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行天下- 第1部分

第一章、江南水乡（1）
一截干柴般的手指倏地划过，平整的沙盘上露出一条笔直的划痕。

　　“瘸子，你就给二爷算算，今晚进这望花楼，我能博得玉兰姑娘的欢心不？”

　　白昼疏隐，黄昏三分，望花楼前挑起两串火红的大灯笼，光线斜斜地照在青石板上，疏漏萧条。

　　一方测字摊前，一个精瘦男人叉腰而立，眼睛斜视右侧的望花楼，在他身后，跟着六个紧身装束的汉子。

　　摊位的老板是个瘸子，他身后的白幡布上缀着三个大字：黄半仙。这位黄半仙佝偻着腰，几乎把脸凑在了沙盘上，看着沙盘上的“一”字，眉头越拧越是难看。

　　“又是这副死样，你倒说说怎么解？”

　　黄半仙咳嗽了两声：“二爷，一这个字，向来代表第一，是独占鳌头的意思，又有一帆风顺、一飞冲天的解法，是个再吉利不过的字了……”

　　精瘦男人听得眉开眼笑：“瘸子，你总算说了回人话，可不准再来什么但是……”

　　“但是……”他话没说完，黄半仙已吐出了这个词。

　　精瘦男人的脸一阴，吓得黄半仙赶紧闭上嘴，不敢再往下说。

　　精瘦男人见了他这模样，只好摆摆手，无奈地道：“我真是他妈晦气！好吧，但是什么，你说来听听。”

　　黄半仙拿起竹签，颤抖着手，在一字的上方添了一个牛字，说道：“这个一字，是生字的最后一笔。”接着又在一字的下方并列写下夕和匕，“而它又恰是死字的第一笔，所以依我看，这个一，说的是生之尾、死之头也，二爷今晚进望花楼去，多半要……要丢了性命……”

　　“什么！”精瘦男人猛地一拍桌子，沙盘里的沙都跳了起来，他的脸上犹如罩了一层白霜。

　　“你吃什么长大的？敢咒我们二爷？”“就是，活得不耐烦了？”后面的六个汉子围了上来。

　　黄半仙赶紧摆手：“各位爷，小老儿实话实说，不敢有半点得罪……”

　　精瘦男人一张手拦住身后六人：“罢了，今晚没闲功夫跟你计较，走，先找玉兰姑娘去！”说罢大步跨上台阶，两个脂粉姑娘赶紧迎上来，簇拥着他走进了大门。

　　六个汉子纷纷朝黄半仙哧鼻冷哼，追着二爷进了门，只留下黄半仙一边无奈地摇头，一边默默地推平沙盘。

　　老鸨老远就笑颜相迎：“哎哟，二爷，你可算来了！快楼上请！”

　　二爷问道：“有很多人到了吗？”

　　老鸨道：“是啊，邻镇的好些个秀才都在上面呢，连云公子都来了！”

　　二爷眉头一挤：“云子臻？”

　　老鸨点头道：“这方圆百里地，除了他，谁还称得上云公子啊？”

　　二爷哼了一声，显得很不屑，撇下老鸨，径直往楼上走去。

　　等后面的六个汉子也上了楼，老鸨才热脸一冷，嘀咕道：“神气什么？充其量还不过是个烂痞子。”

　　走上楼梯，映入眼帘是一面雪壁，壁上龙飞凤舞，勾笔走墨，尽是往来文客的题词。在南侧的阑干前，搁着一张紫檀四方桌，一个眉目如画、风韵入骨的女人坐在桌前，容颜带笑，身著粉红绸衫，宛若艳蝶，好几个文士围在她身边，正在争论什么。她听见脚步声，朝楼梯口望了一眼，却像是没有看到来人一般，撇过头去，饶有兴味地望着倚在阑干前的那位少年公子。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章、江南水乡（2）
二爷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大步走上，故意把脚下踏得很响。他是方圆几个镇上有名的痞子，手底下有不少人，寻常人都不敢招惹他，几个文士抬头看见了，都脸色不爽地让开来。

　　“玉兰姑娘，今儿个的盘开得早啊。”二爷拉出一根凳子，在玉兰的身侧坐了下来，伸出手就去揽她的肩头。

　　玉兰却站起来，轻轻巧巧地躲了开去，有意朝阑干边的公子挪近了两步，说道：“今晚月色清凉，不但二爷到来，连云公子都亲自造访，小女子真是大感荣幸，这里先谢过了。”说着施了一福。

　　二爷听她有意拿自己来衬托云子臻，脸色阴得难看，朝阑干前的公子说道：“云公子，你不好好在家呆着念书，怎么跑来这风月场所鬼混？当心你爹打你屁股啊。”

　　云子臻“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打扰，竟连头都没回。

　　二爷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小子可不要太狂！”

　　云子臻忽地一拍手，回转身来：“这下联我想到了，我对：溯源河洛，漫游洲渚濯清涟。”

　　二爷顿时莫名其妙。玉兰却眉目含笑地抚掌道：“上联‘寄寓客家，牢守寒窗空寂寞’，每字都以宝盖顶头，云公子所对的‘溯源河洛，漫游洲渚濯清涟’，恰是每字都有三点水旁，而且意境相谐，真是妙绝。”

　　云子臻淡淡一笑：“这算不得什么，玉兰姑娘过奖了，你还有没有其他题目？”

　　玉兰走上两步，凭倚阑干，望着楼下的一河流金，轻轻念道：“我有一联，请诸位试对：踏一江碧浪，歌两间雅韵，谈笑上三台，赏四野烟霞，且喜五洲宾客醉。”她咬字发音宛若莺啼般动听，念罢，回眸痴然地望着云子臻。

　　周围几个文士眉头紧锁，思考下联，却觉上联每句含一数字，从一到五相连，实在难对。

　　云子臻却微加思索，便答道：“好一出数字联。嗯，我对：步万里青云，登千载名山，邀游携百侣，摘九天星斗，更教八表鬼神惊。”

　　几个文士听得他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不但工整地对出了下联，而且如此豪迈雄健，都忍不住纷纷鼓起掌来。玉兰亦赞道：“都说云公子才华横溢，今日得见，果然不负盛名，小女子佩服无比。”施施然一福。云子臻道：“玉兰姑娘谬赞了，我不过全赖幸运，一时想到罢了。”

　　二爷此时已是脸色发青，这拨人自顾对仗，竟丝毫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冷冷地道：“玉兰，今晚二爷我可是特意冲你来的，你倒好，明知我不懂文绉绉的东西，还偏偏弄这一手，是想存心把我晾在一边么？”

　　玉兰道：“二爷哪里话？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二爷道：“那你今天出的题目，怎么全是考较文字上的功夫？”

　　玉兰道：“二爷你误会了，我一直听说云公子很有才华，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你也知道玉兰的性格，忍不住就想考一考他。可云公子太聪明了，我想了好久都想不出的联子，竟眨眼的功夫，就让他给对上了。这两个对联，都是玉兰和在座的诸位公子考着玩的。今晚真正的题目，玉兰还没有出呢？”

　　二爷面色稍改，问道：“那今晚真正的题目是什么？只要不考文，二爷我绝对第一个完成！”

　　玉兰转过身去，迎着轻风吹拂，望着阑干外的河面，微微出神。

第一章、江南水乡（3）
“玉兰姑娘，题目到底是什么？”二爷有点耐不住了。

　　“看河面。”玉兰指着楼下淌过的河流。

　　众人拥到阑干前，望见河水流淌，微波荡漾，倒映起两岸灯火，犹如一带碎金。玉兰所指的地方，乃河流的中心，水面上立着一根竹竿，竿顶挂着一盏白色的灯笼，灯罩上有一片红色，依稀是个汉字。

　　一个文士问道：“看到了，玉兰姑娘，你说的是那个灯笼吧？”

　　玉兰道：“云公子，二爷，诸位，我今晚的题目，就是看谁能最快认清灯笼上的红字？”

　　两个文士探头眺望，说道：“隔这么远，怎么看得清啊？”

　　二爷骂了声：“蠢猪。”回头道：“老六，你快下去看看是什么字！”玉兰道：“二爷，叫人代替可不算数，必须亲自去才行。”二爷喝道：“好，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说罢大步往楼下跑去。六个汉子和其余几个文士见了，忙跟着一溜烟跑了下去。

　　玉兰见云子臻没有任何动作，轻轻说道：“云公子，你可不要让玉兰失望啊。”

　　云子臻道：“玉兰姑娘，我今晚到这里来，只因有位朋友对你赞赏有加，才特意前来想看一看你，至于其他的意思，我绝对没有分毫。”

　　玉兰道：“这么说，你不是……为了得到我而来？”

　　云子臻点头道：“我确实没有这个意思。”

　　玉兰略显失望，望着天边月色，轻轻叹道：“我就知道，以云公子的人才和家世，怎么会看上我这样的风尘女子？”

　　云子臻忙道：“我没有这个意思，玉兰姑娘，你千万不要误会。”

　　“我没事。”玉兰望着河面，问道，“云公子，你猜猜，河上那盏灯笼是做什么用的？”

　　云子臻奇道：“不是你安排用来出题的么？”

　　玉兰道：“我只是偶然看到，随意出的题罢了，你也不知这灯笼做何用处？”

　　云子臻大感古怪：“谁会把灯笼插在河中心？真是奇怪。”

　　正在这时，楼下传来扑通一声，二爷已经一头扎进了河里，奋力朝河心游去。几个文士赶到岸边，仍然望不清灯笼上的字，一时手足无措，见二爷采取了这种接近灯笼的方式，都一愣，知道追不上了，纷纷跺脚哀叹。其中两个人迟疑了一下，拔腿准备跳入河里，希望和二爷博上一博。后面六个汉子连忙叫骂着拽住两人，摁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

　　二爷游水之际，听见岸上一阵嗷嗷痛叫，抬眼望了一下，见到两个文士挨打的场景，知道没人再来竞争，心中畅快，划臂踢腿也不那么着急。渐渐靠近白灯笼，只见灯笼挑在竿头，随着依稀的河风轻轻摇摆，透出淡淡的冷光。再靠近一些，灯罩上的红字便清晰起来，乃隶体宽书，分明是个“降”字。

　　二爷看清楚红字，一边踩水，一边回头冲望花楼上大喊道：“哈哈，玉兰，我看到了，今晚你是我的啦！”

　　岸上数个文士听到这句大叫，大为丧气又略带悲愤地叹息起来。楼上的玉兰也是幽幽一叹，月光薄薄地晕在她的脸上，映出如水般的平静。

　　二爷继续叫喊道：“玉兰，你听听是不是？这灯笼上的字，是个……”他高扬的话声说到一半，“降”字还没有喊出来，忽然像是卡住了嗓子一般，声音陡然断了，一声闷哼响过后，河面上归于寂静。一眼望去，河面微光荡漾，圈圈涟漪在白灯笼的周围推散，再没有半个人影。

第一章、江南水乡（4）
玉兰和云子臻相视一眼，脸上都露出惊讶之色，双双快步下楼，绕到楼后的河边。六个汉子早停止了殴打，望着河面呼喊“二爷”，却无人回应。六个汉子摄于二爷消失得太过诡异，不像是正常的溺水，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拉入水下的，因此都没人敢下河去搜寻。只有那盏白色的灯笼孤零零地立在河心，透着诡异的冷光，轻飘飘地晃荡。

　　正茫无头绪之际，忽然河流的上游传来一串飘渺的铃声，众人一起眺望，只见远处黑暗中透出许多点白光，仿佛是无数的灯笼连成了一片，而且这些白光正在逐渐放大，显然正顺着水流漂荡而下。

　　这阵铃声脆鸣一片，引得岸上人家都走出门来，三五成群地聚在河边观望。对岸有一老头子的苍老声音恐惧地叫起来：“哎哟！是清风观送灵了！”接着就是一片呼啦声，刚刚聚集的人群纷纷散去，仿佛十分害怕一般，顷刻间两岸变回清清冷冷，只有几个胆大的年轻人还呆在岸边，扶着树干观望。

　　“他们说的是清风山的清风观吧，可什么是送灵呢？”玉兰望着云子臻。

　　云子臻也不知，摇头道：“我没听说过，看看就知道了。”

　　这时那片白光行得近了，看清楚原来是许多盏白色的灯笼，每一盏灯笼都依附在一艘独木小船的船头，每艘船上都有一道人影在撑篙。细细一数，灯笼共有二十二盏，也就是说有二十二艘小船行驶而来，这二十二艘小船排成三纵列，每纵列各有七艘，排得很是齐整。在三横七纵的队列末尾，另有一艘大一些的木船，其上的白灯笼光也显得较大，像是这阵船队的压轴之舟。

　　船队从远处的石拱桥下快速驶过，径直朝望花楼外的河段驶来，渐渐靠近河中心挂着的那盏诡异的白色灯笼。

　　这时，众人好奇地望着河上船队的景象，一时把二爷的消失都抛在了脑后。

　　船队行至离白灯笼尚有五丈的距离，最前面的三个撑篙人忽地撮起口哨来，只见灯笼的白光下，二十二人几乎是同时竖起长篙，笔直地插入水底，将船死死定住。之前的铃鸣声也骤然间停住了，二十二人彷佛如临大敌，各自注视着身侧，晚风轻轻地吹过，撩起一丝紧张的气氛。

　　最前面一人看着河心的灯笼，向后面的人说道：“师兄弟们，前面有盏灯笼，上面写了个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