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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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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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是个副连职的,等于平调。怎么也没怎么你……组织上还是很爱护你们这些

知青干部的……”陈副主任伸出一根黑黑肥肥的手指,点定了秦嘉的鼻尖,温和地

笑道。但她不于。要么还留在子女校当她的副指导员,要么什么也别干。谈多次,

也不让步。陈副主任叹口气说:“那好。你挑吧。除了子女校,你挑吧。随你挑个

单位。”她挑了油库,当个不起眼的管理员。油库离她家近。打电话得上油库办公

室。她俩出了院墙门。云层灰黯,低低地压着地平线。洒出些许铁青的寒光,使眼

前这片荒野更像块多少日都没沾水的笼屉布一样地生冷、陈旧、干皱……方圆几里,

除过秦嘉家那片黄泥屋和七八百公尺外的那个油库,便再找不到一处人家。秦嘉还

是去年在这片黄泥屋中间盖了一趟五大间砖墙瓦屋。坐北朝南。还安了土暖气。高

台阶。六根廊柱全刷上了朱漆。这叫气派!花的全是自己的钱,跟政委住的那小院

真有所不同。

打完电话,在回家的路上,齐景芳亲热地挽着秦嘉的胳膊,拿脸贴着她肩膀头,

真诚地说道:“秦嘉姐,真多谢您了。这事,没您出头,还真不行。”

秦嘉笑着椰榆道:“跟我扇这马屁话!我要你说?!谢平是你什么人?要你替

他谢我?!”

齐景芳红起脸,白了秦嘉一眼,笑嗔道:‘你!跟我耍贫嘴!烧你嘴皮子!“

秦嘉笑笑,再没续下去跟她闹。她早知道小得子心里没能把谢平撂开了。有一

回,她帮齐景芳翻晒旧衣服,从箱子底里翻出一顶男人的旧皮帽。齐景芳不让她细

看。她绕到床那头,匆匆翻开帽衬,见里边是谢平的笔迹,写着他的姓名、单位。

(那时农场里的知青,都有这习惯,学军人,在帽衬里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单位和

年月日。)看日期,是谢平离开场部前戴过的帽子。她问齐景芳:“你藏起他的旧

皮帽干啥?”齐景芳红起脸,夺过帽子,只回答了句:“你别管!我爱藏!”她还

问过她:“你心里既然放不过他,干脆找他去嘛!”齐景芳苍白了脸,缩起身子,

躲一边去不做声。她那副黯然失神的模样,搞得秦嘉再没敢这么问过她。

回到家,过十点钟了。秦嘉留齐景芳母子住下。把老头赶到儿子屋里去(儿子

是老头前妻生的)。在那厢的床边给他临时加块床板,抱去他的被褥,另从被褥里

给齐景芳母子抱出一床干净的碎花洒红点翠、孔雀篮打底、攒心大绣球图样的八斤

细洋布面子被褥,跪在铺上,用扫帚疙瘩细细扫过床单,拍松枕头,铺好床,打来

水,让齐景芳母子洗脸洗脚,说:“孩子都打盹儿了。你陪他先上床。”齐景芳想

推拒。秦嘉那头已经在给宏宏脱开衣服了。待眠下了宏宏,齐景芳脱掉棉袄棉裤,

捋起那粉红色的棉毛衫袖子,绞起把热毛巾,抖散去毛巾上灼人的热气,先大面上

抹了一把,尔后顺着尖下巴,向右耳后根使劲擦去;再低下头,撩起头发,擦后脖

梗,尔后再把毛巾浸湿,细细地打上肥皂搓过,让屋里弥漫廉价香皂的气味;再绞

出一把,倒到左手上,去擦左边的耳根和左边的后脖梗;最后绞出第三把,抬起下

巴,使劲地擦颈子,直搓到白皙、圆润的颈脖和脸面泛起淡淡的红,住了手,人都

附咐地细喘起气,才觉得过了瘾。秦嘉笑了。齐景芳问:“笑啥?”秦嘉去叠她撂

一边的袄裤,答:“没笑啥……”其实她心里羡慕:这小得子,干啥都恁有滋有味。

真叫人心爱。

洗过脸,齐景芳便把水倒到脚盆里,又掺上点热的,端一边去洗脚。虽说在秦

嘉屋里,脱袜子时,她仍然背过了身去。秦嘉倚在门框边一动不动地出神地看她用

脚背在水里互相搓擦。水哗啦哗啦响。两只手支在板凳边起,丰满的上身一撇一撇

地晃,叫那圆实的胸部在绷紧的棉毛衫里诱人地波动。乌黑油亮的短发拂着脖梗和

耳廓,弯起一点尖,在腮边摩擦。那匀停修长的腿,同样被棉毛裤裹紧,显出它的

壮实和活泛。齐景芳大约感觉到了秦嘉这久长的热辣的注视,便抬起头,用湿漉漉

的手背撩起滑落到腮边的短发,下意识地用一只光脚挑起脚布,轻轻掩住另一只细

嫩肥软的脚背,啐了秦嘉一口道:“看啥?你没有!还紧着看!”

秦嘉寡淡地笑了笑,轻轻叹口气道:“名不虚传啊!小得子,你确实漂亮。”

她倒换一只脚站着,把双臂抱在怀里,说道:“景芳,有句话,我一直想问问你。

今天就咱姐俩,关起门来说悄悄话。你别见气……”

“啥!”齐景芳擦脚,抬起眼皮反问。

“你喜欢过那个姓黄的家伙吗?人家说,谢平事先警告过你,叫你别跟他太接

近了。你不听。那天晚上都十一点多了。你还是拎着暖瓶上那家伙屋里去了……”

齐景芳擦干脚,踩住盆边,缓缓转过身,把脚布晾在椅背上。秦嘉勾身到床底

下,拣出一双她自己的海绵底拖鞋,撂给齐景芳。齐景芳把脚探进拖鞋里去以后,

并没起身,只是用脚尖把脚盆轻轻推到一半拉去。“谢平没警告过我。他那时……

还只是个‘大孩子’,跟我一样,哪懂得恁些……他倒是用心听过生理卫生课。但

他哪想得到人会那样去运用这些‘常识’……”齐景芳刻薄地苦笑了一下。“不过,

我……确实对黄之源有过意思……你别吃惊……”齐景芳平淡地说道。“他很有能

耐。那么年轻,就在林场大拿,叫我们场长政委都围起他转。我一直羡慕这种人。

他待我好。总能看到我的长处。不像谢平那样,老在提醒我、教育我,看到的总是

我的缺点……谢平老想‘保护’我,可在这世界上,最需要别人‘保护’的,恰恰

是他自己。他一直看不到这一点。有时,跟他在一起,我真感到乏味……”

“可你咋又老撂不开他?”

“是啊……我也常常这么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我老也撂不开这个老也

长不大的‘大孩子’呢?”

“你说谢平是老也长不大的‘大孩子’?有意思。”秦嘉笑道,‘称从什么时

候起就有这种想法的?“

“那年。在场部……也许还要早。从上了火车见他第一面起……我就想,我准

能做他的‘小妈妈、大姐姐’……”

“不要脸!那时候你才多大?还不到十七吧?”秦嘉笑啐她一口。

“不到十七又咋了?我十六岁就差一点做了自己姐夫的老婆。你们都不懂。谁

叫你们不是‘齐景芳’呢……”她垂下了头。秦嘉也垂下了头。“只有一回,我这

个人算是害了怕。就是那个黄之源硬压着我,要我干那个事……我一直以为他只是

闹着玩。他不会恁坏……后来我忽然觉出,我再也不能是从前的那个小得子了。我

再也找不回来那个‘从前’了……我哭着求他……推他……咬他……求他别这样…

…”

“别说了……”秦嘉的心一阵打颤,皱了起来。

“后来,我想过:为什么不早早把自己给了谢平呢?那样,再怎么说,心里总

还是干净的……回过头去想想,谢平从来没有强迫过我。跟他在一起,我不用装假,

不用挖空心思去‘应付’,拐弯抹角去‘防备’,他把他心里的一切都搁在了自己

脸上,哪怕要打你,他也会事先告诉你……他强迫不了别人,也强迫不了自己。他

总是那样真心……可我……”齐景芳说到这儿,不往下说了,她说得那么平静,好

像只是跟秦嘉在报一份流水账。秦嘉在炉盖上拄着铁火钩,把长长的下巴搁在手背

上。她忽然觉得自己怎么也制不住地感到一阵寒冷,过了一会儿,齐景芳走过来,

轻轻地搂住了她。

这时有人叫门。秦嘉披起大衣去看,是杜志雄和龚同芳他们。问半天,他们磕

磕巴巴地不肯细说,只是让秦嘉赶快到加工厂锯木车间去把谢平弄回来,去晚了,

怕他就活不成了。这番话,真把她俩吓一大跳,气急慌忙,由杜志雄、龚同芳他们

带路,赶到锯木车间,谢平已不在那达了。行李不在。地上也不见了刺刀和腰带。

血迹依然是明显的。绷带、药包一动未动。拖着那样一个伤残的身子,他能去哪儿?

他会被冻死在哪儿?杜志雄、龚同芳跌跌撞撞地爬上木楞堆,向四处喊叫,没人应。

杜志雄煞白了脸,爬下木楞堆问泰嘉、齐景芳:“咋办?咋办……”“咋办?你们

这会儿知道着急了!亏你们下得了手!有种的,去打那些光知道在报纸上广播上哄

人家孩子到‘最艰苦的地方’,却一老把自己的儿子闺女往轻巧地方塞的家伙呀!

谢平再咋样,他自己也来了嘛!他骗你,骗我,还骗他自己?!就是错,他也是真

心的嘛!狗还不咬真心待它的人呢!你们连狗都不如。你们就没见他这十四年过得

比谁都困难吗?你们还有点人味吗?!亏你们还是试验站青年班的呢!”齐景芳嚷

着,鼻根酸了。

“好了好了。还是赶快去把附近几个队上的上海青年都叫来,分头去找。别真

冻死了……”秦嘉劝道。

“冻死了也罢!劳改这几个狗日的凶手!”齐景芳咬着牙跺着脚喊道。

到天色微蓝那会儿,他们终于在汽车站前头戈壁滩上的破地窝子里,发现了谢

平。谢平挨打后,在炕炉边暖和过来,用毛巾包了一团雪,在炉壁上慢慢化开,擦

去脸面上的血污,取出走之前淡见三给他的消炎片,碾碎了,敷在伤口里。他怕自

己打熬不住,在炉前一觉睡过去,冻病了,再爬不起来,便决意连夜爬也要爬到车

站。到候车室过夜。这样,明天再咋样,已然到了汽车跟前,求人搭一把手,总能

上得了车,误不了事。但一动弹,头涨疼得厉害,叫他睁不开眼,直不起脖梗。爬

到那破地窝子跟前,他连张口喘气的劲都没有了。一头栽倒在雪地里,舔着冰凉清

甜的雪,歇一晌,才长些力气索性爬进了那地窝子,在里边拢起一堆火。正是那微

弱的火光和从破屋顶洞隙里冒起的烟柱,招来了秦嘉、齐景芳他们。

“谢平阿哥……”杜志雄愧疚地冲过去。

谢平拔出刺刀,对准他。

“谢平阿哥……我不是……不是……”杜志雄忙敞开大衣衣襟,表示他没带凶

器,不是来打他的。

“走开。”谢平像个野人似的陌生地冷漠地看看他,看看十来米开外站着的那

一片找了他一夜的人群。

“谢平,依现在走不得。路上要出毛病的……”几个男青年试探着向他走去。

“走开!我不认得你们!我谁也不认得!”谢平翘起了锋快雪亮的刀尖,叫道。

“谢平,是我呀。秦嘉……”

谢平手里的刀战抖起来。他嘘嘘道:‘你也走开!我是’叛徒‘,我是他娘的

’叛徒‘……“

这时,齐景芳照直走过去。谢平对她叫道:“谁走过来,我就捅谁!听到没有!”

“你捅呀。谁让你不捅!”齐景芳推开来拽她的那几个男青年,唇边撇出一丝

冷笑照直走去,“你看你连站都站不稳当了,还想捅人呢!”她责备谢平。谢平往

后慢慢退去,依旧在叫:“走开!都给我走开……”齐景芳一径走到谢平跟前,便

用胸口顶住谢平手里的刀尖,说:“捅呀!这么点委屈都经受不住,亏你还是谢平,

还是我的中队长!”

一提‘中队长“,谢平终于支撑不住,刀,当嘟一声,掉到了被烟火熏黑了的

大卵石上……

十四年前,我被判为“太年轻、太幼稚、太鲁莽、太不成熟”而被取消了预备

党员资格,十四年后,当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也绝不鲁莽、已经相当成熟了,

我却又被同伴判为“叛徒”。我到底是什么?你们不是已经看到过我的血了吗……

第22章

二十二

神们举着火把,在天空等待。我却在地上站着,而且要永远地、永远地在地上

站着……

……黄泥屋。十来间,几乎都一个模样:低矮。敦实、粗糙。全像不圆也不方

的泥团。只是个儿大些。它们散乱地分布在两个小土包之间,被一个起身并不高、

方圆却不小的板皮院墙团团圈围住。那些板皮,灰白;带许多黑褐的疤结,被风沙

和蹭痒的牛羊,打磨得秃光溜滑。院墙后头有马号。马号后头有机车库。机车库后

头,那砂砾地便跟女人的nǎi子似的隆凸起,上头作着一根鱼骨状的电视接收天线。

还有引人注目的五大间新瓦房。红瓦。院门前四根木桩上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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