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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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缘-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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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在上面并看不出来,但是那血液胶黏在绒线上,绒线全僵硬了,细看是可以看出来的。他看见了一定会觉得奇怪,因此起了疑心,但是那好象是侦探小说里的事,在实生活里大概是不会发生的。世钧一路走着,老觉得那戒指在他裤袋里,那颗红宝石就像一个燃烧着的香烟头一样,烫痛他的腿。他伸进手去,把那戒指掏出来,一看也没看,就向道旁的野地里一扔。

那天晚上他回到医院里,他父亲因为他出去了一天,问他上哪儿去了,他只推说遇见了熟人,被他们拉着不放,所以这时候才回来。他父亲见他有些神情恍惚,也猜着他一定是去找女朋友去了。第二天,他舅舅到医院里来探病,坐的时间比较久,啸桐说话说多了,当天晚上病情就又加重起来。自这一天起,竟是一天比一天沉重,在医院里一住两个月,后来沈太太也到上海来了,姨太太带着孩子们也来了,就等着送终。啸桐在那年春天就死在医院里。

春天,虹桥路紫荆花也开花了,紫郁郁的开了一树的小红花。有一只鸟立在曼桢的窗台上跳跳蹦蹦,房间里面寂静得异样,牠以为房间里没有人,竟飞进来了,扑喇扑喇乱飞乱撞,曼桢似乎对牠也不怎么注意。她坐在一张椅子上,她的病已经好了,但是她发现她有孕了。她现在总是这样呆呆的,人整个的有点麻木。坐在那里,太阳晒在脚背上,很是温暖,像有一只黄猫咕噜咕噜伏在她脚上。她因为和这世界完全隔离了,所以连这阳光照在身上都觉得有一种异样的亲切的意味。

她现在倒是从来不哭了,除了有时候,她想起将来有一天跟世钧见面,要把她的遭遇一一告诉他听,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好象已经面对面在那儿对他说着,她立刻两行眼泪挂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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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第十三章

啸桐的灵榇由水路运回南京,世钧跟着船回去,沈太太和姨太太则是分别乘火车回去的。沈太太死了丈夫,心境倒开展了许多。寡居的生活她原是很习惯的,过去她是因为丈夫被别人霸占去而守活寡,所以心里总有这样一口气咽不下,不像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守寡了,而且丈夫简直可以说是死在她的怀抱中,盖棺论定,现在谁也没法把他抢走了。这使她心里觉得非常安定而舒泰。

因为家里地方狭窄,把灵榇寄存在庙里,循例开吊发丧,忙过这些,就忙分家的事情。是姨太太那边提出分家的要求,姨太太那边的小孩既多,她预算中的一笔教育费又特别庞大,还有她那母亲,她说啸桐从前答应给她母亲养老送终的。虽然大家都知道她这些年来积下的私蓄一定很可观,而且啸桐在病中迁出小公馆的时候,也还有许多要紧东西没有带出来,无如这都是死无对证的事。世钧是一贯抱着息事宁人的主张,劝他母亲吃点亏算了,但是女人总是气量小的,而且里面还牵涉着他嫂嫂。他们这次分家是对姨太太而言,他嫂嫂以后还是跟着婆婆过活,不过将来总是要分的。他嫂嫂觉得她不为自己打算,也得为小健打算。她背后有许多怨言,怪世钧太软弱了,又说他少爷脾气,不知稼穑之艰难,又疑心他从前住在小公馆里的时候,被姨太太十分恭维,年轻人没有主见,所以反而偏向着她。其实世钧在里面做尽难人。拖延了许多时候,这件事总算了结了。

他父亲死后,百日期满,世钧照例到亲戚家里去〃谢孝〃,挨家拜访过来,石翠芝家里也去了一趟。翠芝的家是一个半中半西的五开间老式洋房,前面那花园也是半中半西的,一片宽阔的草坪,草坪正中却又堆出一座假山,挖了一个小小的池塘,养着金鱼。世钧这次来,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太阳落山了,树上的蝉声却还没有休歇,翠芝正在花园里溜狗。她牵着狗,其实是狗牵着人,把一根皮带拉得笔直的,拉着她飞跑。世钧向她点头招呼,她便喊着那匹狗的英文名字:〃来利!来利!〃好容易使那狗站住了。世钧笑道:〃这狗年纪不小了吧?我记得一直从前你就有这么个黑狗。〃翠芝道:〃你说的是牠的祖母了。这一只跟你们家那只是一窝。〃世钧道:〃叫来利?〃翠芝道:〃妈本来叫牠来富,我嫌难听。〃世钧笑道:〃伯母在家?〃翠芝道:〃出去打牌去了。〃

翠芝在他们开吊的时候也来过的,但是那时候世钧是孝子,始终在孝帏里,并没有和她交谈,所以这次见面,她不免又向他问起他父亲故世前的情形。她听见说世钧一直在医院里侍候,便道:〃那你这次去没住在叔惠家里?你看见他没有?〃世钧道:〃他到医院里来过两次。〃翠芝不言语了。她本来还想着,叔惠也说不定不在上海了,她曾经写过一封信给他,信里提起她和一鹏解除婚约的事,而他一直没有回信。他一直避免和她接近,她也猜着是因为她家里有钱,他自己觉得高攀不上,所以她总想着应当由她这一方面采取主动的态度。但是这次写信给他他没有回信,她又懊悔,倒不是懊悔她这种举动太失身分,因为她对他是从来不想到这些的。她懊悔不是为别的,只是怕人家觉得她太露骨了,即使他本来有意于她的,也会本能地起反感。所以她这一向一直郁郁的。

她又笑着和世钧说:〃你在上海常看见顾小姐吧?她好吗?〃世钧道:〃这回没看见她。〃翠芝笑道:〃她跟叔惠很好吧?〃世钧听她这话,先觉得有点诧异,然而马上就明白过来,她一定是从他嫂嫂那里听来的,曼桢和叔惠那次到南京来玩,他不是告诉他家里人说曼桢是叔惠的朋友,免得他们用一种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桢。现在想起那时候的情景,好象已经事隔多年,渺茫得很了。他勉强笑道:〃她跟叔惠也是普通朋友。〃翠芝道:〃我真羡慕像她那样的人,在外面做事多好。〃世钧不由得苦笑了,他想曼桢身兼数职,整天辛苦奔波的情形,居然还有人羡慕她。但是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人家现在做了医院院长的太太,当然生活比较安定了。

翠芝又道:〃我也很想到上海去找一个事做做。〃世钧笑道:〃你要做事干什么?〃翠芝笑道:〃怎么,你觉得我不行?〃世钧笑道:〃不是,你现在不是在大学念书么?〃翠芝道:〃大学毕业也不过是那么回事,我就是等毕了业说要出去做事,我家里人也还是要反对的。〃说着,她长长的透了口气。她好象有一肚子的牢骚无从说起似的。世钧不由得向她脸上望了望。她近来瘦多了。世钧觉得她自从订了婚又毁约之后,人好象跟从前有点不同,至少比从前沉静了许多。

两人跟在那只狗后面,在草坪上缓缓走着。翠芝忽然说了一声:〃他真活泼。〃世钧道:〃你是说来利?〃翠芝略顿了一顿,道:〃不,我说叔惠。〃世钧道:〃是的,他真活泼,我要是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去找他说说话,就真的会精神好起来了。〃他心里想,究竟和翠芝没有什么可谈的,谈谈就又谈到叔惠身上来了。

翠芝让他进去坐一会,他说他还有两家人家要去一趟,就告辞走了。他这些日子一直没到亲威家里去走动过,这时候已经满了一百天,就没有这些忌讳了,渐渐就有许多不可避免的应酬。从前他嫂嫂替他和翠芝做媒碰了个钉子,他嫂嫂觉得非常对不起她的表妹,〃鞋子不做倒落了个样〃。事后当然就揭过不提了,翠芝的母亲那方面当然更是讳莫如深,因此他们亲戚间对于这件事都不大知道内情。爱咪说起这桩事情,总是归罪于世钧的怕羞,和翠芝的脾气倔,要不然两人倒是很好的一对。翠芝一度订了婚又悔婚,现在又成了个问题人物了。世钧也许是多心,他觉得人家请起客来,总是有他一定有她。翠芝也有同感。她常到爱咪那里去打网球,爱咪就常常找世钧去凑一脚。世钧在那里碰见一位丁小姐,网球打得很好,她是在上海进大学的,和世钧还是先后同学。世钧回家去,说话中间提起过她几次,他母亲就借故到爱咪那里去了一趟,偷偷的把那丁小姐相看了一下。世钧的父亲临终的时候曾经说过,说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看见世钧结婚。他母亲当时就没敢接这个碴,因为想着世钧如果结婚的话,一定就是和曼桢结婚了。但是现在事隔多时,沈太太认为危机已经过去了,就又常常把他父亲这句遗言提出来,挂在嘴上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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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相识的一班年轻人差不多都结婚了,好象那一年结婚的人特别多似的,入秋以来,接二连三的吃人家的喜酒。这其间最感刺激的是翠芝的母亲。本来翠芝年纪也还不算大,她母亲其实用不着这样着急,但是翠芝最近有一次竟想私自逃走,留下一封信来,说要到上海去找事,幸而家里发觉得早,在火车站上把她截获了,虽然在火车站上没看见有什么人和她在一起,她母亲还是相信她一定是受人诱惑,所以自从出过这桩事情,她母亲更加急于要把她嫁出去,认为留她在家里迟早要出乱子。

最近有人替她做媒,说一个秦家,是一个土财主的少爷,还有人说他是有嗜好的。介绍人请客,翠芝无论如何不肯去,一早就躲出去了,也没想好上哪儿去。她觉得她目前的处境,还只有她那表姊比较能够了解,就想去找她的表姊痛痛快快哭诉一番。沈家大少奶奶跟翠芝倒是一直很知己的,就连翠芝和一鹏解约,一个是她的表妹,一个是她自己的弟弟,她也并没有偏向着谁。因为在她简单的头脑中,凡是她娘家的人都是好的,她弟弟当然是一等一的好人。她的表妹也错不了,这事情一定是有外人从中作祟。一鹏解约后马上就娶了窦文娴,那一定就是窦文娴不好,处心积虑破坏他们的感情,把一鹏抢了去了。因此她对翠芝倒颇为同情。

这一天翠芝到沉家来想对她表姊诉苦,没想到大少奶奶从来不出门的人,倒刚巧出去了,因为她公公停灵在庙里,她婆婆想起来说好久也没去看看,便买了香烛纸钱要去磕个头,把小健也带着。就剩世钧一个人在家,他一看见翠芝就笑道:〃哦,你家里知道你要上这儿来?刚才他们打电话来问的,我还告诉他们说不在这儿。〃翠芝知道她母亲一定是着急起来了,在那儿到处找她。她自管自坐下来,问道:〃表姊出去了?〃世钧道:〃跟我妈上庙里去了。〃翠芝道:〃哦,伯母也不在家?〃她看见桌上有本书,就随手翻看着,世钧见她那样子好象还预备坐一会,便笑道:〃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去告诉你家里,说你来了?〃翠芝突然抬起头来道:〃干什么?〃世钧倒怔了一怔,笑道:〃不是,我想伯母找你也许有什么事情。〃她又低下头去看书,道:〃她不会有什么事情。〃

世钧听她的口吻就有点明白了,她一定是和母亲呕气跑出来的。翠芝这一向一直很不快乐,他早就看出来了,但是因为他自己心里也很悲哀,而他绝对不希望人家问起他悲哀的原因,所以推己及人,别人为什么悲哀他也不想知道。说是同病相怜也可以,他觉得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比和别人作伴要舒服得多,至少用不着那样强颜欢笑。翠芝送他们的那只狗,怯怯的走上前来摇着尾巴,翠芝放下书给牠抓痒痒,世钧便搭讪着笑道:〃这狗落到我们家里也够可怜的,也没有花园,也没有人带牠出去溜溜。〃翠芝也没听见他说些什么。世钧忽然看

见她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他便默然了。还是翠芝打破了这沉默,问道:〃你这两天有没有去打网球?〃世钧微笑道:〃没有。你今天去不去?一块去吧?〃翠芝道:〃我打来打去也没有进步。〃她说话的声音倒很镇静,跟平常完全一样,但是一面说着话,眼泪就簌簌的落下来了,她别过脸去不耐烦地擦着,然而永远擦不干。世钧微笑着叫了声〃翠芝。〃又道:〃你怎么了?〃她不答应。他又呆了一会,便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用手臂围住她的肩膀。

新秋的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桌上那本书自己一页一页掀动着,拍拍作声,那声音非常清脆可爱。

翠芝终于挣脱了他的手臂。然后她又好象解释似的低声说了一句:〃待会儿给人家看见了。〃那么,如果没有被人看见的危险,就是可以的了。世钧不禁望着她微微一笑,翠芝立刻胀红了脸,站起来就走,道:〃我走了。〃世钧笑道:〃回家去?〃翠芝大声道:〃谁说的?我才不回去呢!〃世钧笑道:〃那么上哪儿去?〃翠芝笑道:〃那你就别管了!〃世钧笑道:〃去打网球去,好不好?〃翠芝先是不置可否,后来也就一同去了。

第二天他又到她家里去接她,预备一同去打网球,但是结果也没去,就在她家里坐着谈谈说说,吃了晚饭才回去。她母亲对他非常亲热,对翠芝也亲热起来了。这以后世钧就常常三天两天的到他们家去。沈太太和大少奶奶知道了,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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