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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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圣经-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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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就回旅馆,街上走走吧,”她说。

人行道边上有个酒吧,临街高高的大玻璃窗里灯光幽暗,男男女女都面对小台子上点的腊烛。

“进不进去?”你问,

“或是去海边,更加浪漫。”

“我生在威尼斯,就是海边长大的,”地驳回你。

“那应该算义大利人了,一个可爱的城市,总阳光灿烂。”

你想缓和一下气氛,说你去过圣马尔克广场,午夜时分广场上两边的酒吧和餐馆还坐满了人,靠海湾的那边…个乐队在露天下演奏。还记得演奏的是拉维尔的人波莱罗一,那旋律反覆旋飘逸在夜色中。广场上来往的姑娘们手腕、脖子或头发上扎个小贩卖的夜光圈,绿莹莹的四处游动。出海的石桥下一对对情侣,或坐或躺在船头高翘的孔多拉里,船夫悠悠划著,有的船头还挂盏小灯—滑向黑幽幽平滑的海面。可香港没这份雅趣,只是吃喝和购物的天堂。

“那也是为游客设计的,”她说,

“你是去旅游?”

“那时还没这份奢侈,是意大利1个作家组织请的。当时想,要在威尼斯住下来,找个意大利妞该多美妙。”

“那是一座死城,没有一点生气,就靠旅游维持,没有生活,”她打断你。

“无论如何,那里的人还是过得挺快活。”

你说你回到旅馆时已经深夜,街上没有行人,旅馆前两个义大利姑娘还自得其乐,围绕地上放的个手提录音机跳舞,你足足看了好一会。她们好开心,还冲你说笑,说的是义语,你虽然不懂,可显然并非是外来的游客。

“幸亏你不懂,逗你呢,”她冷冷说,

“两个婊子。”

“没准,”你回想了一下,

“可毕竟挺热情可爱的。”

“义大利人都热情,可爱不可爱就很难说了。”

“你是不是有点太苛刻?”你说。

“你没招呼她们?”她反问。

“花不起这钱,”你说。

“我也不是婊子。”她说。

你说是她谈起义大利的。

“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那么,不谈义大利好了。”

你望了望他,十分扫兴。

回到旅馆,进了房间。

“我们不做爱好吗?”她说。

“行,可这张大床分不开。”

你一筹莫展。

“我们可以一人睡一边,也可以坐著说话。”

“一直说到天亮?”

“你没有同女人睡在一起不碰她?”

“当然有过,同我前妻。”

“这不能算,那是你已经不爱了。”

“不仅不爱,还怕她揭发——”

“同别的女人的关系?”

“那时候不可能再有别的女人,怕揭发我思想反动。”

“那也是因为她不爱你了。”

“也因为恐惧,怕我给她带来灾难。”

“甚麽灾难?”

“这三一言两语无法说得清。”

“那就不说好了。你没有同你爱的女人或是你喜欢的女人,睡在一起不同她做爱的—二”

你想了想,说:

“有过。”

“这就对了。”

“对了甚么一.”

“你得尊重她,尊重她的感情!”

“倒也未必,要宣口欢”个女人又不碰她,说的是睡在同一张床上,这很难,”对你来说。

“你倒是比较坦白,”她说。

你谢谢她。

“不用谢,还没有得到证实,得看。”

“这是事实,不是没有过,但之後又後悔当时没能,可找不到她了。”

“那就是说,你还是尊重她。”

“不,也还是怕,”你说。

“怕甚麽?怕她告发你?”

你说的不是你那前妻,是另一个女孩,不会告发的,是她主动,想必也想,可是你不敢。

“那又为甚麽?”

“怕邻居发现,那是个可怕的年代,在中国,不想旧事重提。”

“说出来,说出来你就轻松了。”

她又显得颇解人意。

“还是别谈女人的事。”你想她在演个修女的角色。

“为甚么只是女人的事?男也好女也好,首先都是人,不只是性关系。我同你也应该这样。”

你不知道该同她再谈点甚麽,总之不能马上就上那床,你努力去看墙上描金的画框里笔划工整的那套色版画。

她摘下发卡,松散开头发,边脱衣服边说,她父亲後来回德国去了,义大利比较穷,德国好赚钱。

你没有问她母亲,小、心翼翼保持沉默,也努力不去看她,、心想无法再同她重温昨夜的美梦。

她拿了件长裙,进浴室去了,门开著,”边放水继续说:

“我母亲去世了,我才去德国学的中文,德国的汉学比较好。”

“为甚麽学中文?”你问。

她说想远远离开德国。有一天新法西斯抬头的话,他们照样会告发她,说的是她家同一条街的左邻右舍,那些彬彬有礼的先生大大们,出门见面虽然少不了点个头,淡淡问声好。要周末碰上他们擦车,车擦得同皮鞋一样仔细,她还得站下陪他们说上几句,可不知甚么时候气候一到,就像不久前在塞尔维亚发生的那样,出卖、驱逐、轮奸甚至屠杀犹太人的也会是他们,或是他们的孩子。

“法西斯并不只是在德国,你没真正在中国生活过,文革的那种恐怖绝不亚於法西斯,”你冷冷说。

“可那不一样,法西斯是种族灭绝,就因为你身上有犹太人的血,这还不同於意识形态,不同的政治见解,不需要理论,”她提高声音辩驳道。

“狗屁的理论!你并不了解中国,那种红色恐怖你没有经历过,那种传染病能叫人都疯了!”你突然发作。

她不出声了,套上件宽松的裙子拿个解下的乳罩,从浴室出来,朝你耸耸肩,在床沿上坐下,低下头,洗去眼影和唇膏面容有些苍白,倒更显出女性的温柔。

“对不起,性欲憋的,”你只好解嘲,苦笑道,

“你睡去吧。”

你点起一支菸,她却站起来,走到你面前,抱住你,贴在她柔软的乳房上,抚摸你头,轻声说:

“你可以睡在我身边,但我没欲望,只想同你说说话。”

她需要搜寻历史的记忆,你需要遗忘。

她需要把犹太人的苦难和日耳曼民族的耻辱都背到自己身上,你需要在她身上去感觉你此时此刻还活著。

她说这会儿,她全然没有感觉。

9

深夜,机关里斗争会结束他才回到房里,和他同住一间屋的同事老谭已经由红卫兵关在办公楼的会议室里,隔离审查回不来了。他锁上房门,掀开窗帘一角,见院里邻居家灯光全熄了;放下帘子,再仔细查看窗户别漏一点缝隙,这才打开煤炉。旁边放上个水桶,开始烧他那一叠叠的稿子,还有工堆日记和笔记,自他上大学以来大大小小有好几十本。炉膛很小,得几页几页拆开,等焦黑的纸片燃透成为白灰,再铲进水桶里,和成泥,不容一点没烧尽的黑纸屑飘留在外。

有一张他儿时和父母合影的旧照片,从日记本里掉出来。他父亲穿的西装打的领带,母亲一身旗袍。他母亲还在世,倒腾衣箱晒衣服的时候,他见过这件橙黄花朵墨蓝底子的丝绒旗袍,照片上的著色已褪得很淡。父母相依含笑,夹在当中那清瘦的孩子,胳膊细小,睁一双圆眼,仿佛在等照相机匣子里要飞出的鸟。他毫不犹豫便塞进炉膛,照片边缘噗的一声燃烧起来,父母都卷曲了才想起去取,已经来不及了,便眼见这照片卷起又张开,他父母的影像变成黑白分明的灰烬,中间那精瘦的孩子开始焦黄……

就凭他父母这身衣著,很可能当成是资本家或是洋行的买办,能够销毁的他都烧了,尽可能割断过去的一切,抹掉记忆,就连回忆那时候也成为沉重的负担。

他焚烧那儿子稿和日记之前,目睹一群红卫丘一把个老太婆活活打死,光天化日,在闹市西单那球场边上。午间休息吃中饭的时候,大街上来来往往许多人,他骑车经过。十来个小伙子和几个姑娘,穿的旧军衣,戴的黑字红袖章,都是十五、六岁的中学生,用军用皮带抽打一个在地上爬的老女人,颈脖子上吊个铁丝栓的木板子,写的是

“反动地王婆”,已经爬不动了,但还在嚎叫。行人都隔开一段距离,静静观看,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戴大盖帽的民警晃著白手套从马路上经过,仿佛视而不见。其中的一个女孩,短发扎成两把小刷子,浅色的眼镜框,更显得眉清目秀,居然也轮起皮带。皮带的铜头打在一丛花白乱麻般的头上,噗的一声,这老女人便双手抱头,滚倒在地上,血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竟叫不出声了。

“红色恐怖万岁!”红卫兵纠察队骑著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从长安大街上列队驰过,一路高喊这口号。

他也碰到过他们盘查,夜间才十点钟左右。他骑车从钓鱼台国宝馆有武装警卫把守的大门前刚过,前面明晃晃的水银灯柱下停了几辆带斗的摩托车,一排穿军装戴红绸黑字

“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袖标的青年拦在路上。

“下来!”

他猛的捏闸,差点从车上跌下来。

“甚麽出身?”

“职员。”

“干甚麽的?”

他说出他工作的机关。

“有工作证吗?”

他幸好带著,掏出给他们看。

又有个骑车的年轻人从自自行车上拦下来了,剃的平头,那时候“狗崽子”凸贱的标记。

“这夜里还不老老实实在家待!”

他们放过他了。他刚骑上车,听见背後那剃平头的小伙子吱唔了两句便打得嗷嗷直叫,他却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接连几天,从深夜到将近天亮,他面对炉火,眼烤得通红,白天还得强打精神,应付每天都可能出现的危机。等烧完最後一叠笔记本,泥灰搅拌得不露痕迹,再倒上一盘剩菜和半碗面条,他已筋疲力竭,眼皮都撑不开了,和衣躺在床上却不能入睡。他记得家中还有张可能意是生非的老照片,是他母亲年轻时参加基督教青年会的抗战救亡剧团穿军装的合影,那军装想必是慰问抗日将士时赏给演员们的—军帽上有个国民党标志的帽徽,这照片查抄到的话肯定会出问题,那怕他母亲早已去世。他不知道他父亲是不是把这些照片也处理了,可又不便去信提醒。

销毁了的那堆稿子中有一篇小说,他曾经给一位有名望的老作家看过,本指望推荐,至少得到认可,谁知老人毫不动容,没有一句鼓励後生的话,竟然沉下脸,声色俱厉告诫他:

“出手的文字,要三思而行!别随便投稿,你还不懂文字的风险。”

他并非立即就懂。那年初夏六月—这文革刚发动上天傍晚,他去老人那里想打探运动的消息,刚进门,老人便赶快掩上,压低声音盯住他问:

“有没有人看见你进来?”

“院子里没人呀,”他说。

老人平时训导青年虽不像那些老干部,开口闭口我们党我们国家如何如何,可好歹也是有一番革命资历的名人,说起话来中气也足,有板有眼,毫不含糊,此时突然蔫了,缩缩瑟瑟声音都压在喉管里:

“我已经是黑帮分子,别再到我这里来了。你年轻,别惹上麻烦,你没经过党内斗争”

老人不容他把问候的话说完,紧张得不行,打开一线门缝,望了望,说:

“以後再说,等过了这阵子—以後再说,你不知道延安整风!”

“延安整风怎么的?”他还傻问。

“以後再告诉你,快走吧,快走!”

这前後时间不到一分钟。一分钟前,他还以为这党内斗争远在天边,没想到就到了跟前。

十年之後,他听说老人从牢里放出来了,他那时也从农村总算回到了北京,去看望这老人家。老头乾瘦得只剩下一副皮包的骨头架子,断了条腿,靠在躺椅上,手里抱只长毛的大黑猫,椅子的扶手边搁根拐杖。

“还是猫比人活得好。”

老人咧嘴,似笑非笑,露出还剩下的几颗门牙,一边抚摸那老猫,深陷的眼窝里,圆睁睁的眼珠也像猫眼发出奇异的光。老人在狱中的遭遇没同他说一句,直到临死前不久,他到医院里去看望时,才对他吐了真话,说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不该入这党。

当时,他从老人家门出来,便想到他自己的那些稿子,虽然同党毫不相干,也会给他带来灾难。可那时还没决、心烧毁,背了一大书包,藏到他有次得痢疾住医院结识的朋友大鲁的家。大鲁高个子,北京人,中学校教地理的,在追求一个娇小的女子,一份份情书都是找了他代笔起草的。等大鲁新婚的妻子发现是他帮助作弊,已生米成了熟饭,他同他们夫妇也就都有点交情。大鲁同他父母住一起,自家有个四合小院,藏一包东西倒是不难。

八月盛夏,红卫兵兴起,大鲁的妻子突然打电话到他办公室,约地中午在一家喝牛奶卖西式糕点的铺子见面。他以为他们夫妻间又出了基麽纠葛,骑车赶到那糕点铺。老招牌已经摘掉!贴上了新标语

“为工农兵服务”。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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