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喜宝- 第2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我发觉我做勖存姿的“人”久了,渐渐也就成为习惯,他们都开始承认我。

    “也难怪他哩,我也病好久,聪慧没影子,聪憩又没了。”她眼睛红红,“我不过是捱日子,一点意思都没有。聪慧也是的,总不想想她爹娘,真忍心,如今的年轻人都这么任性,说去就去,一点留恋都没有,母女一场,没点情意。”但是语气中抱怨多过伤感,“我去问过佛爷,都说还活着。求过签,也一样讲法,可是我还是想见到她,真死在我面前,我倒死了条心。”呜呜咽咽哭起来,仍然是受委曲,生了气的眼泪,而不是伤心。

    我呆呆的坐着。

    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想到聪慧房间坐坐。”我说。

    “日日等她回来,天天抹灰尘,什么都没动过,你上去吧。”勖太太说。

    我走到聪慧房间,轻轻推开门。向南的大睡房连一个小客厅。梳妆枱上放着一整套的银梳子,水晶香水瓶子,我揑揑橡皮球,喷出一股“蒂婀小姐”香味。我茫然想,这正是聪慧的作风,拣香水也拣单纯的味道,换了是我,就用“哉”,“夜间飞行”。

    一本画册被摊开在高更的“大溪地女郎”那页红色的草地,金棕色的人面。银瓶里一枝玫瑰花——真是小女孩气。想必女佣人还日日来换上新鲜的花。

    白色瑞士麻纱的床罩,绿色长青植物。聪慧永远这么年轻可爱。我坐在她的摇椅里,头搁在一边。上帝没有眷顾她一生,多么可惜。

    我深深叹口气。像我这种人,早已遭遗弃,上帝看不看我都是一辈子,但聪慧……粉墙上挂着原装米罗版画,还有张小小张大千的工笔仕女图,一切都合她身份。

    我拉开她书桌抽屉,她并不写日记,厚厚的一本通讯簿,里面尽是些著名的金童玉女电话地址。现在的舞会欠了勖聪慧,他们有没有想念她?过一阵子也忘了吧?

    我站在小露台上一会儿。回来拨一拨水晶灯上的坠子。她现在在哪儿?过惯这般风调雨顺的生活,她真能适应?能过多久?几时回来?

    勖夫人在门口出现,她说道:“我待她很好哇——我事事如她意,要什么有什么,地父亲也疼她……”

    我明白勖存姿不回来这里的原委。

    我问:“聪恕呢真?”

    “聪恕在医院里。”

    “你们让他住医院这么久?有一年多了吧?”我震惊。

    “没法子,回来实在闹得不像话。”她叹口气坐下来。

    “怎么个闹法?”我很害怕。

    我说:“不能让他在医院里自生自灭,那种地方——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付病人的。”

喜宝 五 喜宝 五(9)

    “那是私家医院,不同的。”

    “你有没有去看他?”

    “自然有,连我都不认得了,拖鞋连热水壶往我头上摔——”

    “勖先生知道吗?”我往后退一步。

    “怎敢让他知道啊!”勖太太坐下痛哭,“我都没个说话的人,眼看小的全不活了,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摆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如五雷轰顶似的,过了很久,定定神,站起来说:“我要去看聪恕,你把地址给我。”

    “我叫司机送你去。”勖太太站起来说,“可是他不会认得你。”

    “不!如果他还记得人,他就该记得我。”

    我坐勖家的车子到达疗养院。很美丽很静的地方,草地比任何网球场还漂亮。

    我抹一抹汗,跟门口的护士说:“我来看勖聪恕。”

    那护士看我一眼。“勖聪恕?他住二楼,二○三房。”

    “他如何了?他危险吗?”我有点害怕。

    “他,不是危险病人,我们这里没有危险病人。”护士有一张年轻的小圆脸,她说:“可是我们预防他随时恶化。”

    “他恶化了没有?”我问。

    “他没有进步,时好时坏。”她带我上楼,“勖家很有钱,不是吗?”她笑笑,“他们不愿意接他回家,说是怕影响他父亲的心情。”

    “他不再认得亲友?”我问。

    “看他心情如何,大多数时候他很文静。住我们这里的病人,大多数希望得到亲友更多的关注。”她笑,“你明白吗?其实没有什么大事。”

    我有点放心。我明白聪恕的为人,他永远不愿长大,一直要受宠爱,一直要人呵护,也许这只是他获得更多宠爱的手段。

    护士敲敲二○三的房门,跟我说:“唤人的时候请按铃。”

    我推门进去。

    聪恕衣着整齐,躺在露台的藤椅上看书。

    我已经在微笑了。“聪恕。”我叫他。

    他没有放下画报。

    我走到他身边,端张椅子坐在他身边。“聪恕,是我,是来看你。”

    他仍然没有放下画报。他在看“生活”杂志。

    我推他一推。“我是小宝,聪恕。”

    他放下画册,看着我。眸子里一股死气。

    我心中抱歉。“聪恕,让我们讲和,我们再做朋友,我现在回香港住,我天天可以来看你,好不好?”

    他不答。

    “聪恕,你知道你两个姊妹都不在了,你父母只剩下你,你得好好的振作起来。”

    他把画册又拿起来。我按下他的手。但是他的手不再潮热。他的面孔还是那么秀美,可是不再有生气。我忽然发觉护士把他的病情估计得太轻。

    我握住他的手,心中发凉,我轻轻的问道:“你听得我说话吗?”

    聪恕呆呆的瞪着我。

    “我是小宝。”我说:“记得吗?”

    他又拿起画报。

    我抢过那本“生活”杂志,发觉里面是一页页的厚纸板,空白的厚纸板,一个字也没有,只得两张封面封底,我像看见一条毒蛇似的。把那本杂志摔到地下。

    我按铃。

    护士进来。不是先头那一个。

    我指着地板上的“书”,忍不住惊恐。

    护士耸耸肩,手插在口袋里,闲闲的说:“他们都说要看书,我们只好给他们看。”

    “他不认得我!”我说。

    “小姐!这里是精神病疗养院,这里不是游乐场,他凭什么要认得你?你要不要他起身迎接你?”护士讽刺地说完,转身走开。

    完了。我想,完了。若果勖存姿知道这个消息……我不敢想下去。

    聪恕呆呆的坐在藤椅里。我再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摇撼他的手臂。

    “聪恕,你仔细的看看我,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我现在在这里。”聪恕一点知觉也没有,我浑身战栗起来,于是把他的手按在我脸上,“聪恕!我是喜宝!”我大声叫喊,“聪恕!”

喜宝 五 喜宝 五(10)

    我的心掉入无底深渊。

    “说一句话,随便什么话。”我求他。“聪恕。”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仿佛像在可怜我同情我,一种惋惜,带点自嘲,他脸上有这个表情。

    我说:“聪恕,我知道你不原谅我,至少你骂我几句。你开开口,聪恕,我每天来看你。”

    他什么也不说,只坐在那里,到后来索性闭上眼睛。

    我坐了近一小时。忽然大笑起来。生命是这么可笑,我们大可以叠起双手,静观命运的安排与转变,何必苦苦挣扎。我笑得直到护土走进来瞪着我,才站起来走。

    勖家的司机我是认得的,他趋向前来问我:“姜小姐,少爷如何了?”

    我说:“他不认得我。”

    司机默默把我驶回勖家。勖太太又迎出来,拉住我,“你去了这么久。”

    聪恕不再认得我。我这个人现在对他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他清醒了,他终于清醒了。

    她问:“聪恕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我说:“他很安静。”

    “有时候他很吵。”勖太太说。

    我忽然发觉她老了,很噜叨,而且不管我是什么人,地仿佛不愿意放我走,只要有人听她说话,陪她说话,她已经满足。

    我说:“我要回去了。明天再去看聪恕。”

    勖夫人的眼泪又挂下来,“你说他……他还管用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

    没多久之前,一块冰冷的钻石便能令我脉搏加速,兴奋快乐,我那时是如此无知,如此开心,真不能想像。那只是没多久之前的事。

    回到山顶的家,我喝了很多酒,陪勖存姿吃晚饭。

    勖存姿说:“小酒鬼。”

    我笑一笑。他仿佛有点高兴。

    “勖先生,你的生意都交了给些什么人?”我问。

    “你不是真的有兴趣知道吧?”他问。

    “不。”我叹口气,他什么都看得穿,我最最怕他知道聪恕现在的情况。

    “你下午在什么地方?”他问:“真去见了我妻子?”

    他又开始担心我在哪里,这证明他真的振作了。我小心翼翼的说:“是,我去见过她,又去看聪恕。”

    “你跟她有什么好说的?”勖存姿问。

    “她跟以前不同了……老很多,对我并不反感。她很……想念聪慧,又担心聪恕。”

    “聪慧一点消息也没有。”他说:“我派了好些人上去找她。这孩子,白养她一场。”

    “或者她已不在北京。或者在苏北。或是内蒙。教完一间小学又一间——”

    “为什么不写信?”勖存姿心痛的问。

    “孩子们很少记得父母,”我说:“‘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一封信,我只不过想看到她亲笔写的字。”

    “我觉得她活得很好,家明说过,她求仁得仁,便是她最大的快乐。”我分辩。

    “但是我只想着她一封信!”

    我维持沉默。勖存姿比不得一般老人,他不接受安慰开导。

    过一会儿他问:“聪恕好吗?”

    “他的话很多。”我尽量镇静。

    “我说过不想你再见他。”勖存姿皱上眉头。

    “他需要人陪他说话,他寂寞。你知道他。”

    “他?”勖存姿冷笑,“我自然知道他!他活得不太耐烦,巴不得生场病挟以自重,没想生出瘾来了,家里一时多事,也任得他闹。”

    我不敢出声。

    “我不赞成你去看他。”他说。

    “只有我去看他。”我说:“你想还有谁呢?我要爱上他,早就嫁了他,你未必阻止得了。”

    “你还是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勖存姿忽然发怒,“你知道聪恕,他抓到这种机会,还能放开你?”

    “我保证他不会!”我说:“他有病,他需要心理治疗。”

喜宝 五 喜宝 五(11)

    勖冷笑,“我劝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你以为你是他的心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要什么!”

    “我已决定明天去看他,我会日日去看他。”我耐心的说:“我希望他会痊愈,不因为其他的原因,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他根本没有病!”

    “你上次去见他是什么时候?”我反问。

    他不响了。

    “让我去见他。”我请求。

    “你老是跟我作对!”他说:“连我叫你走你都不肯走,你是跟我耗上了。”他的声音转为温柔。“你这个孩子。”

    我走到他面前,他把我拥在怀内。我把脸靠在他胸膛上。

    “你瞧,”他说道:“终于等到我有空陪你,又可惜快要死了。”

    “只要你现在还没有死。”我倔强的说。

    “小宝,我爱你就是为你的生命力。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迟暮的老人忍不住要征服你,即使不能够,借一下光也是好的。”

    我紧紧的抱住他。

    “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他喃喃的说。

    “我什么也不要,你把一切都收回去好了,我只要你。”

    “我只是一个糟老头子,把一切都收回来,我跟一切糟老头子并没有两样。”

    “但你爱我。”我说:“其他的糟老头子不爱我。”

    “哪个男人不爱你?说。”

    “直到你出现,没人爱过我。”

    他感动。我也感动。我们都除下面具,第一次老实地,面对面赤裸裸相见。

    我到长洲神学院去找宋家明。

    在传达室里见到我,我与他握手,称他“约瑟兄弟”。

    “姜姊妹,你也好。”他温柔地说:“你可是有事?”

    “是的。我想说说以前的事,约瑟兄弟,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上帝是真神,我们不逃避过去。”

    “约瑟兄弟。”我开始:“你可记得一个叫冯艾森贝克的人?”

    他一震,随即平静下来。他答:“他已不在人世了。”

    “可是这件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