讨厌他的道学气!”克定得意地答道。

“道学气?我才不相信。人都是一样的。就拿三哥来说罢,你把他同翠环关在屋里试试
看,如果他不来那一手,我就不姓高!就不定他早已打算好了,”克安不服气地说。他说到
翠环,眼前就有一个苗条的身子晃了晃,他的心动了一下,笑了笑,但是马上又收了笑容做
出正经面孔来。

“你何必吃这种干醋?你屋里头不是也有一个吗?”克定嘲笑地说。

“你说——倩儿吗?”克安压低声音说。“她虽然不及翠环好看,不过——你四嫂防得
很紧,总不让她到我身边来。好像我会吃人一样。”声音里泄露出他的不曾得到满足的渴
望。

“那么杨奶妈呢?”克定又笑着问道。

“杨奶妈,那不过是逢场作戏。人家是有夫之妇碍…”克安带着神秘的微笑半吞半吐地
答道。

克定忍不住噗嗤笑了。他说:“刚才五弟妹骂我是色鬼。

其实你不见得比我差多少。”

“你怎么这样说?这才是我们读书人的本色。没有红袖添香,读书还有什么趣
味?……”克安一本正经地说。

“算了罢,不要讲你那些名士风流的大道理了,”克定哈哈地笑起来,打断了克安的话
头。接着他又在克安的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然后两个人对望着笑起来。

笑声送出了窗外。觉民和剑云在天井里凸出的石板过道上一面闲步、一面谈话。他们听
见笑声,不觉掉头去看窗户。

房里似乎没有动静。除了灯光外,他们就看不见什么。

“就跟小孩子一样,”剑云低声说。

“真不要脸!”觉民摇摇头骂了一句。

剑云胆怯地四下望了望,连忙阻止觉民道:“轻声点。给别人听见又会惹是生非的。”

觉民不理睬,却叹了一口气,自语地说:“三弟倒走得好。

他走得远远的,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现在我也忍受不下去了。”

“你同琴小姐的亲事到底怎样?”剑云关心地问道。他不能压下自己的感情,他不能使
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这是没有问题的,”觉民直爽地答道。“成问题的倒是仪式。我和琴都反对用旧式订
婚结婚的仪式。然而这种主张我们家里又难通得过。我想等琴满了孝再说。只有这件事情才
把我留在家里头。否则,我也会跟着三弟跑了,不过……我们自己的事虽没有问题,然而看
见别人受苦受罪,我心里也很难过。譬如二妹的事情,你想,像她这样的女子嫁到陈克家那
种混蛋的家里去,以后日子怎么过?五爸的花样你已经见过了,”他把窗户指了一下,“陈
克家的儿子不会比他好。”

“二小姐自己是不情愿的,”剑云的眼光跟着觉民的手指向窗户看去,他的心忽然隐隐
地发痛,他不愿意觉民知道他的感情,但是他又不能把悲愤全吞在肚里,便无可如何地随意
说了上面的一句话。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地湿了。

“不情愿,又有什么关系?他们从来就不把女子当作人看待!”觉民气恼地说。

剑云沉吟半晌,他看见一线希望在眼前飞过。他终于鼓起勇气对觉民说:“你不可以给
二小姐帮忙吗?”他的声音略带颤抖,他不敢看觉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