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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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虻-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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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时间,我在那儿的赌场里当了一个仆人。我得做饭,在弹子台上记分,为那些水手及其带来的女人端水送酒,以及诸如此类的活儿。不是非常愉快的工作,可是找到了这份工作,我仍然感到高兴。那儿至少能有饭吃,能够看到人脸,能够听到人声——凑合吧。你也许认为这不算什么。但我刚得过黄热病,独自住在破烂不堪的棚屋外间,那个情形实在让我感到恐怖。呃,有天晚上,一个喝醉酒的拉斯加人惹是生非,我被叫去把他赶走。他上岸以后把钱全都输光了,正在大发脾气。我当然得服从了。如果不干,我就会失掉那份工作,并且饿死。但是那个家伙力气要比我大两倍——我还不到二十一岁,病愈后就像只小猫一样虚弱无力。此外,他还拿着一把火钳。”

他顿了一下,偷偷瞄了她一眼,然后接着说道:“显然他是想把我一下子给整死,但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没有把事做绝——没有把我全给敲碎了,正好让我可以苟延残喘。”

“哎,但是其他的人呢,他们不能管吗?他们全都害怕一个拉斯加人吗?”

他抬起头来,哈哈大笑。

“其他的人?那些赌徒和赌场的老板吗?噢,你不明白!我是他们的仆人——他们的财产。他们站在旁边,看得当然是津津有味。这种事情在那个地方算是一个令人捧腹的笑话。就是这么回事,如果你碰巧不是取笑的对象。”

她战栗起来。

“那么后来呢?”

“这我就说不了多少了: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其后几天一般什么也不记得。但是附近有一位轮船外科医生,好像在他们发现我没死以后,有人把他叫来了。他马马虎虎地把我缝合起来——里卡尔多好像认为这活干得太差,不过那也许是出于同行之间的妒忌吧。反正在我醒来以后,一位当地的老太太本着基督教的慈悲之心收留了我——听上去觉得奇怪,对吗?她常常缩在棚屋的角落,抽着一根黑色的烟斗,对着地上吐痰,一个人嘀嘀咕咕。可是,她心地善良,她对我说,我也许会平静地死去,不许别人打扰我。但是我心中特别矛盾,我还是选择了活下去。想要活下去可真难啊,有时我想,费了那么大的劲不大值得。反正那位老太太极有耐心,她收留了我——多长时间?——在她那间棚屋里躺了将近四个月,时不时像疯子一样胡言乱语,其余的时间又像一头凶猛的熊,火气极大。你知道,疼得要命。而且我的脾气很坏,小的时候给惯的。”

“然后呢?”

“噢,然后——反正我挺了起来,爬走了。不,不要认为我不愿接受一位穷老太婆的施舍——我已不在乎这种事情了。只是那个地方我再也待不下去了。你刚才谈到了勇气。如果当时你看到了我那副模样,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每天晚上,大约到了黄昏的时候,剧烈的病痛就会发作。一到下午,我就独自躺在那儿,望着太阳慢慢地落下去——噢,你明白不了!现在看到日落我就觉得难忍!”

一阵长久的沉默。

“呃,然后我就到处游荡,看看我能在什么地方找到活干——待在利马我会发疯的。我一直走到了库斯科,在那里——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给你讲起了这些陈年旧事,它们甚至都说不上有趣。”

她抬头望着他,目光深沉而又严肃。“请你不要这么说。”

她说。

他咬了咬嘴唇,又扯下了一片垫毯的流苏。

“要我往下说吗?”他在片刻之后问道。

“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对你来说回忆往事恐怕是痛苦的。”

“你认为不讲出来我就忘了吗?那就更糟。但是不要以为事情的本身让我难以忘怀,忘不了的是我曾经失去过自制。”

“我——不是很明白。”

“我是说,我曾经丧失了勇气,我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懦夫。”

“人的忍耐当然是有限度的。”

“对,人一旦达到这个限度,他就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还会达到这个限度。”

“你能不能告诉我,”她犹豫不决地问道,“你在二十岁时,怎么独自流落到了那里去的?”

“原因很简单,我的生活原有一个良好的开端,那还在原来那个国家的家中,然后我就离家跑走了。”

“为什么?”

他又哈哈大笑,笑声急促而又刺耳。

“为什么?因为我是一个自命不凡的毛头小子,我想是吧。我生在一个过于奢华的家庭,娇生惯养,以为这个世界是由粉红色的棉絮和糖衣杏仁组成的。后来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我发现了某个我曾信任的人欺骗了我。嗨,你怎么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没什么。请你接着往下说。”

“我发现我被人欺骗了,相信了一个谎言。当然了,这是大家都会经历的一点小事。但是我已跟你说了,我当时年轻,自命不凡,以为撒谎的人应该下地狱。所以我从家里跑走了,一头扎进南美闯荡,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嘴上一个西班牙语单词也不会说,而且也没有一点糊口的本事,只有白净的双手和大把花钱的习惯。结果自然是一交跌进了真正的地狱,使我不再想象虚无缥缈的地狱是个什么模样。这一交跌得太深了——等到杜普雷兹探险队过来,把我拉了出去时,正好是过了五年。”

“五年。噢,真是可怕!你没有朋友吗?”

“朋友!我——”他突然冲她恶狠狠地说道,“我从来就没有朋友!”

随后他好像对自己的冲动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接着往下说:“你不必把这太当真,我敢说我把那些事情描绘得一团漆黑,事实上最初的一年半并不那么糟糕。我那时年轻力壮,我一直混得相当不错,直到那个拉斯加人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他的记号。但是在那以后,我就不能干活了。如果运用得当,火钳这件有用的工具倒是挺好的。没人愿意雇用一个残废。”

“你做什么工作呢?”

“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一段时间我靠打零工为生,是为甘蔗园里的那些奴隶干活,取点什么,拿点什么,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可是不行,那些监工总是把我赶走。我腿瘸走不快,而且我也搬不了重东西。后来我的伤口老是发炎,要不就是得些稀奇古怪的病。

“过了一段时间我去了银矿,试图在那里找到活干。但是一无所获。矿主认为收留我这样的人简直就是笑话,至于那些矿工,他们揍起我来真下狠心。”

“为什么呢?”

“噢,我想是人类的本性吧。他们看见我只有一只手可以还击。我终于忍受不住,然后漫无目标地流浪四方。就那么瞎走呗,指望奇迹能够发生。”

“徒步吗?靠着那只瘸脚?”

他抬起了头,突然喘了一口气。那副模样怪可怜的。

“我——我当时饿着肚子啊。”他说。

她略微转过头去,用一只手托住下巴。沉默片刻之后,他又开口说话。他在说话时声音越来越低。

“呃,我走啊走啊,直到走得快让我发疯,还是什么也没有。我到了厄瓜多尔境内,那里的情况更糟。有时我补点碎铜烂铁——我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补锅匠——或者帮人跑跑腿,或者打扫猪圈。有时我——噢,我根本就不知道干些什么。后来终于有一天——”

那只纤瘦、棕色的手握成了拳头,突然一拍桌子。琼玛抬起头来,关切地望着他。他的脸颊对着她,她可以看见他太阳穴上的一根血管就像一只铁锤,迅速而又不规则地敲击着。她弯腰向前,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胳膊上。

“别再讲下去了,这事谈起来都让人觉得可怕。”

他带着怀疑的目光凝视着那只手,摇了摇头,然后从容不迫,接着说道:“后来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走江湖的杂耍班子。你记得那天傍晚见到的那个杂耍班子吧。呃,跟那差不多,只是更加粗俗,更加下贱。那个杂耍班子在路旁搭起帐篷过夜,我走到他们的帐篷跟前乞讨。呃,天气很热,我饿得要命,所以——我昏倒在帐篷门口,就像一个束胸的寄宿女生。所以他们把我弄了进去,给了我白兰地,还有吃的等等。后来——第二天早晨——他们对我提出——”

又是一阵沉默。

“他们想找一个驼子,或者某个怪物,可以让孩子们对他投扔桔子皮和香蕉皮——找个让他们哈哈大笑的东西——那天晚上你看见过那个小丑——呃,那一行我干了两年。

“呃,我学会了各种把戏。我还没那么畸形,但是他们有办法,给我做了一个驼背,并且充分利用这只脚和这只胳膊——而且那里的人们并不挑剔,他们很容易就能得到满足,只要他们有个活人可以糟蹋就行——那套傻瓜装束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唯一的麻烦是我经常生病,不能表演。有时,如果班主发了脾气,我的那些旧伤发作时,他也会坚持让我进场表演。

而且我相信人们最喜欢那些晚上的演出。我记得有一次,演出进行到了一半时,我疼昏过去了——在我醒来以后,那些观众围到我的身边——踢我,骂我,砸我——”

“别说了!我再也受不了啦!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说了!”

她站了起来,双手捂住了耳朵。他打住了话头,抬头看见她眼里的泪水。

“我真该死,我真是一个白痴!”他小声说道。

她走到屋子的那头,站在那里冲窗外看了一会儿。当她转过身时,牛虻又靠在桌上,一只手蒙住眼睛。他显然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她一句话也没说,坐在他的身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才慢慢地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身体没有动弹。

“你为什么不抹脖子自杀呢?”

他抬起了头,着实吃了一惊。“我没有想到你会问我这个,”他说,“我的工作怎么办?谁为我做呢?”

“你的工作——噢,我明白了!你刚才谈到沦为一个懦夫,呃,如果你历经这样的处境仍然矢志不渝,那么你就是我所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他又捂住眼睛,热情地紧握她的手。他们仿佛陷入无边无际的寂静之中。

突然从下面花园里传来清脆的女高音,正在唱着一支拙劣的法国小曲:Eh

Danseunpeu,monpauvreJeannot!

Viveladanseetl'allegresse!

Jouissonsdenotrebell'jeunesse!

Simoijepleureoumoijesoupire

Simoijefaislatristefigure——

Monsieur

Monsieur

[法语:

喂,皮埃罗,跳舞吧,皮埃罗!

跳一跳吧,我可怜的亚诺!

尽情跳舞,尽情欢乐!

让我们共享美妙的青春!

不要哭泣,不要叹息,不要愁眉苦脸——

先生,这不是开玩笑。

哈!哈,哈,哈!先生,这不是开玩笑!]

一听到这歌声,牛虻就把他的手从琼玛的手中抽了回来,身体直往后缩,并且低声哼了一下。她用双手抓住他的胳膊,抓得紧紧的,就像是抓住一个在做外科手术的病人胳膊。歌声结束以后,从花园里传来一阵笑声和掌声。他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就像是一只受尽折磨的动物的眼睛。

“对,是绮达,”他缓慢地说道,“同她那些军官朋友在一起。那天晚上,在里卡尔多进来之前,她试图到这儿来。如果她碰我一下,我会发疯的!”

“但是她并不知道,”琼玛轻声地表示抗议,“她猜不出她让你感到难受。”

从花园里又传来一阵笑声。琼玛起身打开了窗户。绮达的头上搭着一条金丝绣成的围巾,煞是妖冶。她站在花园里,手里伸出一束紫罗兰,三位年轻的骑兵军官好像正在争着要花。

“莱尼小姐!”琼玛说道。

绮达脸色一沉,就像是一块乌云。“夫人,什么事儿?”她转身说道,抬起的眼睛露出挑战的目光。

“能请你们的朋友说话小声点吗?里瓦雷兹先生身体非常不好。”

那位吉卜赛女郎扔掉了紫罗兰。“Allez—vous—en!”[法语:滚开。]她转身对那几位瞠目结舌的军官厉声说道。“Vousm’membetez,messieurs”[法语:我讨厌你们,先生们。]她缓步走出了花园。琼玛关上了窗户。

“他们已经走了。”她转身对他说。

“谢谢你。对不起,麻烦你了。”

“没什么麻烦。”他立即就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有些迟疑。

“可是为什么,”他说,“夫人,你的话没有说完。你的心里还有一个没有说出的‘可是’。”

“如果你看出了别人心里的话,你就不必为了别人心里的话而生气。这当然不关我的事,但是我无法明白——”

“我对莱尼小姐的厌恶吗?只是——”

“不,你既然厌恶她,却又愿意同她住在一起。我认为这对她是一个侮辱,不把她当女人,把她——”

“女人!”他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你管那叫女人?Madame,cen’estquepourrive!”[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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