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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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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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坐凳的,也有扯张稻床来做杌子的,团团而坐,吃出兴头来,这家老小们供

应不迭。贾清夫又打着撺鼓儿道:“多拿些酒出来,我们要吃得快活,公子是不

亏人的。”这家子将酝下的杜茅柴,不住的烫来,吃得东倒西歪,撑肠拄腹。又

道是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大凡人在饥渴之中,觉得东西好吃;况又在兴趣

头上,就是肴馔粗些,鸡肉肥些,酒味薄些,一总不论,只算做第一次嘉肴美酒

了。公子不胜之喜,门客多帮衬道:“这样凑趣的东道主人,不可不厚报他的。”

公子道:“这个自然该的。”便教贾清夫估他约费了多少。清夫在行,多说了些。

公子教一倍偿他三倍。管事的和众人克下了一倍自得,只与他两倍。这家子道已

有了对合利钱,怎不欢喜?当下公子上马回步,老的少的,多来马前拜谢,兼送

公子。公子一发快活道:“这家子这等殷勤!”赵能武道:“不但敬心,且有礼

数。”公子再教后骑赏他。管事的策马上前问道:“赏他多少?”公子叫打开银

包来看,见有几两零碎银子,何止千百来块?公子道:“多与他们罢!论甚么多

少?”用手只一抬,银子块块落地,只剩得一个空包。那些老小们看见银子落地,

大家来抢,也顾不得尊卑长幼,扯扯拽拽,磕磕撞撞。溜撒的拾了大块子,又来

拈撮;迟夯的将拾到手,又被眼快的先取了去。老人家战抖抖的拿得一块,死也

不放,还累了两个地滚。公子看此光景,与众客马上拍手大笑道:“天下之乐,

无如今日矣!”公子此番虽费了些赏赐,却噪尽了脾胃,这家子赔了些辛苦,落

得便宜多了。这个消息传将开去,乡里人家,只叹息无缘,不得遇着公子。

自此以后,公子出去,有人先来探听马首所向,村落中无不整顿酒食,争来

迎候。真个是:东驰,西人已为备馔;南猎,北人就去戒厨。士有余粮,马多剩

草。一呼百诺,顾盼生辉。此送彼迎,尊荣莫并,凭他出外连旬乐,不必先营隔

宿装。公子到一处,一处如此,这些人也竭力奉承,公子也加意报答,还自歉然

道:“赏劳轻微,谢他们厚情不来。”众门客又齐声力赞道:“此辈乃小人,今

到一处,即便供帐备具,奉承公子,胜于君王。若非重赏,何以示劝?”公子道:

“说得有理。”每每赏了又赏,有增无减。元来这圈套多是一班门客串同了百姓

们,又是贾、赵二人先定了去向,约会得停当,故所到之处,无不如意。及至得

来赏赐,尽皆分取,只是撺掇多些了。

亲眷中有老成的人,叫做张三翁,见公子日逐如此费用,甚为心疼。他曾见

过当初尚书公行事来的,偶然与公子会面,劝讽公子道:“宅上家业丰厚,先尚

书也不纯仗做官得来的宦橐,多半是算计做人家来的。老汉曾经眼见先尚书早起

晏眠,算盘天平,文书簿籍,不离于手。别人少他分毫也要算将出来,变面变孔,

费唇费舌;略有些小便宜,即便喜动颜色。如此挣来的家私,非同容易。今郎君

十分慷慨撒漫,与先尚书苦挣之意,太不相同了。”公子面色通红,未及回答。

贾清夫、赵能武等一班儿朋友大嚷道:“这样气量浅陋之言,怎能在公子面前讲!

公子是海内豪杰,岂把钱财放在眼孔上?况且人家天做,不在人为。岂不闻李太

白有言:‘天生我才终有用,黄金散尽还复来!’先尚书这些孜孜为利,正是差

处。公子不学旧样,尽改前非,是公子超群出众、英雄不羁之处,岂田舍翁所可

晓哉!”公子听得这一番说话,方才觉得有些吐气扬眉,心里放下。张三翁见不

是头,晓得有这一班小人,料想好言不入,再不开口了。

公子被他们如此舞弄了数年,弄得囊中空虚,看看手里不能接济,所有仓房

中庄舍内积下米粮,或时粜银使用,或时即发米代银,或时先在那里移银子用了。

秋收还米,也就东扯西拽,不能如意。公子要噪脾时,有些掣肘不爽利。门客每

见公子世业不曾动损,心里道:“这里面尽有大想头。与贾、赵二人商议定了,

来见公子献策道:“有一妙着,公子再不要愁没银子用了。”公子正苦银子短少,

一闻此言,欣然起问:“有何妙计?”贾、赵等指手画脚道:“公子田连阡陌,

地占半州,足迹不到所在不知多少。这许多田地,大略多是有势之时,小民投献,

富家馈送,原不尽用价银买的。就有些买的,也不过债利盘算,准折将来;或是

户绝人贫,止剩得些硗田瘠地,只得收在户内,所值原不多的。所以而今荒芜的

多,开垦的少。租利没有,钱粮要紧。这些东西留在后边,贻累不浅的。公子看

来,不过是些土泥;小民得了,自家用力耕种,才方是有用的。公子若把这些作

赏赐之费,不是土泥尽当银子用了?亦且自家省了钱粮之累。”公子道:“我最

苦的是时常来要我完甚么钱粮,激聒得不耐烦。今把来推将去,当得银子用,这

是极便宜的事了。”

自此公子每要银子之处,只写一纸卖契,把田来准去,那得田的心里巴不得,

反要妆个腔儿说不情愿,不如受些现物好。门客每故意再三解劝,强他拿去;公

子蹴躇不安,惟恐他不受,直等他领了文契方掉得下。所有良田美产,有富户欲

得的,先来通知了贾、赵二人,借打猎为名,迂道到彼家边,极意酒食款待,还

有出妻献子的;或又有接了娼妓养在家里,假做了妻女来与公子调情的。公子便

有些晓得,只是将错就错,自以为得意。吃得兴阑将行,就请公子写契作赏。公

子写字不甚利便,门客内有善写的,便来执笔。一个算价钱,一个查簿籍,写完

了只要公子押字。公子也不知田在那里,好的歹的,贵的贱的,见说押字即便押

了。又有时反有几两银子找将出来与公子用,公子却象落得的,分外喜欢。

如此多次,公子连押字也不耐烦了,对贾清夫道:“这些时不要我拿银子出

来,只写张纸,颇觉便当。只是定要我执笔押字,我有些倦了。”赵能武道:

“便是我们掿着枪棒且溜撒,只这一管笔,重得可厌相!”贾清夫道:“这个

不打紧,我有一策,大家可以省力。”公子道:“何策?”贾清夫道:“把这些

卖契套语刊刻了板,空了年月,刷印百张,放在身边,临时只要填写某处及多少

数目,注了年月。连公子花押也另刻了一个,只要印上去,岂不省力?”公子道:

“妙,妙。却有一件,卖契刻了印板,这些小见识的必然笑我,我那有气力逐个

与他辨?我做一首口号,也刻在后面,等别人看见的,晓得我心事开阔,不比他

们猥琐的。”贾清夫道:“口号怎么样的?”公子道:“我念来你们写着:千年

田土八百翁,何须苦苦较雌雄?古今富贵知谁在,唐宋山河总是空!去时却似来

时易,无他还与有他同。若人笑我亡先业,我笑他人在梦中。”念罢,叫一个门

客写了。贾清夫道“:公子出口成章,如此何愁不富贵!些须田业,不足恋也。

公子若刻此佳作在上面了,去得一张,与公子扬名一张矣。”公子大喜,依言刻

了。每日印了十来张,带在贾、赵二人身边,行到一处,遇要赏赐,即取出来,

填注几字,印了花押,即已成契了。公子笑道:“真正简便,此后再不消捏笔了。

快活,快活!”其中门客每自家要的,只须自家写注,偷用花押,一发不难。如

此过了几时,公子只见逐日费得几张纸,一毫不在心上。岂知皮里走了肉,田产

俱已荡尽,公子还不知觉!但见供给不来,米粮不继,印板文契丢开不用,要些

使费,别元来处。问问家人何不卖些田来用度?方知田多没有了。

门客看见公子艰难了些,又兼有靠着公子做成人家过得日子的,渐渐散去不

来。惟有贾赵二人,哄得家里瓶满瓮满,还想道瘦骆驼尚有千斤肉,恋着未去,

劝他把大房子卖了,得中人钱;又替他买小房子住,得后手钱。搬去新居不象意,

又与他算计改造、置买木石落他的。造得象样,手中又缺了。公子自思宾客既少,

要这许多马也没干,托着二人把来出卖,比原价只好十分之一二。公子问:“为

何差了许多?”二人道:“骑了这些时,走得路多了,价钱自减了。”公子也不

计论,见着银子,且便接来应用。起初还留着自己骑坐两三匹好的,后来因为赏

赐无处,随从又少,把个出猎之兴,叠起在三十三层高阁上了。一总要马没干,

且喂养费力,贾、赵二人也设法卖了去。价钱不多,又不尽到公子的手里,够他

几时用?只得又商量卖那新居。枉自装修许多,性急要卖,只卖得原价钱到手。

新居既去,只得赁居而住。一向家中牢曹什物,没处藏叠,半把价钱,烂贱送掉。

到得迁在赁的房子内时,连贾、赵二人也不来了,惟有妻子上官氏随起随倒。

当初风花雪月之时,虽也曾劝谏几次,如水投石,落得反目。后来晓得说着无用,

只得凭他。上官氏也是富贵出身,只会吃到口茶饭,不晓得甚么经求,也不曾做

下一些私房,公子有时,他也有得用;公子没时,他也没了。两个住在赁房中,

且用着卖房的银子度日。走出街上来,遇见旧时的门客,一个个多新鲜衣服,仆

从跟随。初时撞见公子,还略略叙寒温;已后渐渐掩面而过,再过几时,对面也

不来理着了。一日早晨,撞着了赵能武。能武道:“公子曾吃早饭未曾?”公子

道:“正来买些点心吃。”赵能武道:“公子且未要吃点心,到家里来坐坐,吃

一件东西去。”公子随了他到家里。赵能武道:“昨夜打得一只狗,煨得糜烂在

这里,与公子同享。”果然拿出热腾腾的狗肉,来与公子一同狼飧虎咽,吃得尽

兴。公子回来,饱了一日,心里道:“他还是个好人。”没些生意,便去寻他。

后来也常时躲过,不十分招揽了。贾清夫遇着公子,原自满面堆下笑来;及至到

他家里坐着,只是泡些好清茶来请他品些茶味,说些空头话;再不然,樨着脚儿

把管箫吹一曲,只当是他的敬意,再不去破费半文钱钞,多少弄些东西来点饥。

公子忍饿不过,只得别去,此外再无人理他了。

公子的丈人官翁是个达者,初见公子败时,还来主张争论。后来看他行径,

晓得不了不住,索性不来管他。意要等他干净了,吃尽穷苦滋味,方有回转念的

日子。所以富时也不来劝戒,穷时也不来资助,只象没相干的一般。公子手里罄

尽,衣食不敷,家中别无可卖。一身之外,只有其妻。没做思量处,痴算道:

“若卖了他去,省了一个口食,又可得些银两用用。”只是怕丈人,开不得这口,

却是有了这个意思,未免露出些光景出来。上官翁早已识破其情,想道:“省得

他自家蛮做出事来,不免用个计较,哄他在圈套中了,慢作道理。”遂挽出前日

劝他好话的那个张三翁来,托他做个说客,商量说话完了,竟来见公子。公子因

是前日不听其言,今荒凉光景了,羞惭满面。张三翁道:“郎君才晓得老汉前言

不是迂阔么?”公子道:“惶愧,惶愧!”张三翁道:“近闻得郎君度日艰难,

有将令正娘子改适之意,果否如何?”公子满面通红了道:“自幼夫妻之情,怎

好轻出此言?只是绝无来路,两口饭食不给,惟恐养他不活,不如等他别寻好处

安身,我又省得多一个口食,他又有着落了,免得跟着我一同忍饿。所以有这一

点念头,还不忍出口。”张三翁道:“果有此意,作成老汉做个媒人何如?”公

子道:“老丈有甚么好人家在肚里么?”张三翁道:“便是有个人叫老汉打听,

故如此说。”公子道:“就有了人家,岳丈面前怎好启齿?”张三翁道:“好教

足下得知,令岳正为足下败完了人家,令正后边日子难过,尽有肯改嫁之意。只

是在足下身边起身,甚不雅相,令岳欲待接着家去,在他家门里择配人家。那时

老汉便做个媒人,等令正嫁了出去,寂寂里将财礼送与足下,方为隐秀,不伤体

面。足下心里何如?”公子道:“如此委曲最妙,省得眼睁睁的我与他不好分别。

只是既有了此意,岳丈那里我不好再走去了。我在那里问消息?”张三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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