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叶红似二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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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叶红似二月花-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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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法已经有了,只要大家拿出力气来干!”

良材说这番话的时候,陆陆续续有些农民从四面八方走来,将他围在中间。谁也不作声,只把他们那虔敬而又惶惑的眼光集中在良材的身上,好像说:“我们等候你的吩咐好久好久了,现在你就发命令罢……”

但是良材并没理会他们这无声的祈求,一种不可名状的兴奋和烦躁占领了他的心,他那样声色俱厉说话的时候,自己就感到一点惘然,好像这说话的不是他自己。他觉得再没有可说的了,便低垂了头,脚尖拨着一丛小草,这样好一会儿,他就慢慢转过身去,试探似的跨出脚步,人们让开一条路。他就向大门慢慢去了。人们的眼光紧追着,喁喁私议的声音跟着他的愈去愈远而愈多愈响了。

刚到了大门口,良材猛然站住,回过脸去,恰好钱永顺也正赶到了跟前。

“怎么办呢?怎么……”

永顺的话没有说完,良材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怎么办?”良材说,不大自然的笑了笑。“好罢,进去,我讲给你听。”

广场上的农民望着良材和永顺的背影消失在那高大的墙门内了。没有一个人出声。平素对于这位“少爷”的信仰心使他们怡然感到“天塌自有长人顶”的快慰,然而目前的紧迫情形和半天来的闷葫芦,又使他们怎么也定不下心。这种复杂矛盾的心情就将他们暂时化成了石人。

一条肥大的黑狗从钱府大门出来,高视阔步走到他们这群人跟前,嗅一下,打个喷嚏,突然汪汪地吠了几声,可是一面吠,一面又在退走。这可把这一堆“石人”惊醒。嘈杂的议论爆发了,密集的人堆也碎裂成为几个小组。有些人回家去了,有些人回到水车,却还时时望着钱府大门,等待钱永顺出来给他们一个确定的好音

 十二

钱良材的“办法”是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由钱永顺和苏世荣当众宣布了的。

据良材的意见,近河而又低洼的地方,例如五圣堂一带,只好牺牲了,因为那边的堰每次筑成以后,轮船一过,就冲坍了大半,七八天来,全村的农民就为这徒劳的工作而烦恼忙碌。现在应当忍痛牺牲了那一带几十亩田,——连村民认为风水所关的五圣堂也得牺牲;应当在距离河滩半个半里的地点新筑一道堰,然后可以保障全村其他的田地;应当连夜动工,用麻袋装土,在明天轮船未来以前筑成了新的堤防的基础。

良材又主张:被牺牲了的田,应当由全村农民共同赔偿损失,用公平的摊派方法。他又宣告:他自己的田如果在牺牲之内,那他就不要赔偿。

这一些办法,钱永顺和苏世荣都不以为然;但是看见良材的脸色那样严厉,口气那样坚决,活像他父亲赫然震怒时的神情,他们也就不敢多嘴。村里大多数农民听了以后,也很觉失望,“干么少爷今儿怕起那轮船公司来了?”他们切切私议着。然而当他们听苏世荣说“少爷快要发脾气”,钱永顺又开导他们:“少爷见多识广,他要这么办,一定错不了;再说,少爷一点私心也没有,全是为了大家。”于是农民们也就无话可说,静候苏世荣和钱永顺的调度了。

黄昏时光,全村的百来户自耕农和佃农,凑齐供给了五十多名人伕,再加上钱府的将近二十名的长工短工,在钱永顺的指派下,分头去工作。李发是跟着“少爷”去视察过的,他知道“少爷”打算新筑的那道堰该在什么地点,钱永顺就派他充当了向导。苏世荣指挥着府里的女仆到仓里搬出那积存的一二百只麻袋,又派了当差的陈贵向村里挨户去借,说是“少爷明儿赔你们新的。”

这晚上天空有云,半个月亮老是躲躲闪闪,不肯痛快地和地上这群活动的人们见面。周围廿多里的钱家村,到处浮腾起人声,闪耀着火光。西边五圣堂左近,熊熊的火把连成了长串,像一条火龙在那里腾挪盘旋。孩子们都不肯去睡觉,跳来跳去都想在这热闹中插一脚。较大些的,偶然从大人手里接过一个火把,就挺胸凸肚,小脸儿比大人们还严肃。几乎所有的狗们全挤在这工作的中心点,非有它们不可似的来来往往巡查,常常向黑蒙蒙的远处吠几声,表示他们是多么尽职,多么警觉。到后来,邻村的狗们也发见这不寻常的现象了,断断续续的吠声从远远的桑林和陌头送来,好像在互相询问:“看见了么?那是干什么的?不会连累到我们这边来罢?”但大多数只以这样的吠影为满足,只有极少几条好事之狗偷偷地走到这火光和人声的近旁,看明了是什么的时候,突然高声咆哮了几下,就赶快反身跑走了。

在钱府中,从大门到二厅,一路全是灯烛,钱府的男女仆人搬着桌子和凳子,在那五开间的大厅中摆开百多个座位,准备招待工作的人们。大厨房内已经宰了一口猪,少爷的命令要预备十桌两荤两素的。厨子忙不过来,向苏世荣要人,苏世荣满头急汗,硬拉了几家佃户的老婆来敷衍塞责。

十点钟光景,苏世荣向良材报告工作进行的情形。“麻袋不够,”苏世荣陪笑低声说,“想搭用竹篓子,……可是,难道这也得算钱赔他们么?”

“自然要照赔。”良材盯了苏世荣一眼,“用了人家的,都得赔,你都要记账。”

“是,是!”荣世荣低头应着。他倒退了一步,头低得更恭顺,两手拱着扣在胸前,似乎静候良材再有什么吩咐,但良材知道这是他还有些事要请示,而且一定是比较噜苏的事。“今夜可以完工么?”良材皱了一下眉头,“半夜餐得了没有?让他们吃了再做。”

“得了,——两荤两素。回头就开饭。可是,少爷,府里的一块桑地,究竟怎么办呢”?李发也说不明白。还是圈进来罢?永顺大爷说,圈进来也还方便,不过把那新筑的埂子往外移这么二十多丈……”

苏世荣虽然用了请示的口吻,而且把这件事说的好像尚在计议似的,但是良材凭他的经验,一眼就瞧出了不是那么一回事。他知道这个老苏就好比一条忠心的狗,不论什么破破烂烂的东西,总喜欢叼了往府里拿,何况是一小块桑地?何况又是府里的东西,现在为了众人而牺牲?何况“圈进来也还方便”呢!老苏这种想法,良材很能够了解;他看着老苏那张略显得慌张但又掩不住心头的得意的脸儿,不禁微微一笑。然而良材不能不给他一个钉子碰。

“我知道你说的这块桑地在哪里,”良材尖利地截断了老苏的话,“怎么你们自出主意就拿它圈进来了?这里有我的一块桑地,我就把堤堰弯曲一下,我要是只想保住了自己的东西,我怎么能够使唤大家,叫大家心服?我要是只想保住了自己的东西,又何必这样大动人马,自己赔了精神还赔钱呢!”他愈说愈兴奋,觉得自己好好的一件事已经被小气的两个人,苏世荣和钱永顺,活生生的破坏了。他紧皱着眉头,盛气地又对老苏说:“谁叫你们乱出主意?我不要这一块地!是不是你打算要?是不是永顺他打算要?”

老苏垂手低头,一声不出。

良材转过身去,叹口气又说道:“你们怎么这样糊涂!我早就看出来,大家都只想学那边小曹庄,再不然,就是那个无头的谣言,把小桥的桥洞堵塞,现在他们虽然听我的话,可是心里未必佩服。怎么你们还搅些小事情出来让他们说我不公道!”

撇下个满头冷汗站在那里的苏世荣,就回到他的卧房去了。

小女儿继芳也被府里的闹烘烘的空气所兴奋,到这时光还不肯去睡觉。并且她又知道村子里的大人和小孩今夜都忙着一些什么事,都不曾睡觉。在府里看他们预备半夜餐,摆桌子凳子,看的腻了,她就吵着要到外边去,胖奶妈不肯,她就缠住了府里的当差陈贵,像一个大人似的悄悄儿哄着陈贵道:“看一看就回来。爸爸不骂你。”陈贵也不敢带她出去,她于是睁大了她那对乌溜溜的小眼睛哀求似的瞧着每一个进进出出的男女仆人,自言自语道;“继芳去告诉少爷!”她百无聊赖地绕着大厅上那些桌子盘圈子,又一遍一遍数着那些凳子。她恨她的奶妈屡次催她去睡,奶妈一开口,她就大声地叫了起来;然而她也撑不住接连打呵欠,又时时举手揉着疲倦的眼睛。

末后,她独自踽踽地摸向她父亲的卧房去了。

这时候,良材正在房中踱方步,好像心事很重,靠窗的长方桌子上一盏洋灯,圆光照着一本摊开的书。良材双手负在背后,落脚很慢,又很沉重。他实在也累了,口里干腻,脑袋发胀,然而他并无睡意。好像身上的什么部分发生了错乱,他老是坐立不安,觉得一切都不如意,都妨碍他,故意和他闹别扭。可是这一切的不安和烦躁,倒又不是为的缺少什么,而是因为多了一点什么,更正确地说,好比一只时钟的某一个齿轮被装反了。

良材今天完成了一件大事,而且是按照他的意旨正在进行着,但是他总感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懊恼,像一个铅球压在他心上。恼着什么人罢?并没有谁得罪了他。自己有什么欲望还没达到么?他何尝不是独断独行,恣肆纵横?……他完成了一件大事,然而他感到空虚寂寞,他独自躲在自己的房里,外边的活动紧张,似乎同他全不相干。

他觉得那洋灯太暗,将火头捻高;但一会儿以后,又讨厌它亮的刺目,他将火头仍复捻低,又从桌上将这洋灯移到十景橱的顶上。这时候,小女儿继芳的小小的身形畏畏缩缩出现在门口了。

良材定睛对继芳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搀着她走进房来,自己坐在背靠窗的一张椅子里,让继芳骑坐在他的膝头,有口无心地问道:“嗯,怎么你还没去睡觉?”

“大家都没睡。爸爸,你不睡做什么?”

继芳回答,尖起小小的手指拨弄着良材额上一撮挂下来的头发。

良材的眉头微微一皱,笑了笑。“可是,小继芳,”他说,“你到这会儿还不睡,做些什么?”

“我数着大厅上的桌子凳子,”小眼睛忽然亮闪闪地兴奋起来了。“爸爸,很多的桌子凳子,摆在大厅上。爸爸,你叫他们摆的么?我问他们干么?他们不肯说。”

良材笑了。继芳又说道:“爸爸,继芳和你到外边去罢。

外边才热闹。灯笼火把,……没有人睡觉。”

“哦,——”良材寂寞地笑了笑。

“爸爸,这是干么呢?”

“干么?”良材似乎吃惊,但又淡淡一笑,“哦,继芳,你觉得这像什么?”

继芳怀疑地看着良材,好久不作声,似乎在思索;然后她害羞地将脸偎在良材胸口,低声答道:“像是要葬妈妈,像是——奶妈给继芳穿了花衣,外面罩一件麻布的,她说,这是要把睡在棺材里的妈妈去埋了。”

良材一听这话,可就怔住了。怎么这孩子还记得一年前这件事?这该是她对于母亲的唯一的记忆罢?良材惘然看着继芳,恰好继芳也抬起头来,又问道:“爸爸,今夜到底干么?”

“你猜对了!”良材心神恍惚地回答。

不料继芳却板起了小脸儿问道:“那么,妈妈呢?”良材还没回答,继芳忽又手托着下巴,侧着头,望住了良材,又说道:“爸爸骗我呢,我知道。”

这小女孩的这一个姿态,宛然是她母亲生前的缩影,良材看了心头不禁一阵凄凉。他说不出话来,只把继芳紧紧地抱住。他和夫人的短短两年多的夫妇生活一下子都涌上记忆来了。他抱起继芳,走到书橱前,从抽屉里取出三张相片,然后又回到方桌旁,让继芳站在椅子上,自己却在她背后张开了两臂环抱着她。

三张相片整整齐齐摆在继芳面前。挨次序,第一张是她的祖父,第二张是祖母,继芳用她的小手指一一指着都叫过了。第三张,继芳回头看了她父亲一眼,然后又看着那相片,蓦地高声叫道:“妈妈!”

相片里的人,不过二十多岁,细长的一对眉毛,眉尖微蹙,圆活活的眼睛像在注视远远的什么东西,又像是在深沉地回忆,上唇微翘,露出了两行整齐的细牙齿,这使得整个面容染着娇憨的神情,——是一位天真未泯惹人怜爱的少妇,然而此时良材却觉得她的眉目之间含有无限的幽怨,她那露出了两行细齿的可爱的嘴巴好像在含嗔追问:“唉!我的一生就是这样的么?”

良材叹一口气,眼睛里痒痒的,鼻子里一阵辛酸,四年前自己从省城赶回家来,病重的夫人已经不能说话,可是眼神未散,那无限的幽怨不就和这照片上的表情正相仿佛?家里人那时告诉他,夫人病中盼他不来,长日反复低呻的一句话,不也就是这一句——“唉,我的一生就是这样的么?”

这是他的夫人在他家短短两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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