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叶红似二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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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叶红似二月花-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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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房门外了,却又听得淑贞急口而低声唤道,“等一等,——哥哥!”他转身又进去,看见淑贞站在床前的小方桌旁边,开了抽屉,一手在找摸;徐士秀正要开口,淑贞很快地将一个小纸包塞在他手里,便使眼色叫他走。徐士秀捏一捏那纸包,明白了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但淑贞只说了句“你省点儿罢”,就反身去伏在枕上,那里住了半天的酸泪夺眶而出,再也止不住了。

徐士秀满面惭愧,低声说“记得”,便惘惘然出了房门,下了楼。

前面厅上一盏小洋灯照着赵守义独自绕着桌子踱方步。他看见徐士秀来了,很客气地让坐,又说道,“刚才——真是抱歉抱歉。”

徐士秀也客气了几句,心里觉得奇怪,为什么老头子今天特别礼貌周到,但口里却又悄悄问道:“都没事了罢?……

都平安?”

赵守义点头,轻轻叹口气,有意无意地朝屏门那边瞧了一眼,轻声说了句“也够麻烦啦”,忽然扬声笑了笑道:“有点小事,打算劳驾,不知你有没有工夫?”

“嗯,什么事呢?”

“哦哦——”赵守义却又不回答,沉吟了一会儿,笑了笑又说:“一点小事情,小事情。”便踱到窗前的账桌边,开了锁,取出一本厚账簿翻了半天,才检出一张纸,向亮处照了照,踱回来,看着徐士秀说道:“这单子上是十八户,——反正都在钱家庄和小曹庄一带,费神,费神。”

徐士秀接过那纸来一看,就明白是催讨欠租和高利贷。还没开口,赵守义又嘱咐道:“内中那姜锦生的一户,可刁得很哪,哦,前年春天借的二十块钱,二分半息,六个月期,嗨嗨,转过五期,不过加他到六分月息,可是两年中间他解来几个钱呢?才不过十来块!这,这简直是不成话!如今又到期了,一定要跟他结一结;谁有这闲工夫跟他老打麻烦?反正他有三亩七分的田抵押在我这边……哦,你跟小曹庄的曹志诚商量着办罢:要是姜锦生不能够本利还清,那我就要收他的田!”

徐士秀想了想,说道:“钱家庄么,是要雇了船去的。只是,亲翁,何不叫雄飞兄走这一趟?在这些事情上头,小侄也不大了了。”

“雄飞么,”赵守义淡淡一笑,“他恐怕分身不开。”侧着耳似乎听听有没有什么响动,然后又皱着眉凑过头去悄悄说道:“楼上那个,说是又闹胃气痛了,咳,连夜要请何郎中。雄飞已经去请了,明天呢,少不得又要他伺候,别人她都不中意。哎哎,这一闹胃气痛,不知道又要多少天!”赵守义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又转到谈话的正题:“至于催租讨债这些事儿,你不大熟悉,那不要紧;好在那边还有曹志诚,他是这一行里的老手了。你不过代我到一到,好叫那些乡下人有几分忌惮罢哩。”

徐士秀移近灯光,细看那单子,心里盘算,口里又说道:“一家一家追讨,恐怕总得花这么三五天工夫;嗨嗨,三五天的开销倒也……”

不等他说完,赵守义就接口道:“这一层,嗯,你就宿在曹志诚家里,食宿都很方便。”

“可是志诚是住在小曹庄的,单子上有好几户却在钱家庄,相隔总也有十来里罢?”徐士秀故意又拿起那单子来,一一数过去,心里却想道:这老剥皮的,竟打算跑断人家的两条腿,我就不信樊雄飞肯替他这么省……

赵守义瞪着眼睛不作声,等徐士秀把一张单子都数完了,还是没有话语。徐士秀笑了笑,将单子放在桌上,郑重说道:“乡下地方,我也不大熟悉,不过大略看一看,来往二十多里的,也就有五六处啦!”

“可是我有个办法,”赵守义提高了声音,好像准备慷慨淋漓来几句了,“不必两条腿跑。——其实到乡下还是两脚走路痛快,不过这样的大热天,那自然,还是弄条船罢。嗯。你找曹志诚去借一条赤膊船,摇船的呢,就是陆根宝。本来每个月里,他应当来我这边做五天工,上月内他只做了三天半,本月份也还欠着两天,如今就叫他摇船抵补。他熟门熟路,那十八家他全认识,再方便也没有了。”

徐士秀可听得怔了,心里倒也佩服这老头儿算盘真打的精,口里却不能答应这种大非“礼贤”之道的办法;他沉吟了一会儿,这才毅然说道:“老伯说的还会错么,可是我有一个毛病:太阳一晒就会发痧,那时误了老伯的事,倒不大好。

好在雄飞兄至多三四天也该分身得开了,不如仍旧……”

“嗯,哎哎,——”赵守义连忙摇手。樊雄飞上次代他讨债,却把讨得的钱如数花光这一个教训,至今他思之犹有余痛。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又看了徐士秀一眼,估量这个年青人在这坐船一点上大概不肯马虎,于是又叹口气说道:“那么,就雇一条船罢。爽性食宿都在船上,也不必打搅曹志诚了,反正又不能白白地要他的,——不过,大热天气,船上其实不如曹家凉快。”

“哈哈,不妨,不妨。老伯差遣,哪里敢怕热哪。”徐士秀高高兴兴从桌子上又拿起那张单子,折成方块,放进口袋,眼睛一溜,又用了一半商量的口气说道:“船呢,自然得雇一条可靠的,癞头鼋那一条,也还将就用得。哦,——两块钱一天,包饭是两毛五一顿,二五得一十,三四十二,……”

“好好,不用算了,反正是一个可观的数目。”赵守义拍着大腿不胜感慨似的说,“人家还在背后说我重利盘剥乡下人,可是你瞧,这一趟追讨本息,光是盘川就花了那么多!本来是五分利的,这一来,不就只有二三分么,你瞧,这,这不是差不多给乡下人白当差?士秀,年青人里头,你是个知好歹的,你说一句公道话:我姓赵的几时取过不义之财?我要是跟他们一样滥花,哼,……”他淡淡一笑,拍一下大腿,忽而转口道:“包饭二毛五,该是小洋罢?嗨,这也叫包饭,简直是放抢!士秀,你说,人心就坏到这等地步!”“对!”徐士秀忍住了笑回答,“那么,不包饭也行,我们自备东西,只叫船上烧。”

可是赵守义连忙摇手,侧过头来,小声然而郑重地说:“你不知道癞头鼋要偷菜偷米的么?你自备料要他烧,那是他求之不得的啊!算了,算了,还是包给他罢;这一块肉只好便宜了他,又有什么办法?”

赵守义站了起来,转身把小洋灯的火头旋小了些,似乎大事已毕,准备送客。

徐士秀到这时候,才想起他从宋少荣嘴里听来的“消息”,就一五一十告诉了赵守义,又故意笑道:“朱行健这老头儿,大概是静极思动了;要不然,他还是和王伯申暗中有往来,一吹一唱。不过——老伯的十年征信录早已办好,他们亦是枉费心机,叫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赵守义听说朱行健要在善堂董事会开会的时候,当面和他算账,心里也有几分不自在,暗暗想道,“幸而还没发通知,不然,这老家伙当场一闹,虽然大乱子是不会出的,到底面子上太难堪了。”——可是他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只轻轻“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徐士秀一头高兴弄得冰冷,正想起身告辞,赵守义忽又问道:“那个,那个宋少荣还说些什么?”

徐士秀抓着头皮,想了一会儿,方答道:“他说朱行健也不赞成王伯申想办的什么习艺所。”

这回,赵守义却哑然笑了。他眯细了眼睛,看着徐士秀的面孔,说道:“这便是宋少荣在那里胡扯!”他断然地摇了摇头。“胡扯!谁不知道,十多年前,钱俊人钱三老爷在县里大红大紫办什么新法玩意的时候,朱行健便每事都要跟在后边来这么一脚,他这老脾气,如今一点也没改,他常常自称是新派,怎么他会不赞成王伯申那狗屁的玩意呢!”

“可是老伯,朱行健和王伯申平日之间也不大谈得来,这该是真的罢?”

赵守义默然有顷,这才淡淡一笑道:“未必。也未必尽然。朱行健呢,别的我不说,单这爱戴高帽子的毛病,就往往被人家十拿九稳。而且,此一时,彼一时。王伯申的看家本领,叫做就事论事。只要一件事情上对了劲,哪怕你和他有杀父之仇,他也会来拉拢你,俯就你。事情一过,他再丢手。……”赵守义又冷冷地一笑。“这个,就是我们老派人做不来的地方。士秀,我们可要讲究亲疏,看重情谊,辨明恩仇,不能那么出尔反尔,此一时,彼一时。”

徐士秀听这么说,不禁匿声笑了笑,但又恐怕被赵守义觉察,赶快故意惊叹道:“倒看不出王伯申有那么一手!”

赵守义点头不语。奋步绕着桌子踱了半个圈子,又郑重地低声说:“不过,王伯申的劣迹也多着呢。刚才我还跟月亭他们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他既然寻我的事,我倒要告他一状!”

“哈,是不是就告他私和人命呢?”

“哦——”赵守义猛然站住,“私和人命?”

“我也是听来的。好像是两个月前,他那公司里的‘龙翔’小轮,在某处出事,船上一个茶房失足落水淹死;当时并未经官,只由公司出了几个钱就此了事。”

“哦——”赵守义淡淡一笑,“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想来王伯申也很精明,这件事他一定另有布置,漏洞是早已补好了的。现在我要告他的,却是另一件事。”

“呵呵,我又记起来了,”徐士秀得意地忙接口说,“近来他那几条轮船常常闯祸;靠近河边,地势低些的民田,被它们搅的不亦乐乎。”

“也还不是,我要告他占用官地!”赵守义几乎是声色俱厉了,好像对面的人就是王伯申。“我已经查得明明白白,他那轮船公司堆放煤炭的那块空地,原本是学里的,是官地,他并未立有半个字的租据,也没花过半文钱的租金,不声不响就占用了,请问哪里有这样便宜?”

“老伯高见,一点也不会错的。”徐士秀凑趣说,同时无意中摸着了衣袋内淑贞给的那纸包,忽然想到时间尚早,何不赶到四宝那里再背城一战以雪刚才全军覆没之耻。这念头一动,便心痒难熬,不但明天尚须下乡替赵守义办事不在他心上,便连妹子的苦口规劝压根儿忘得精光。主意既定,他随即起身告辞。赵守义也不留,但又格外客气,送他出去,同时又再三嘱咐道:“明天到小曹庄,务必先找曹志诚,商量好如何对付姜锦生。”

“老伯放心。”徐士秀随口应着,心已飞到了四宝那边。

赵守义却偏偏噜苏,又说道:“带便也催陆根宝,问他:本月份他还欠我这里几天工呢,怎么说?——哦,士秀,慢一点,我还有几句要紧话,刚才怎么会忘了!”他拉着徐士秀又走回那青苔蒙葺的大天井,却又不进厅去,就那么站在滴水檐前,嘴巴凑在徐士秀耳朵上,悄悄说道:“今天舍下那件事,一言难尽,改天我再谈,不过,你到小曹庄碰见了根宝,他要是还没知道,你千万不要提起。”

“放心,我提这些事干么?”徐士秀急口说,一心只想早点脱身。

“哦哦,自然你是不会多嘴多舌的,不过——”赵守义的声音更低,几乎不大听得清,“我倒防着楼上那一个会先发制人,悄悄地找了根宝来,逼着他领了阿彩回去,那时倒更加棘手了,是不是,所以……”

“那么,叫根宝先来见老伯如何?”徐士秀不耐烦地插嘴说,心想这老头儿真是不怕麻烦,又噜苏,一点也不想想人家心里也有事的。

“这——这也不大好。等过了几天再……咳,你斟酌情形,不然,先和曹志诚商量。”赵守义忽然顿住了,踌躇半晌,方才接着说下去,“好,你和志诚商量,把根宝找来,告诉他,阿彩日后要是生下个男的,赵老爷一定收她做小,另外还给根宝十亩田,——十亩田!”

“要是生下来的是个女的呢?”

“那——那——”赵守义又踌躇起来,但终于毅然决然说,“那我还是收她做小,只要她本人知好歹。”

“那么,给根宝的十亩田呢?”

赵守义叹口气,十分勉强的答道,“仍旧给罢!”又叹口气。“我向来不亏待人,你可以对根宝说。就是阿彩罢,根宝送她来我这边做抵押的时候,何曾像个人?三四年工夫,她就养得白白胖胖,规矩也懂了,人也乖觉起来;人在我府里总是落了好处……”

“老伯还有吩咐没有?”徐士秀当真不耐烦了,第二次又插嘴打断了赵守义的话。

“等我再想一想,——哦,还有。你叫根宝不用再来我这边补满那几天的工了。”他又叹一口气。“我只好认个晦气,白丢了几天人工。免得他们父女见了面,或者,楼上那个又一闹,根宝又三心两意起来。”

“放心,放心。”徐士秀赶快答应,就匆匆作别自去。

赵守义回到厅里,略觉心里安定些。但仍然满脸忧愁,绕着桌子踱方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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