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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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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觑,别是一分颜色。有一首词,单道着得第归来世情不同光景:

世事从来无定,天公任意安排。寒酸忽地上金阶,立看许多渗濑。熟识还

须再认,至亲也要疑猜。夫妻行事别开怀,另似一张卵袋。

话说满生夫荣妻贵,暮乐朝欢。焦大郎本是个慷慨心性,愈加扯大,道是靠

着女儿女婿,不忧下半世不富贵了。尽心竭力,供养着他两个,惟其所用。满生

总是慷他人之慨,落得快活。过了几时,选期将及,要往京师。大郎道是选官须

得使用才有好地方,只得把膏腴之产尽数卖掉了,凑着偌多银两,与满生带去。

焦大郎家事原只如常,经这一番大弄,已此十去八九。只靠着女婿选官之后,再

图兴旺,所以毫不吝惜。满生将行之夕,文姬对他道:“我与你恩情非浅。前日

应举之时,已曾经过一番离别,恰是心里指望好日,虽然牵系,不甚伤情。今番

得第已过,只要去选地方,眼见得只有好处来了,不知为甚么心中只觉凄惨,不

舍得你别去,莫非有甚不祥?”满生道:“我到京即选,甲榜科名必为美官。一

有地方,便着人从来迎你与丈人同到任所,安享荣华。此是算得定日子,别不多

时的,有甚么不祥之处?切勿挂虑!”文姬道:“我也晓得是这般的。只不知为

何有些异样,不由人眼泪要落下来,更不知为甚缘故。”满生道:“这番热闹了

多时,今我去了,顿觉冷静,所以如此。”文姬道:“这个也是。”两人絮聒了

一夜,无非是些恩情浓厚,到底不忘的话。次日天明,整顿衣装,别了大郎父女,

带了仆人,径往东京选官去了。这里大郎与文姬父女两个,互相安慰,把家中事

件,收拾并叠,只等京中差人来接,同去赴任,悬悬指望不题。

且说满生到京,得授临海县尉。正要收拾起身,转到凤翔接了丈人、妻子一

同到任,拣了日子,将次起行,只见门外一个人大踏步走将进来,口里叫道:

“兄弟,我那里不寻得你到,你原来在此!”满生抬头看时,却是淮南族中一个

哥哥。满生连忙接待。那哥哥道:“兄弟几年远游,家中绝无消耗,举族疑猜,

不知兄弟却在那里。到京一举成名,实为莫大之喜。家中叔叔枢密相公见了金榜,

即便打发差人到京来相接,四处寻访不着,不知兄弟又到那里去了。而今选有地

方,少不得出京家去。恁哥哥在此做些小前程,干办已满,收拾回去,已顾下船

在汴河,行李多下船了。各处挨问,得见兄弟。你打迭已完,只须同你哥哥回去,

见见亲族,然后到任便了。”满生心中一肚皮要到凤翔,那里曾有归家去的念头?

见哥哥说来意思不对,却又不好直对他说,只含糊回道:“小弟还有些别件事干,

且未要到家里。”那哥哥道:“却又作怪!看你装裹多停当了,只要走路的,不

到家里却又到那里?”满生道:“小弟流落时节,曾受了一个人的大恩,而今还

要向西路去谢他。”那哥哥道:“你虽然得第,还是空囊。谢人先要礼物为先,

这些事自然是到了任再处。况且此去到任所,一路过东,少不得到家边过,是顺

路却不走,反走过西去怎的?”满生此时只该把实话对他讲,说个不得已的缘故,

他也不好阻当得。争奈满生有些不老气,恰像还要把这件事瞒人的一般,并不明

说,但只东支西吾,凭那哥哥说得天花乱坠,只是不肯回去。那哥哥大怒起来,

骂道:“这样轻薄无知的人!书生得了科名,难道不该归来会一会宗族邻里?这

也罢了,父母坟墓边,也不该去拜见一拜见的?我和你各处去问一问,世间有此

事否?”满生见他发出话来,又说得正气了,一时也没得回他,通红了脸,不敢

开口。那哥哥见他不说了,叫些随来的家人,把他的要紧箱笼,不由他分说,只

一搬竟自搬到船上去了。满生没奈何,心里想道:“我久不归家了,况我落魄出

来,今衣锦还乡,也是好事。便到了家里,再去凤翔,不过迟得些日子,也不为

碍。”对那哥哥道:“既恁地,便和哥哥同到家里去走走来。”只因这一去,有

分交:绿袍年少,别牵系足之绳;青鬓佳人,立化望夫之石。

满生同那哥哥回到家里,果然这番宗族邻里比前不同,尽多是呵脬捧屁的。

满生心里也觉快活,随去见那亲叔叔满贵。那叔叔是枢密副院,致仕家居,即是

显官,又是一族之长。见了侄儿,晓得是新第回来,十分欢喜道:“你一向出外

不归,只道是流落他乡,岂知却能挣紥得第做官回来。诚然是与宗族争气的。”

满生满口逊谢。满枢密又道:“却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你父母早亡,壮年未

娶。今已成名,嗣续之事最为紧要。前日我见你登科录上有名,便已为你留心此

事。宋都朱从简大夫有一次女,我打听得才貌双全。你未来时,我已着人去相求,

他已许下了,此极是好姻缘。我知那临海前官尚未离任,你到彼之期还可以从容。

且完此亲事,夫妻一同赴任,岂不为妙?”满生见说,心下吃惊,半晌作声不得。

满生若是个有主意的,此时便该把凤翔流落、得遇焦氏这事,是长是短,备细对

叔父说一遍,道:“成亲已久,负他不得,须辞了朱家之婚,一刀两断。”说得

决绝,叔父未必不依允。急奈满生讳言的是前日孟浪出游光景,恰象凤翔的事是

私下做的,不肯当场说明,但只口里唧哝。枢密道:“你心下不快,敢虑着事体

不周备么?一应聘定礼物,前日我多已出过。目下成亲所费,总在我家支持,你

只打点做新郎便了。”满生道:“多谢叔叔盛情,容侄儿心下再计较一计较。”

枢密正色道:“事已定矣,有何计较?”

满生见他词色严毅,不敢回言,只得唯唯而出。到了家里,闷闷了一回,想

道:“若是应承了叔父所言,怎生撇得文姬父女恩情?欲待辞绝了他的,不但叔

父这一段好情不好辜负,只那尊严性子也不好冲撞他;况且姻缘又好,又不要我

费一些财物周折,也不该挫过。做官的人娶了两房,原不为多。欲待两头绊着,

文姬是先娶的,须让他做大;这边朱家,又是官家小姐,料不肯做小,却又两难。”

心里真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反添了许多不快活。踌躇了几日,委决

不下。到底满生是轻薄性子,见说朱家是宦室之女,好个模样,又不费己财,先

自动了十二分火。只有文姬父女这一点念头,还有些良心不能尽绝。肚里展转了

几番,却就变起卦来。大凡人只有初起这一念,是有天理的,依着行去,好事尽

多;若是多转了两个念头,便有许多奸贪诈伪、没天理的心来了。满生只为亲事

摆脱不开,过了两日,便把一条肚肠换了转来,自想道:“文姬与我起初只是两

下偷情,算得个外遇罢了。后来虽然做了亲,原不是明婚正配。况且我既为官,

做我配的须是名门大族,焦家不过市井之人,门户低微,岂堪受朝廷封诰作终身

伉俪哉?我且成了这边朱家的亲,日后他来通消息时,好言回他,等他另嫁了便

是。倘若必不肯去,事到其间,要我收留,不怕他不低头做小了。”

算计已定,就去回复枢密。枢密拣个黄道吉日,行礼到朱大夫家,娶了过来。

那朱家既是宦家,又且嫁的女婿是个新科,愈加齐整,妆奁丰厚,百物具备。那

朱氏女生长宦门,模样又是著名出色的,真是德、容、言、功、无不具足。满生

快活非常,把那凤翔的事丢在东洋大海去了。正是:花神脉脉殿春残,争赏慈恩

紫牡丹。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

满生与朱氏门当户对,年貌相当,你敬我爱,如胶似漆。满生心里,反悔着

凤翔多了焦家这件事。却也有时念及,心上有些遣不开。因在朱氏面前,索性把

前日焦氏所赠衣服、香囊拿出来,忍着性子,一把火烧了,意思要自此绝了念头。

朱氏问其缘故,满生把文姬的事略略说些始末,道:“这是我未遇时节的事,而

今既然与你成亲,总不必提及了。”朱氏是个贤慧女子,到说道:“既然未遇时

节相处一番,而今富贵了,也不该便绝了他。我不比那世间妒忌妇人,倘或有便,

接他来同住过日,未为不可。”怎当得满生负了盟誓,难见他面,生怕他寻将来,

不好收场,那里还敢想接他到家里?亦且怕在朱氏面上不好看,一意只是断绝了,

回言道:“多谢夫人好意。他是小人家儿女,我这里没消息到他,他自然嫁人去

了,不必多事。”自此再不提起。

初时满生心中怀着鬼胎,还虑他有时到来。喜得那边也绝无音耗,俗语云:

“孝重千斤,日减一斤。”满生日远一日,竟自忘怀了,自当日与朱氏同赴临海

任所。后来作尉任满,一连做了四五任美官,连朱氏封赠过了两番。

不觉过了十来年,累官至鸿胪少卿,出知齐州。那齐州厅舍甚宽,合家人口

住得像意。到任三日,里头收拾已完,内眷人等要出私衙之外,到后堂来看一看。

少卿分付衙门人役尽皆出去,屏除了闲人,同了朱氏,带领着几个小厮、丫鬟、

家人媳妇,共十来个人,一起到后堂散步,各自东西闲走看耍。少卿偶然来到后

堂右边天井中,见有一小门,少卿推开来看,里头一个穿青的丫鬟,见了少卿,

飞也似跑了去。少卿急赶上去看时,那丫鬟早已走入一个破帘内去了。少卿走到

帘边,只见帘内走出一个女人来,少卿仔细一看,正是凤翔焦文姬。少卿虚心病,

元有些怕见他的,亦且出于不意,不觉惊惶失措。文姬一把扯住少卿,哽哽咽咽

哭将起来道:“冤家,你一别十年,向来许多恩情一些也不念及,顿然忘了,真

是忍人!”少卿一时心慌,不及问他从何而来,且自辨说道:“我非忘卿。只因

归来家中,叔父先已别聘,强我成婚。我力辞不得,所以蹉跎至今,不得到你那

里。”文姬道:“你家中之事,我已尽知,不必提起。吾今父亲已死,田产俱无,

刚剩得我与青箱两人,别无倚靠。没奈何了,所以千里相投。前日方得到此,门

上人又不肯放我进来。求恳再三,今日才许我略在别院空房之内,驻足一驻足,

幸而相见。今一身孤单,茫无栖泊。你既有佳偶,我情愿做你侧室,奉事你与夫

人,完我余生。前日之事,我也不计较短长,付之一叹罢了!”说一句,哭一句。

说罢,又倒在少卿怀里,发声大恸。连青箱也走出来见了,哭做一堆。

少卿见他哭得哀切,不由得眼泪也落下来。又恐怕外边有人知觉,连忙止他

道:“多是我的不是。你而今不必啼哭,管还你好处。且喜夫人贤慧,你既肯认

做一分小,就不难处了。你且消停在此,等我与夫人说去。”少卿此时也是身不

由己的,走来对朱氏道:“昔年所言凤翔焦氏之女,间隔了多年,只道他嫁人去

了,不想他父亲死了,带了个丫鬟直寻到这里。今若不收留,他没个着落,叫他

没处去了,却怎么好?”朱氏道:“我当初原说接了他来家,你自不肯,直误他

到此地位,还好不留得他?快请来与我相见。”少卿道:“我说道夫人贤慧。”

就走到西边去,把朱氏的说话说与文姬。文姬回头对青箱道:“若得如此,我每

且喜有安身之处了。”两人随了少卿,步至后堂,见了朱氏,相叙礼毕。文姬道:

“多蒙夫人不弃,情愿与夫人铺床叠被。”朱氏道:“那有此理?只是姐妹相处

便了。”就相邀了一同进入衙中。朱氏着人替他收拾起一间好卧房,就着青箱与

他同住,随房伏侍。文姬低头伏气,且是小心。朱氏见他如此,甚加怜爱,且是

过的和睦。

住在衙中几日了,少卿终是有些羞惭不过意,缩缩朒朒,未敢到他房中

歇宿去。一日,外厢去吃了酒归来,有些微醺了,望去文姬房中,灯火微明,不

觉心中念旧起来。醉后却胆壮了,踉踉跄跄,竟来到文姬面前。文姬与青箱慌忙

接着,喜喜欢欢簇拥他去睡了。这边朱氏闻知,笑道:“来这几时,也该到他房

里去了。”当夜朱氏收拾了自睡。到第二日,日色高了,合家多起了身,只有少

卿未起。合家人指指点点,笑的话的,道是“十年不相见了,不知怎地舞弄,这

时节还自睡哩!青箱丫头在旁边听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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