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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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文集-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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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常到我家门前的岸边来钓虾。我被他引起酒兴,也常跟他到岳坟去吃酒。彼此相熟 了,但不问姓名。我们都独酌无伴,就相与交谈。他知道我住在这里,问我何不钓虾。我说 我不爱此物。他就向我劝诱,尽力宣扬虾的滋味鲜美,营养丰富。又教我钓虾的窍门。他 说:“虾这东西,爱躲在湖岸石边。你倘到湖心去钓,是永远钓不着的。这东西爱吃饭粒和 蚯蚓,但蚯蚓龌龊,它吃了,你就吃它,等于你吃蚯蚓。所以我总用饭粒。你看,它现在死 了,还抱着饭粒呢。”他提起一只大虾来给我看,我果然看见那虾还抱着半粒饭。他继续 说:“这东西比鱼好得多。鱼,你钓了来,要剖,要洗,要用油盐酱醋来烧,多少麻烦。这 虾就便当得多:只要到开水里一煮,就好吃了。不须花钱,而且新鲜得很。”他这钓虾论讲 得头头是道,我真心赞叹。
这钓虾人常来我家门前钓虾,我也好几次跟他到岳坟吃酒,彼此熟识了,然而不曾通过 姓名。有一次,夏天,我带了扇子去吃酒。他借看我的扇子,看到了我的名字,吃惊地叫 道:“啊!我有眼不识泰山!”于是叙述他曾经读过我的随笔和漫画,说了许多仰慕的话。 我也请教他姓名,知道他姓朱,名字现已忘记,是在湖滨旅馆门口摆刻字摊的。下午收了 摊,常到里西湖来钓虾吃酒。此人自得其乐,甚可赞佩。可惜不久我就离开杭州,远游他 方,不再遇见这钓虾的酒徒了。写这篇琐记时,我久病初愈,酒戒又开。回想上述情景,酒 兴顿添。正是:“昔年多病厌芳樽,今日芳樽唯恐浅。”1972年

从孩子得到的启示
晚上喝了三杯老酒,不想看书,也不想睡觉,捉一个四岁的孩子华瞻来骑在膝上,同他 寻开心。我随口问:“你最喜欢甚么事?”
他仰起头一想,率然地回答:“逃难。”
我倒有点奇怪:“逃难”两字的意义,在他不会懂得,为甚么偏偏选择它?倘然懂得, 更不应该喜欢了。我就设法探问他:
“你晓得逃难就是甚么?”
“就是爸爸、妈妈、宝姊姊、软软……娘姨,大家坐汽车,去看大轮船。”
啊!原来他的“逃难”的观念是这样的!他所见的“逃难”,是“逃难”的这一面!这 真是最可喜欢的事!
一个月以前,上海还属孙传芳的时代,国民革命军将到上海的消息日紧一日,素不看报 的我,这时候也定一份《时事新报》,每天早晨看一遍。有一天,我正在看昨天的旧报,等 候今天的新报的时候,忽然上海方面枪炮声响了,大家惊惶失色,立刻约了邻人,扶老携幼 地逃到附近江湾车站对面的妇孺救济会里去躲避。其实倘然此地果真进了战线,或到了败 兵,妇孺救济会也是不能救济的。不过当时张遑失措,有人提议这办法,大家就假定它为安 全地带,逃了进去。那里面地方大,有花园、假山、小川、亭台、曲栏、长廊、花树、白 鸽,孩子一进去,登临盘桓,快乐得如入新天地了。忽然兵车在墙外过,上海方面的机关枪 声、炮声,愈响愈近,又愈密了。大家坐定之后,听听,想想,方才觉得这里也不是安全地 带,当初不过是自骗罢了。有决断的人先出来雇汽车逃往租界。每走出一批人,留在里面的 人增一次恐慌。我们集合邻人来商议,也决定出来雇汽车,逃到杨树浦的沪江大学。于是立 刻把小孩们从假山中、栏杆内捉出来,装进汽车里,飞奔杨树浦了。
所以决定逃到沪江大学者,因为一则有邻人与该校熟识,二则该校是外国人办的学校, 较为安全可靠。枪炮声渐远弱,到听不见了的时候,我们的汽车已到沪江大学。他们安排一 个房间给我们住,又为我们代办膳食。傍晚,我坐在校旁黄浦江边的青草堤上,怅望云水遥 忆故居的时候,许多小孩子采花、卧草,争看无数的帆船、轮船的驶行,又是快乐得如入新 天地了。
次日,我同一邻人步行到故居来探听情形的时候,青天白日的旗子已经招展在晨风中, 人人面有喜色,似乎从此可庆承平了。我们就雇汽车去迎回避难的眷属,重开我们的窗户, 恢复我们的生活。从此“逃难”两字就变成家人的谈话的资料。
这是“逃难”。这是多么惊慌,紧张而忧患的一种经历!然而人物一无损丧,只是一次 虚惊;过后回想,这回好似全家的人突发地出门游览两天。我想假如我是预言者,晓得这是 虚惊,我在逃难的时候将何等有趣!素来难得全家出游的机会,素来少有坐汽车、游览、参 观的机会。那一天不论时,不论钱,浪漫地、豪爽地、痛快地举行这游历,实在是人生难得 的快事!只有小孩子真果感得这快味!他们逃难回来以后,常常拿香烟簏子来叠作栏杆、小 桥、汽车、轮船、帆船;常常问我关于轮船、帆船的事;墙壁上及门上又常常有有色粉笔画 的轮船、帆船、亭子、石桥的壁画出现。可见这“逃难”,在他们脑中有难忘的欢乐的印 象。所以今晚我无端地问华瞻最欢喜甚么事,他立刻选定这“逃难”。原来他所见的,是 “逃难”的这一面。
不止这一端:我们所打算、计较、争夺的洋钱,在他们看来个个是白银的浮雕的胸章; 仆仆奔走的行人,扰热攘攘的社会,在他们看来都是无目的地在游戏,在演剧;一切建设, 一切现象,在他们看来都是大自然的点缀,装饰。
唉!我今晚受了这孩子的启示:他能撤去世间事物的因果关系的网,看见事物的本身的 真相。我在世智尘劳的实生活中,也应该懂得这撤网的方法,暂时看看事物本身的真相。 唉,我要向他学习!
1926年

大帐簿
我幼年时,有一次坐了船到乡间去扫墓。正靠在船窗口出神观看船脚边层出不穷的波浪 的时候,手中拿着的不倒翁一刹那间形影俱杳,全部交付与不可知的渺茫的世界了。我看看 自己的空手,又看看窗下的层出不穷的波浪,不倒翁失足的伤心地,再向船后面的茫茫白水 怅望了一会,心中黯然地起了疑惑与悲哀。我疑惑不倒翁此去的下落与结果究竟如何,又悲 哀这永远不可知的命运。它也许随了波浪流去,搁住在岸滩上,落入于某村童的手中;也许 被鱼网打去,从此做了渔船上的不倒翁;又或永远沉沦在幽暗的河底,岁久化为泥土,世间 从此不再见这个不倒翁。我晓得这不倒翁现在一定有个下落,将来也一定有个结果,然而谁 能去调查呢?谁能知道这不可知的命运呢?这种疑惑与悲哀隐约地在我心头推移。终于我 想:父亲或者知道这究竟,能解除我这种疑惑与悲哀。不然,将来我年纪长大起来,总有一 天能知道这究竟,能解除这疑惑与悲哀。
后来我的年纪果然长大起来。然而这种疑惑与悲哀,非但依旧不能解除,反而随了年纪 的长大而增多增深了。我偕了小学校里的同学赴郊外散步,偶然折取一根树枝,当手杖用了 一会,后来抛弃在田间的时候,总要对它回顾好几次,心中自问自答:“我不知几时得再见 它?它此后的结果不知究竟如何?我永远不得再见它了!它的后事永远不可知了!”倘是独 自散步,遇到这种事的时候我更要依依不舍地留连一回。有时已经走了几步,又回转身去, 把所抛弃的东西重新拾起来,郑重地道个诀别,然后硬着头皮抛弃它,再向前走。过后我也 曾自笑这痴态,而且明明晓得这些是人生中惜不胜惜的琐事;然而那种悲哀与疑惑确实地充 塞在我的心头,使我不得不然!
在热闹的地方,忙碌的时候,我这种疑惑与悲哀也会被压抑在心的底层,而安然地支配 取舍各种事物,不复作如前的痴态。间或在动作中偶然浮起一点疑惑与悲哀来;然而大众的 感化与现实的压迫的力非常伟大,立刻把它压制下去,它只在我的心头一闪而已。一到静僻 的地方,孤独的时候,最是夜间,它们又全部浮出在我的心头了。灯下,我推开算术演草 簿,提起笔来在一张废纸上信手涂写日间所谙诵的诗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 灰… ”没有写完,就拿向灯火上,烧着了纸的一角。我眼看见火势孜孜地蔓延过来,心中 又忙着和个个字道别。完全变成了灰烬之后,我眼前忽然分明现出那张字纸的完全的原形; 俯视地上的灰烬,又感到了暗淡的悲哀:假定现在我要再见一见一分钟以前分明存在的那张 字纸,无论托绅董、县官、省长、大总统,仗世界一切皇帝的势力,或尧舜、孔子、苏格拉 底、基督等一切古代圣哲复生,大家协力帮我设法,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了!——但这种奢 望我决计没有。我只是看看那堆灰烬,想在没有区别的微尘中认识各个字的死骸,找出哪一 点是春字的灰,哪一点是蚕字的灰。… 又想象它明天朝晨被此地的仆人扫除出去,不知结 果如何:倘然散入风中,不知它将分飞何处?春字的灰飞入谁家,蚕字的灰飞入谁家?…  倘然混入泥土中,不知它将滋养哪几株植物?… 都是渺茫不可知的千古的大疑问了。
吃饭的时候,一颗饭粒从碗中翻落在我的衣襟上。我顾视这颗饭粒,不想则已,一想又 惹起一大篇的疑惑与悲哀来:不知哪一天哪一个农夫在哪一处田里种下一批稻,就中有一株 稻穗上结着煮成这颗饭粒的谷。这粒谷又不知经过了谁的刈、谁的磨、谁的舂、谁的粜,而 到了我们的家里,现在煮成饭粒,而落在我的衣襟上。这种疑问都可以有确实的答案;然而 除了这颗饭粒自己晓得以外,世间没有一个人能调查,回答。
袋里摸出来一把铜板,分明个个有复杂而悠长的历史。钞票与银洋经过人手,有时还被 打一个印;但铜板的经历完全没有痕迹可寻。它们之中,有的曾为街头的乞丐的哀愿的目的 物,有的曾为劳动者的血汗的代价,有的曾经换得一碗粥,救济一个饿夫的饥肠,有的曾经 变成一粒糖,塞住一个小孩的啼哭,有的曾经参与在盗贼的赃物中,有的曾经安眠在富翁的 大腹边,有的曾经安闲地隐居在毛厕的底里,有的曾经忙碌地兼备上述的一切的经历。且就 中又有的恐怕不是初次到我的袋中,也未可知。这些铜板倘会说话,我一定要尊它们为上 客,恭听它们历述其漫游的故事。倘然它们会纪录,一定每个铜板可著一册比《鲁滨逊飘流 记》更奇离的奇书。但它们都象死也不肯招供的犯人,其心中分明秘藏着案件的是非曲直的 实情,然而死也不肯泄漏它们的秘密。
现在我已行年三十,做了半世的人。那种疑惑与悲哀在我胸中,分量日渐增多;但刺激 日渐淡薄,远不及少年时代以前的新鲜而浓烈了。这是我用功的结果。因为我参考大众的态 度,看他们似乎全然不想起这类的事,饭吃在肚里,钱进入袋里,就天下太平,梦也不做一 个。这在生活上的确大有实益,我就拼命以大众为师,学习他们的幸福。学到现在三十岁, 还没有毕业。所学得的,只是那种疑惑与悲哀的刺激淡薄了一点,然其分量仍是跟了我的经 历而日渐增多。我每逢辞去一个旅馆,无论其房间何等坏,臭虫何等多,临去的时候总要低 徊一下子,想起“我有否再住这房间的一日?”又慨叹“这是永远的诀别了!”每逢下火 车,无论这旅行何等劳苦,邻座的人何等可厌,临走的时候总要发生一种特殊的感想:“我 有否再和这人同座的一日?恐怕是对他永诀了!”但这等感想的出现非常短促而又模糊,象 飞鸟的黑影在池上掠过一般,真不过数秒间在我心头一闪,过后就全无其事。我究竟已有了 学习的工夫了。然而这也全靠在老师——大众——面前,方始可能。一旦不见了老师,而离 群索居的时候,我的故态依然复萌。现在正是其时:春风从窗中送进一片白桃花的花瓣来, 落在我的原稿纸上。这分明是从我家的院子里的白桃花树上吹下来的,然而有谁知道它本来 生在哪一枝头的哪一朵花上呢?窗前地上白雪一般的无数的花瓣,分明各有其故枝与故萼, 谁能一一调查其出处,使它们重归其故萼呢?疑惑与悲哀又来袭击我的心了。
总之,我从幼时直到现在,那种疑惑与悲哀不绝地袭击我的心,始终不能解除。我的年 纪越大,知识越富,它的袭击的力也越大。大众的榜样的压迫愈严,它的反动也越强。倘一 一记述我三十年来所经验的此种疑惑与悲哀的事例,其卷帙一定可同《四库全书》、《大藏 经》争多。然而也只限于我一个人在三十年的短时间中的经验;较之宇宙之大,世界之广, 物类之繁,事变之多,我所经验的真不啻恒河中的一粒细沙。
我仿佛看见一册极大的大帐簿,簿中详细记载着宇宙间世界上一切物类事变的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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