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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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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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奶妈(从笸箩里取出一坎小包袱皮,包着那双还未完全做好的棉鞋)要,要是有一天他回来了,就赶紧带个话给我,我好从乡下跑来看他。(又不觉眼泪汪汪地)打,打听出个下落呢,姑小姐就把这双棉鞋绱好给他寄去——(回头又喊)小柱儿!——(对彩)就说大奶妈给他做的,叫他给奶妈捎一个信。(闪出一丝笑容)那天,只要我没死,多远也要去看他去。(忍不住又抽咽起来)

曾文彩(走过来抚慰着老奶妈)别,别这么难过!他在外面不会怎么样,(勉强地苦笑)三十六七快抱孙子的人,哪会——

陈奶妈(泪眼婆娑)多大我也看他是个小孩子,从来也没出过门,连自己吃的穿的都不会料理的人——(一面喊,一面走向通大客厅的门)小柱儿!小柱儿!

〔小柱儿的声音:“唉,奶奶!”

陈奶妈你在干什么哪?你还不收拾收拾睡觉,明儿个好赶路。

〔小柱儿的声音:“愫小姐叫我帮她喂鸽子呢。”

陈奶妈(一面向大客厅走,一面唠叨)唉,愫小姐也是孤零零的可怜!可也白糟蹋粮食,这时候这鸽子还喂个什么劲儿!

〔陈由大客厅门走出。

曾文彩(一半对着陈奶妈说,一半是自语,喟然)喂也是看在那爱鸽子的人!

〔外面又一阵乌鸦噪,她打了一个寒战,正拿起她的织物,———

〔江泰嗒然由书斋小门上。

江泰(忘记了方才的气焰,像在黄霉天,背上沾湿了雨一般,说不出的又是丧气,又是恼怒,又是悲哀的神色,连连地摇着头)没办法!没办法!真是没办法!这么大的一所房子,走东到西,没有一块暖和的地方。到今儿个还不生火,脚冻得要死。你那位令嫂就懂得弄钱,你的父亲就知道他的棺材。我真不明白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有什么意义?

曾文彩别埋怨了,怎么样日子总是要过的。

江泰闷极了我也要革命!(从似乎是开玩笑又似乎是发脾气的口气而逐渐激愤地喊起来)我也反抗,我也打倒,我也要学瑞贞那孩子交些革命党朋友,反抗,打倒,打倒,反抗!都滚他妈的蛋,革他妈的命!把一切都给他一个推翻!而,而,而——(突然摸着了自己的口袋,不觉挖苦挖苦自己,惨笑出来)我这口袋里就剩下一块钱——(摸摸又眨眨眼)不,连一块钱也没有,——(翻眼想想,低声)看了相!

曾文彩江泰,你这——

江泰(忽然悲伤,“如丧考妣”的样子,长叹一声)要是我能发明一种像“万金油”似的药多好啊!多好啊!

曾文彩(哀切地)泰,不要再这样胡思乱想,顺嘴里扯,你这样会弄成神经病的。

江泰(像没听见她的话,蓦地又提起神)文彩,我告诉你,今天早上我逛市场,又看了一个相,那个看相的也说我现在正交鼻运,要发财,连夸我的鼻子生得好,饱满,藏财。(十分认真地)我刚才照照我的鼻子,倒是生得不错!(直怕文彩驳斥)看相大概是有点道理,不然怎么我从前的事都说的挺灵呢?曾文彩那你也该出去找朋友啊!

江泰(有些自信)嗯!我一定要找,我要找我那些阔同学。(仿佛用话来唤起自己的行动的勇气)我就要找,一会儿我就去找!我大概是要走运了。

曾文彩(鼓励地)江泰,只要你肯动一动你的腿,你不会不发达的。

江泰(不觉高兴起来)真的吗?(突然)文彩,我刚才到上房看你爹去了。

曾文彩(也提起高兴)他,他老人家跟你说什么?

江泰(黠巧地)这可不怪我,他不在屋。

曾文彩他又出屋了?

江泰嗯,不知道他——

〔陈奶妈由书斋小门上。

陈奶妈(有些惶惶)姑小姐,你去看看去吧。

曾文彩怎么?

陈奶妈唉!老爷子一个人拄着个棍儿又到厢房看他的寿木去了。

曾文彩哦——

陈奶妈(哀痛地)老爷子一个人站在那儿,直对着那棺材流眼泪……江泰愫小姐呢?

陈奶妈大概给大奶奶在厨房蒸什么汤呢。——姑小姐,那棺材再也给不得杜家,您先去劝劝老爷子去吧。

曾文彩(泫然)可怜爹,我,我去——(向书房走)

江泰(讥诮地)别,文彩,你先去劝劝你那好嫂子吧。

曾文彩(一本正经)她正在跟杜家人商量着推呢。

江泰哼,她正在跟杜家商量着送呢。你叫她发点良心,别尽想把押给杜家的房子留下来,等她一个人日后卖好价钱,你父亲的棺材就送不出去了。记着,你父亲今天出院的医药费都是人家愫小姐拿出来的钱。你嫂子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吃鸡,当着人装穷,就知道卖嘴,你忘了你爹那天进医院以前她咬你爹那一口啦,哼,你们这位令嫂啊,——

〔思懿由书斋小门上。

陈奶妈(听见足步声,回头一望,不觉低声)大奶奶来了。

江泰(默然,走在一旁)

〔思懿面色阴暗,蹙着眉头,故意显得十分为难又十分哀痛的样子。她穿件咖啡色起黑花的长袖绒旗袍,靠胳臂肘的地方有些磨光了,领子上的钮扣没扣,青礼服呢鞋。

曾文彩(怯弱地)怎么样,大嫂?

曾思懿(默默地走向沙发那边去)

〔半晌。

陈奶妈(关切又胆怯地)杜家人到底肯不肯?

曾思懿(仍默然坐在沙发上)

曾文彩大嫂,杜家人——

曾思懿(猛然扑在沙发的扶手上,有声有调地哭起来)文清,你跑到哪儿去了?文清,你跑了,扔下这一大家子,叫我一个人撑,我怎么办得了啊?你在家,我还有个商量,你不在家,碰见这种难人的事,我一个妇道还有什么主意哟!

〔江泰冷冷地站在一旁望着她。

陈奶妈(受了感动)大奶奶,您说人家究竟肯不肯缓期呀?

曾思懿(鼻涕眼泪抹着,抽咽着,数落着)你们想,人家杜家开纱厂的!鬼灵精!到了我们家这个时候,“墙倒众人推”,还会肯吗?他们看透了这家里没有一个男人,(江泰鼻孔哼了一声)老的老,小的小,他们不趁火打劫,逼得你非答应不可,怎么会死心啊?

曾文彩(绝望地)这么说,他们还是非要爹的寿木不可?

曾思懿(直拿手帕擦着红肿的眼,依然抽动着肩膀)你叫我有什么法子?钱,钱我们拿不出;房子,房子我们要住;一大家子的人张着嘴要吃。那寿木,杜家老太爷想了多少年,如今非要不可,非要——

江泰(靠着自己卧室的门框,冷言冷语地)那就送给他们得啦。

陈奶妈(惊愕)啊,送给他们?

曾思懿(不理江泰)并且人家今天就要——

曾文彩(倒吸一口气)今天?

曾思懿嗯,他们说杜家老太爷病得眼看着就要断气,立了遗嘱,点明——

江泰(替她说)要曾家老太爷的棺材!

曾文彩(立刻)那爹怎么会肯?

陈奶妈(插嘴)就是肯,谁能去跟老爷子说?

曾文彩(紧接)并且爹刚从医院回来。

陈奶妈(插进)今天又是老爷子的生日,——

曾思懿(突然又嚎起来)我,我就是说啊!文清,你跑到哪儿去了?到了这个时候,叫我怎么办啊?我这公公也要顾,家里的生活也要管,我现在是“忠孝不能两全”。文清,你叫我怎么办哪?

〔在大奶奶的哭嚎声中,书斋的小门打开。曾皓拄着拐杖,巍巍然地走进来。他穿着藏青“线春”的丝棉袍子,上面罩件黑呢马褂,黑毡鞋。面色黄枯,形容惨怆,但在他走路的样子看来,似乎已经恢复了健康。他尽量保持自己仅余那点尊严,从眼里看得出他在绝望中再做最后一次挣扎,然而他又多么厌恶眼前这一帮人。

〔大家回过头都立起来。江泰一看见,就偷偷沿墙溜进自己的屋里。

曾文彩爹!(跑过去扶他)

曾皓(以手挥开,极力提起虚弱的嗓音)不要扶,让我自己走。(走向沙发)

曾思懿(殷殷勤勤)爹,我还是扶您回屋躺着吧。

曾皓(坐在沙发上,对大家)坐下吧,都不要客气了。(四面望望)江泰呢?

曾文彩他,——(忽然想起)他在屋里,(惭愧地)等着爹,给爹赔不是呢。

曾皓老大还没有信息么?

曾思懿(惨凄凄地)有人说在济南街上碰见他,又有人说在天津一个小客栈看见他——

曾文彩哪里都找到了,也找不到一点影子。

曾皓那就不要找了吧。

曾文彩(打起精神,安慰老人家)哥哥这次实在是后悔啦,所以这次在外面一定要创一番事业才——

曾皓(摇首)“知子莫若父”,他没有志气,早晚他还是会——(似乎不愿再提起他,忽然对彩)你叫江泰进来吧。

曾文彩(走了一步,中心愧怍,不觉转身又向着父亲)爹,我,我们真没脸见爹,真是没——

曾皓唉,去叫他,不用说这些了。(对思)你也把霆儿跟瑞贞叫进来。

〔彩至卧室前叫唤。思由书斋门走下。

曾文彩江泰!江——

〔江泰立刻悄悄溜出来。

江泰(出门就看见曾皓正在望着他,不觉有些惭愧)爹,您,您——

曾皓(挥挥手)坐下,坐下吧,(江坐,皓对奶妈关心地)你告诉愫小姐,刚从医院回来,别去厨房再辛苦啦,歇一会去吧。

〔陈奶妈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文彩(一直在望着江泰示意,一等陈奶妈转了身,低声)你还不站起来给爹赔个罪!

江泰(似立非立)我,我——

曾皓(摇手)过去的事不提了,不提了。

〔江又坐下,静默中,思懿领着霆儿与瑞贞由书斋小门上。瑞贞穿着一件灰底子小红花的布夹袍,霆儿的袍子上罩一件蓝布大褂。

曾皓(指指椅子,他们都依次坐下,除了瑞贞立在文彩的背后。皓哀伤地望了望)现在坐中大概就缺少老大,我们曾家的人都在这儿了。(望望屋子,微微咳了一下)这房子是从你们的太爷爷敬德公传下来的,我们累代是书香门第,父慈子孝,没有叫人说过一句闲话。现在我们家里出了我这种不孝的子孙——

曾思懿(有些难过)爹!——

〔大家肃然相望,又低下头。

曾皓败坏了曾家的门庭,教出一群不明事理,不肯上进,不知孝顺,连守成都做不到的儿女——

江泰(开始有些烦恶)

曾文彩(抬起头来惭愧地)爹,爹,您——

曾皓这是我对不起我的祖宗,我没有面目再见我们的祖先敬德公!(咳嗽,瑞贞走过来捶背)

江泰(不耐,转身连连摇头,又唉声叹息起来,嘟哝着)哎,哎,真是这时候还演什么戏!演什么戏!

曾文彩(低声)你又发疯了!

曾皓(徐徐推开瑞贞)不要管我。(转对大家)我不责备你们,责也无益。(满面绝望可怜的神色,而声调是恨恨的)都是一群废物,一群能说会道的废物。(忽然来了一阵勇气)江泰,你,你也是!——

〔江似乎略有表示。

曾文彩(怕他发作)泰!

〔江默然,又不做声。

曾皓(一半是责备,一半是发牢骚)成天地想发财,成天地做梦,不懂得一点人情世故,同老大一样,白读书,不知什么害了你们,都是一对——(不觉大咳,自己捶了两下)

曾文彩唉,唉!

江泰(只好无奈何地连连出声)这又何必呢,这又何必呢!

曾皓思懿,你是有儿女的人,已经做了两年的婆婆,并且都要当祖母啦,(强压自己的愤怒)我不说你。错误也是我种的根,错也不自今日始。(自己愈说愈凄惨)将来房子卖了以后,你们尽管把我当作死了一样,这家里没有我这个人,我,我——(泫然欲泣)

曾文彩(忍不住大哭)爹,爹——

曾思懿(早已变了颜色)爹,我不明白爹的话。

曾皓(没有想到)你,你——

曾文彩(愤极)大嫂,你太欺侮爹了。

曾思懿(反问)谁欺侮了爹?

曾文彩(老实人也逼得出了声)一个人不能这么没良心。

曾思懿谁没良心?谁没良心?天上有雷,眼前有爹!妹妹,我问你,谁?谁?

曾霆(同时苦痛地)妈!

曾文彩(被她的气势所夺,气得发抖)你,你逼得爹没有一点路可走了。

江泰(无可奈何地)不要吵了,小姑子,嫂嫂们。

曾文彩你逼得爹连他老人家的寿木都要抢去卖,你逼得爹——

曾皓(止住她)文彩!

曾思懿(讥诮地)对了,是我逼他老人家,吃他老人家,(说说立起来)喝他老人家,成天在他老人家家里吃闲饭,一住就是四年,还带着自己的姑爷——

曾霆(在旁一直随身劝阻,异常着急)妈,您别,——妈——您——妈——

江泰(也突然冒了火)你放屁!我给了钱!

曾皓(急喘,镇止他们)不要喊了!

曾思懿(同时)你给了钱?哼,你才——

曾皓(在一片吵声中,顿足怒喊)思懿,别再吵!(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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