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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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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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青楼市探人踪 红花场假鬼闹

昔宋时三衢守宋彦瞻以书答状元留梦炎,其略云:“尝闻前辈之言:吾乡昔

有第奉常而归,旗者、鼓者、馈者、迓者、往来而观者,阗路骈陌如堵墙。既而

闺门贺焉,宗族贺焉,姻者、友者、客者交贺焉,至于仇者亦蒙耻含愧而贺且谢

焉。独邻居一室,扃鐍远引若避寇然。予因怪而问之,愀然曰:‘所贵乎衣锦之

荣者,谓其得时行道也,将有以庇吾乡里也。今也,或窃一名,得一官,即起朝

贵暮富之想。名愈高,官愈穹,而用心愈谬。武断者有之,庇奸慝、持州县者有

之,是一身之荣,一乡之害也。其居日以广,邻居日以蹙。吾将入山林深密之地

以避之。是可吊,何以贺为?’”

此一段话,载在《齐东野语》中。皆因世上官宦,起初未经发际变泰,身居

贫贱时节,亲戚、朋友、宗族、乡邻,那一个不望他得了一日,大家增光?及至

后边风云际会,超出泥涂,终日在仕宦途中、冠裳里面驰逐富贵,奔趋利名,将

自家困穷光景尽多抹过,把当时贫交看不在眼里,放不在心上,全无一毫照顾周

恤之意,淡淡相看,用不着他一分气力,真叫得官情纸薄,不知向时盼望他在这

些意思,竟归何用!虽然如此,这样人虽是恶薄,也只是没用罢了。撞着有志气

肩巴硬的,拚得个不奉承他,不求告他,也无奈我何,不为大害。更有一等狠心

肠的人,偏要从家门首打墙脚起,诈害亲戚,侵占乡里,受投献,窝盗贼,无风

起浪,没屋架梁,把一个地方搅得齑菜不生,鸡犬不宁,人人惧惮,个个收敛,

怕生出衅端撞在他网里了。他还要疑心别人仗他势力得了什么便宜,心下不放松

的昼夜算计。似此之人,乡里有了他,怎如没有的安静?所以宋彦瞻见留梦炎中

状元之后,把此书规讽他,要他做好人的意思。其间说话虽是愤激,却句句透切

着今时病痛。看官每不信,小子而今单表一个作恶的官宦,做着没天理的勾当,

后来遇着清正严明的宪司做对头,方得明正其罪,说来与世上人劝戒一番。有诗

为证:恶人心性自天生,漫道多因习染成。用尽凶谋如翅虎,岂知有日贯为盈!

这段话文,乃是四川新都县有一乡宦,姓杨,是本朝甲科,后来没收煞,不

好说得他名讳。其人家富心贪,凶暴残忍,居家为一乡之害,自不必说。曾在云

南做兵备佥事,其时属下有个学霸廪生,姓张名寅,父亲是个巨万财主,有妻有

妾。妻所生一子,就是张廪生;妾所生一子,名唤张宾,年纪尚幼。张廪生母亲

先年已死,父亲就把家事尽托长子经营。那廪生学业尽通,考试每列高等,一时

称为名士,颇与郡县官长往来。只是赋性阴险,存心不善。父亲见他每事苛刻取

利,常劝他道:“我家道尽裕,够你几世受用不了;况你学业日进,发达有时,

何苦锱铢较量,讨人便宜怎的?”张廪生不以为好言,反疑道:“父亲必竟身有

私藏,故此把财物轻易,嫌道我苛刻。况我母已死,见前父亲有爱妾幼子,到底

他们得便宜。我只有得眼面前东西,还有他一股之分,我能有得多少?”为此日

夕算计,结交官府,只要父亲一倒头,便思量摆布这庶母幼弟,占他家业。

已后父亲死了,张廪生恐怕分家,反向父妾要索取私藏。父妾回说没有。张

廪生罄将房中箱笼搜过,并无踪迹。又道他埋在地下,或是藏在人家。胡猜乱嚷,

没个休息。及至父妾要他分家与弟,却又分毫不吐,只推道:“你也不拿出来,

我也没得与你儿子。”族人各有私厚薄,也有为着哥子的,也有为着兄弟的,没

个定论。未免两个搬斗,构出讼事。那张廪生有两子俱已入泮,有财有势,官府

情熟。眼见得庶弟孤儿寡妇下边没申诉处,只得在杨巡道手里告下一纸状来。

张廪生见杨巡道准了状,也老大吃惊。你道为何吃惊?盖因这巡道又贪又酷,

又不让体面,恼着他性子,眼里不认得人,不拘甚么事由,匾打侧卓,一味倒边。

还亏一件好处,是要银子,除了银子再无药医的。有名叫做杨疯子,是惹不得的

意思。张廪生忖道:“家财官司,只凭府、县主张。府、县自然为我斯文一脉,

料不有亏。只是这疯子手里的状,不先停当得他,万一拗彆起来,依着理断

个平分,可不去了我一半家事?这是老大的干系!”张廪生世事熟透,便寻个巡

道梯己过龙之人,与他暗地打个关节,许下他五百两买心红的公价。巡道依允,

只要现过采,包管停当;若有不妥,不动分文。张廪生只得将出三百两现银,嵌

宝金壶一把,镂丝金首饰一副,精工巧丽,价值颇多,权当二百两,他日备银取

赎。要过龙的写了议单,又讨个许赎的执照。只要府、县申文上来,批个象意批

语,永杜断与兄弟之患。目下先准一诉词为信,若不应验,原物尽还。要廪生又

换了小服,随着过龙的到私衙门首,当面交割。四目相视,各自心照。张廪生自

道算无遗策,只费得五百金,巨万家事一人独享,岂不是九牛去得一毛,老大的

便宜了?喜之不胜。

看官,你道人心不平。假如张廪生是个克己之人,不要说平分家事,就是把

这一宗五百两东西让与小兄弟了,也是与了自家骨肉,那小兄弟自然是母子感激

的。何故苦苦贪私,思量独吃自疴,反把家里东西送与没些相干之人?不知驴心

狗肺怎样生的!有诗曰:私心只欲蔑天亲,反把家财送别人。何不家庭略相让,

自然忿怒变欢欣。

张廪生如此算计,若是后来依心象意,真是天没眼睛了。岂知世事浮云,倏

易不定。杨巡道受了财物,准了诉状下去,问官未及审详。时值万寿圣节将近,

两司里头例该一人赍表进京朝贺,恰好轮着该是杨巡道去,没得推故,杨巡道只

得收拾起身。张廪生着急,又寻那过龙的去讨口气。杨巡道回说:“此行不出一

年可回。府、县且未要申文,待我回任,定行了落。”张廪生只得使用衙门,停

阁了词状,呆呆守这杨佥宪回道。争奈天不从人愿,杨佥宪赍表进京,拜过万寿,

赴部考察。他贪声大著,已注了“不谨”顶头,冠带闲住。杨佥宪闷闷出了京城,

一面打发人到任所接了家眷,自回籍去了。家眷动身时,张廪生又寻了过龙的去

要倒出这一宗东西。衙里回言道:“此是老爷自做的事。若是该还,须到我家里

来自与老爷取讨,我们不知就里。”张廪生没计奈何,只得住手,眼见得这一顶

银子抛在东洋大海里了。

这是张廪生心劳术拙,也不为奇,若只便是这样没讨处罢了,也还算做便宜。

张廪生是个贪私的人,怎舍得五百两东西平白丢去了?自思:“身有执照,不干

得事,理该还我。他如今是个乡官,须管我不着,我到他家里讨去。说我不过,

好歹还我些。就不还得银子,还我那两件金东西也好。况且四川是进京必由之道,

由成都省下到新都只有五十里之远,往返甚易。我今年正贡,须赴京廷试,待过

成都时,恰好到彼讨此一项做路上盘缠,有何不可?”算计得停当,怕人晓得了

暗笑,把此话藏在心中,连妻子多不曾与他说破。

此时家中官事未决,恰值宗师考贡。张廪生已自贡出了学门,一时兴匆匆地

回家受贺,饮酒作乐了几时。一面打点长行,把争家官事且放在一边了。带了四

个家人,免不得是张龙、张虎、张兴、张富,早晚上道,水宿风飧,早到了成都

地方。在饭店里宿了一晚,张贡生想道:“我在此间还要迂道往新都取讨前件,

长行行李留在饭店里不便。我路上几日心绪郁闷,何不往此间妓馆一游,拣个得

意的宿他两晚,遣遣客兴?就把行囊下在他家,待取了债回来带去,有何不可?”

就唤四个家人说了这些意思。那家人是出路的,见说家主要嫖,是有些油水的事,

那一个不愿随鞭镫?簇拥着这个老贡生,竟往青楼市上去了。老生何意入青楼,

岂是风情未肯休?只为业冤当显露,埋根此处做关头。

却说张贡生走到青楼市上,走来走去,但见艳抹浓妆,倚市门而献笑;穿红

着绿,搴帘箔以迎欢。或联袖,或凭肩,多是些凑将来的姊妹;或用嘲,或共语,

总不过造作出的风情。心中无事自惊惶,日日恐遭他假母怒;眼里有人难撮合,

时时任换□□生来。

张贡生见了这些油头粉面行径,虽然眼花撩乱,没一个同来的人,一时间不

知走那一家的是,未便入马。只见前面一个人摇摆将来,见张贡生带了一伙家人

东张西觑,料他是个要嫖的勤儿,没个帮的人,所以迟疑,便上前问道:“老先

生定是贵足,如何踹此贱地?”张贡生拱手道:“学生客邸无聊,闲步适兴。”

那人笑道:“只是眼嫖,怕适不得甚么兴。”张贡生也笑道:“怎便晓得学生不

倒身?”那人笑容可掬道:“若果有兴,小子当为引路。”张贡生正投着机,问

道:“老兄高姓贵表?”那人道:“小子姓游,名守,号好闲,此间路数最熟。

敢问老先生仙乡上姓?”张贡生道:“学生是滇中。”游好闲道:“是云南了。”

后边张兴撺出来道:“我相公是今年贡原,上京廷试的。”游好闲道:“失敬,

失敬!小子幸会,奉陪乐地一游,吃个尽兴,作做主人之礼如何?”张贡生道:

“最好。不知此间那个妓者为最?”游好闲把手指一掐二掐的道:“刘金、张赛、

郭师师、王丢儿,都是少年行时的姊妹。”张贡生道:“谁在行些?”游好闲道:

“若是在行,论这些雏儿多不及一个汤兴哥,最是帮衬软款,有情亲热。也是行

时过来的人,只是年纪多了两年,将及三十岁边了,却是着实有趣的。”张贡生

道:“我每自家年纪不小,倒不喜欢那孩子心性的,是老成些的好。”游好闲道:

“这等不消说,竟到那里去就是。”于是陪着张贡生一直望汤家进来。

兴哥出来接见,果然老成丰韵,是个作家体段,张贡生一见心欢。告茶毕,

叙过姓名,游好闲一一代答明白,晓得张贡生中意了,便指点张家人将出银子来,

送他办东道。是夜游好闲就陪着饮酒。张贡生原是洪饮的,况且客中高兴,放怀

取乐;那游好闲去了头便是个酒坛;兴哥老在行,一发是行令不犯,连觥不醉的。

三人你强我赛,吃过三更方住。游好闲自在寓中去了,张贡生遂与兴哥同宿。兴

哥放出手段,温存了一夜,张贡生甚是得意。

次日,叫家人把店中行李尽情搬了来,顿放在兴哥家里了。一连住了几日,

破费了好几两银子,贪慕着兴哥才色,甚是恋恋不舍。想道:“我身畔盘费有限,

不能如意,何不暂往成都讨取此项到手?便多用些在他身上也好。”出来与这四

个家人商议,装束了鞍马往新都去。他心里道指日可以回来的,对兴哥道:“我

有一宗银子在新都,此去只有半日路程。我去讨了来,再到你这里顽耍几时。”

兴哥道:“何不你留住在此,只教管家们去取讨了来?”张贡生道:“此项东西

必要亲身往取的,叫人去,他那边不肯发。”兴哥道:“有多少东西?”张贡生

道:“有五百多两。”兴哥道:“这关系重大,不好阻碍你。只是你去了,万一

不到我这里来了,教我家枉自盼望。”张贡生道:“我一应行囊都不带去,留在

你家,只带了随身铺盖并几件礼物去,好歹一两日随即回来了。看你家造化,若

多讨得到手,是必多送你些。”兴哥笑道:“只要你早去早来,那在乎此?”两

个珍重而别。

看官,你道此时若有一个见机的人对那张贡生道:“这项银子,是你自己欺

心不是处,黑暗里葬送了,还怨怅兀谁?那官员每手里东西,有进无出,老虎喉

中讨脆骨,大象口里拔生牙,都不是好惹的,不要思想到手了。况且取得来送与

々人家,又是个填不满底雪井。何苦枉用心机,走这道路?不如认个悔气,

歇了帐罢!”若是张贡生闻得此言转了念头,还是老大的造化。可惜当时没人说

破,就有人说,料没人听。只因此一去,有分交:半老书生,狼籍作红花之鬼;

穷凶乡宦,拘挛为黑狱之囚。正是:猪羊入屠户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这里不

题。

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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