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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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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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家人道:“有两个人追我去对毛烈事体,闻得说我阳寿未尽,未可入殓。你们

守我十来日着,敢怕还要转来。”分付毕,即倒头而卧,口鼻俱已无气。家人依

言,不敢妄动,呆呆守着,自不必说。

且说陈祈随了来追的人竟到阴府,果然毛烈与高公多先在那里了。一同带见

判官,判官一一点名过了,问道:“东岳发下状来,毛烈赖了陈祈三千银两。这

怎么说?”陈祈道:“是小人与他赎田,他亲手接受。后来不肯还原券,竟赖道

没有。小人在阳间与他争讼不过,只得到东岳大王处告这状的。”毛烈道:“判

爷,休听他胡说。若是有银与小人时,须有小人收他的执照。”判官笑道:“这

是你阳间哄人,可以借此厮赖。”指着毛烈的心道:“我阴间只凭这个,要什么

执照不执照!”毛烈道:“小人其实不曾收他的。”判官叫取业镜过来。旁边一

个吏就拿着铜盆大一面镜子来照着毛烈。毛烈、陈祈与高公三人一齐看那镜子里

面,只见里头照出陈祈交银,毛烈接受,进去付与妻子张氏,张氏收藏,是那日

光景宛然见在。判官道:“你看我这里可是要什么执照的么?毛烈没得开口。陈

祈合着掌向空里道:“今日才表明得这件事。阳间官府要他做什么干?”高公也

道:“元然这银子果然收了,却是毛大哥不通。”当下判官把笔来写了些什么,

就带了三人到一个大庭内。只见旁边列着兵卫甚多,也不知殿上坐的是什么人,

远望去是冕旒衮袍的王者。判官走上去说了一回,殿上王者大怒,叫取枷来,将

毛烈枷了,口里大声分付道:“县令听决不公,削去已后官爵。县吏丘大,火焚

其居,仍削阳寿一半。”又唤僧人智高问道:“毛烈欺心事,与你商同的么?”

智高道:“起初典田时,曾在里头做交易中人。以后事体多不知道。”又唤陈祈

问道:“赎田之银,固是毛烈要赖欺心。将田出典的缘故,却是你的欺心。”陈

祈道:“也是毛烈教道的。”王者道:“这个推不得,与智高僧人做牙侩一样,

该量加罚治。两人俱未合死,只教阳世受报。毛烈作业尚多,押入地狱受罪!”

说毕,只见毛烈身边就有许多牛头夜叉,手执铁鞭、铁棒赶得他去。毛烈一

头走,一头哭,对陈祈、高公说道:“吾不能出头了。二公与我传语妻子,快作

佛事救援我。陈兄原券在床边木箱之内,还有我平日贪谋强诈得别人家田宅文券,

共有一十三纸,也在箱里。可叫这一十三家的人来一一还了他,以减我罪。二公

切勿有忘!”陈祈见说着还他原契,还要再问个明白,一个夜叉把一根铁棍在陈

祈后心窝里一捣,喝道:“快去!”

陈祈慌忙缩退,飒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只见妻子坐在床沿守着。问他时

节,已过了七昼夜。妻子道:“因你分付了,不敢入殓。况且心头温温的,只得

坐守。幸喜得果然还魂转来。毕竟是毛烈的事对得明白否?”陈祈道:“东岳真

个有灵,阴间真个无私,一些也瞒不得。大不似阳世间官府没清头没天理的。”

因把死去所见事体备细说了一遍。抖擞了精神,坐定了性子一回,先叫人到县吏

丘大家一看,三日之前已被火烧得精光,止烧得这一家火就息了。陈祈越加敬信。

再叫人到大胜寺中访问高公,看果然一同还魂?意思要约他做了证见,索取毛家

文券。人回来说:“三日之前,寺中师徒已把他荼毗了。”说话的,怎么叫做

“荼毗”?看官,这就是僧家西方的说话,又有叫得“阇维”的,总是我们华言

“火化”也。陈祈见说高公已火化了,吃了一大惊道:“他与我同在阴间,说阳

寿未尽,一同放转世的。如何就把来化了?叫他还魂在何处?这又是了不得的事

了,怎么收场?”

陈祈心下忐忑,且走到毛家去取文券。看见了毛家儿子,问道:“尊翁故世,

家中有什么影响否?”毛家儿子道:“为何这般问及?”陈祈道:“在下也死去

七日,倒与尊翁会过一番来,故此动问。”毛家儿子道:“见家父光景如何?有

甚说话否?”陈祈道:“在下与尊翁本是多年相好的,只因不还我典田文书,有

这些争讼。昨日到亏得阴间对明,说文书在床前木箱里面,所以今日来取。”毛

家儿子道:“文书便或者在木箱里面,只是阴间说话,谁是证见,可以来取?”

陈祈道:“有到有个证见,那时大胜寺高师父也在那里同见说了,一齐放还魂的。

可惜他寺中已将他身尸火化,没了个活证。却有一件可信,你尊翁还说另有一十

三家文券,也多是来路不明的田产。叫还了这一十三家,等他受罪轻些。又叫替

他多做些佛事。这须是我造不出的。”毛家儿子听说,有些呆了。你道为何?元

来阴间镜照出毛妻张氏同受银子之时,张氏在阳间恰像做梦一般,也梦见阴司对

理之状。曾与儿子说过,故听得陈祈说着阴间之事,也有些道是真的了。走进去

与母亲说知,张氏道:“这项银子委实有的。你父亲只管道便宜了他,勒掯着文

书不与他,意思还要他分外出些加添。不道他竟自去告了官,所以索性一口赖了,

又不料死得这样诧异。今恐怕你父亲阴间不宁,只该还了他。既说道还有一十三

纸,等明日一总翻将出来,逐一还罢。”毛家儿子把母亲说话对陈祈说了。陈祈

道:“不要又象前番,回了明日,渐渐赖皮起来。此关系你家尊翁阴间受罪,非

同阳间儿戏的。”毛家儿子道:“这个怎么还敢。”陈祈当下自去了。

毛家儿子关了门进来。到了晚间,听得有人敲门。开出去却又不见,关了又

敲得紧。问是那个,外边厉声答道:“我是大胜寺中高和尚。为你家父亲赖了典

田银子,我是原中人,被阴间追去做证见。放我归来,身尸焚化,今没处去了。

这是你家害我的,须凭你家里怎么处我?”毛家儿子慌做一团,走进去与母亲说

了。张氏也怕起来,移了火,同儿子走出来。听听外边,越敲得紧了,道:“你

若不开时,我门缝里自会进来。”张氏听着果然是高公平日的声音,硬着胆回答

道:“晓得有累师父了。而今既已如此,教我们母子也没奈何,只好做些佛事超

度师父罢。”外边鬼道:“我命未该死,阴间不肯收留;还有世数未尽,又去脱

胎做人不得,随你追荐阴功也无用处,直等我世数尽了才得托生。这些时叫我在

那里好?我只是守住在你家不开去了。”毛家母子只得烧些纸钱,奠些酒饭,告

求他去。鬼道:“叫我别无去处,求我也没干。”毛家母子没奈何,只得局局蹐

蹐过了一夜。第二日急急去寻请僧道做道场,一来追荐毛烈,二来超度这个高公。

母子亲见了这些异样,怎敢不信?把各家文券多送去还了。

谁知陈祈自得了文券之后,忽然害起心痛来,一痛发便待死去。记起是阴中

被夜叉将铁棍心窝里捣了一下之故,又亲听见王者道“陈祈欺心,阳世受报”,

晓得这典田事是欺心的,只得叫三个兄弟来,把毛家赎出之田均作四分分了。却

是心痛仍不得止。只因平日掌家时,除典田之外,他欺心处还多。自此每一遭痛

发,便去请僧道保禳,或是东岳烧献。年年所费,不计其数。此病随身,终不得

脱体。到得后来,家计倒比三个兄弟消耗了。

那毛家也为高公之鬼不得离门,每夜必来扰乱,家里人口不安。卖掉房子,

搬到别处,鬼也随着不舍。只得日日超度,时时斋醮。以后看看声音远了些,说

道:“你家福事做得多了。虽然与我无益,时常有神佛在家,我也有些不便。我

且暂时去去,终是放你家不过的。”以后果然隔着几日才来。这里就做法事退他,

或做佛事度他。如此缠帐多时,支持不过,毛家家私也逐渐消费下来。以后毛家

穷了,连这些佛事、法事多做不起了,高公的鬼也不来了。

可见诈欺之财,没有得与你入己受用的。阴司比阳世间公道,使不得奸诈,

分毫不差池,这两家显报自不必说。只高公僧人,贪财利,管闲事,落得阳寿未

终,先被焚烧,虽然为此搅破了毛氏一家,却也是僧人的果报了。若当时徒弟们

不烧其尸,得以重生,毕竟还与陈祈一样,也要受此现报,不消说得的。人生作

事,岂可不知自省?阳间有理没处说,阴司不说也分明。若是世人终不死,方可

横心自在行。又有人道这诗未尽,翻案一首云:阳间不辨到阴间,阴间仍旧判阳

还。纵是世人终不死,也须难使到头顽。

卷十七 同窗友认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

诗曰:

万里桥边薛校书,枇杷窗下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这四句诗,乃唐人赠蜀中妓女薛涛之作。这个薛涛乃是女中才子,南康王韦

皋做西川节度使时,曾表奏他做军中校书,故人多称为薛校书。所往来的是高千

里、原微之、杜牧之一班儿名流。又将浣花溪水造成小笺,名曰“薛涛笺”。词

人墨客得了此笺,犹如拱璧。真正名重一时,芳流百世。

国朝洪武年间,有广东广州府人田洙,字孟沂,随父田百禄到成都赴教官之

任。那孟沂生得风流标致,又兼才学过人,书画琴棋之类,无不通晓。学中诸生

日与嬉游,爱同骨肉。过了一年,百禄要遣他回家。孟沂的母亲心里舍不得他去。

又且寒官冷署,盘费难处。百禄与学中几个秀才商量,要在地方上寻一个馆与儿

子坐坐,一来可以早晚读书,二来得些馆资,可为归计。这些秀才巴不得留住他,

访得附郭一个大姓张氏要请一馆宾,众人遂将孟沂力荐于张氏。张氏送了馆约,

约定明年正月元宵后到馆。至期,学中许多有名的少年朋友,一同送孟沂到张家

来,连百禄也自送去。张家主人曾为运使,家道饶裕,见是老广文带了许多时髦

到家,甚为欢喜,开筵相待。酒罢各散,孟沂就在馆中宿歇。

到了二月花朝日,孟沂要归省父母。主人送他节仪二两,孟沂藏在袖子里了,

步行回去。偶然一个去处,望见桃花盛开,一路走去看,境甚幽僻。孟沂心里喜

欢,伫立少顷,观玩景致,忽见桃林中一个美人掩映花下。孟沂晓得是良人家,

不敢顾盼,径自走过。未免带些卖俏身子,拖下袖来,袖中之银,不觉落地。美

人看见,便叫随侍的丫鬟拾将起来,送还孟沂。孟沂笑受,致谢而别。

明日,孟沂有意打那边经过,只见美人与丫鬟仍立在门首。孟沂望着门前走

去,丫鬟指道:“昨日遗金的郎君来了。”美人略略敛身避入门内。孟沂见了丫

鬟,叙述道:“昨日多蒙娘子美情,拾还遗金,今日特来造谢。”美人听得,叫

丫鬟请入内厅相见。孟沂喜出望外,急整衣冠,望门内而进。美人早已迎着至厅

上。相见礼毕,美人先开口道:“郎君莫非是张运使宅上西宾么?”孟沂道:

“然也。昨日因馆中回家,道经于此,偶遗少物,得遇夫人盛情,命尊姬拾还,

实为感激。”美人道:“张氏一家亲戚,彼西宾即我西宾。还金小事,何足为谢?”

孟沂道:“欲问夫人高门姓氏,与敝东何亲?”美人道:“寒家姓平,成都旧族

也。妾乃文孝坊薛氏女,嫁与平氏子康,不幸早卒,妾独孀居于此。与郎君贤东

乃乡邻姻娅,郎君即是通家了。”

孟沂见说是孀居,不敢久留,两杯茶罢,起身告退。美人道:“郎君便在寒

舍过了晚去。若贤东晓得郎君到此,妾不能久留款待,觉得没趣了。”即分付快

办酒馔。不多时,设着两席,与孟沂相对而坐。坐中殷勤劝酬,笑语之间,美人

多带些谑浪话头。孟沂认道是张氏至戚,虽然心里技痒难熬,还拘拘束束,不敢

十分放肆。美人道:“闻得郎君倜傥俊才,何乃作儒生酸态?妾虽不敏,颇解吟

咏。今遇知音,不敢爱丑,当与郎君赏鉴文墨,唱和词章。朗君不以为鄙,妾之

幸也。”遂教丫鬟取出唐贤遗墨与孟沂看。孟沂从头细阅,多是唐人真迹手翰诗

词,惟元稹、杜牧、高骈的最多,墨迹如新。孟沂爱玩,不忍释手,道:“此希

世之宝也。夫人情钟此类,真是千古韵人了。”美人谦谢。两个谈话有味,不觉

夜已二鼓。孟沂辞酒不饮,美人延入寝室,自荐枕席道:“妾独处已久,今见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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