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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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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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管她们。疯惯了。真没办法。”齐景芳给谢平沏了杯糖水,“两件事……”

“你刚不还说只有一件事吗?”谢平反问。

“行善还在乎那点?”她抿起嘴笑。

“说吧。”谢平闷闷地吐口气,敞开棉袄。

齐景芳从铁丝上摘下她那条洁白的洗脸毛巾,撂给谢平,让他擦汗,然后笑道

:“第一,你来了,可不能跟场部的人说,我不是上海人。对谁也别说。行吗?”

‘称要这虚荣于吗?“’”我没要你去吹我是上海人,也请你别跟人说我不是

上海人。反正他们都知道我是跟你们一路来的。我现在上海话说得也满灵光。“她

调皮地笑笑。

这鬼!

“第二,明年场部子女校办高中班和师范班。头一年,怕招不满。没恁些初中

生嘛。动员上海青年里头十六周岁以下的……当然也包括十六周岁的在内去报考。”

“你想考?”

“是的。”

“你超过十六了。”

“还不到十七嘛。”

“场里同意了?”

“我找政委了。协理员、所长。校长、主任……找过一圈。我跟他们说,再咋

的,也得给我最后一个机会。我不是不要念书才没上完学的,也不是念不起书。可

我这一辈子,刨去这一回.就再没机会上学了。我得考一次。要让我考了考不上,

路死路倒,沟死沟埋,从今往后我小得子就再不说上学这件事。一门心思当我的招

待员。领导叫于啥就于啥,决不三心二意,挑肥拣瘦,这山望着那山高。他们全答

应了……”

“主要考初三的功课。你没上过初三呀。”

“所以才找你呢!这一直……你也不管我。说话不算话……”

“我管,也得要有人肯听呀。”

“这回我听。保证。你就放心大胆帮我补习。”

“真听?”

“真听。”

“不听咋说?”

“打。”说着她还真从抽屉里捡出一根竹尺,往谢平面前一放。

还怎么说?谢平无奈了,只有笑笑。这时再仔细打量齐景芳,越发觉得她跟八

个月前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一件进屋来照例早该脱去而不知为什么一直没脱的八成

新的军皮大衣(她们为了俏,是既耐得住冻,也耐得住热的)。齐耳的短发乌黑油

亮,拂着她白嫩红润的脸。自不是八个月前那个黄白中略带些忧郁的小丫头可比的

了。她那圆腴的小手轻握住竹尺,唇角边浮现的微笑里,流露着那么一种自信和期

望,多少还掺和了些八个月来对他隐藏着的怨艾和嗔责。这些又都融合在一种不由

自主渗透出的信任和托付中。她呢,当然并没自觉到此刻竟还对谢平流露了这样的

信任、托付。他呢,也还意识不到这种叫他。O头发热发慌的眼底的光到底是咋么

回子事……慌慌地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却把目光移到了她高高挺着的胸脯上。有片

刻工夫,他依然不知道自己盯住了什么。尔后惊醒了,脸大红,忙车转身去……

“喂,跟你说话呢。听着。”齐景芳忽而放低了声音,靠近了他,“你们试验

站的那个赵长泰日逐让人押着上我们招待所小食堂后头来吃饭。要见他很容易。我

跟看守所的警卫挺熟。人都说,他对你们青年班不错。是这么回子事吗?”

“你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吗?”

“听说他跟去年叶尔盖农场那批转业战士闹事有关系……”

“叶尔盖?叶尔盖在哪儿?”

“老远!国境线边儿起。”

“他怎么会挂到那头去犯事,未免也太神了点吧?”

“谁知道呢……我又没审过他的案。”

“能给我打听来个确实的情况吗?”

“干啥?”

“不干啥。”

她迟疑了好大一会儿,但还是点了点头。

第04章



回到机关,圆圆脸、黑黑皮肤的陈助理员在办公室门口等着他呢。他忙道歉,

就要去翻窗户进屋给陈助理员开门。陈助理员笑着一把逮住他,从端着保温杯的那

只手掌心里挖出一把钥匙交到他手里,井告诉他这就是这屋门上的钥匙。

‘你带着钥匙,干吗要在过道里冻着。“谢平忙开门,让进陈助理员。陈助理

员耸耸肩膀头上披住的蓝棉袄,一边细细打量拾掇过后的办公室,一边笑嗔道:”

钥匙虽说在我手里,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已经是你了。主人不在,我怎么好擅自闯

进来呢?“

“怕我那火墙上烤着的半个白面馍丢了说不清,是吧?”谢平笑着,忙搬过张

椅子,叫陈助理员坐。陈助理员也就三十出头一点。听说是个老机关了。刚提的中

心助理员。组织股没股长,就他主事。谢平今后搞劳动竞赛工作,这项业务归组织

股管。他也就是他的顶头上司。他给谢平的第一印象还是好的。起码来说,年轻,

有涵养。这两点错不了吧。

“今天休息休息,洗洗衣服,写写家信,领领饭菜票。熟悉熟悉环境。起码来

说,先得把食堂门、厕所门认认准吧,别走两岔了去。对,再去看看上海老乡。这

可要紧。”他笑道。到晚边起,又派他老婆、商店的裘副指导员来叫谢平上家去吃

顿饭。备了酒。因为是头一天头一顿,谢平自不敢放开量喝。陈助理员两小盅落肚,

脸便紫涨得跟快焐发的猪肝一般,眼神光散了,舌头大了,再扒得两口饭,喝两日

汤,一撂碗筷,只顾自己躺到帆布躺椅上喝茶去了。直待谢平吃完,端起进门时裘

副指导员给沏的这会儿早已凉透了的花茶末,咕嘟咕嘟一口喝见了底,陈助理员才

折身站起,放下几乎吃饭时也不离左右的保温杯,长出口气说:“走,陪你去见见

政委。”走到路上,他忽然提醒谢平:“政委家没请帮佣的。所以,待一会儿,出

面来招待你的,就会是政委的爱人。她本人,她……”

“我该注意些什么,你尽管放心大胆说。我这个人就是粗……”谢平见他忽而

变得不痛快起来,便主动问。

“待人接物,你们南方人是最讲究的。一套一套,没挑的。就是……她要沏茶

上来,每次喝……是不是得留个半杯再等她来续。一口见了底……总是不太那个…

…”

谢平陡地想起刚才在他家就是“一口见了底”的,脸马上微红了,忙说:“对

对对,刚才我就没太注意……”

陈助理员忙说:“在我跟前无所谓,无所谓……我们俩,还谁跟谁呀!”这句

话倒把谢平的心说得呼呼热。

政委家在机关家属区的西头,机修连和加工厂之间的一个小果园里。路不近。

这时节,果园里的葡萄藤。苹果树早埋了,一丘一丘地坟起,被雪盖住,更见一片

白净、空阔。因为是通往政委家的路,也就修得格外标准。不太宽,一抹平,两面

坡,露个“鱼脊背”。路面上铺得有卵石。卵石不单是拉来一撒就完事,而是个个

砌进土里的。灰白的花斑,在朦胧的夜色下看去,像是用水磨石铺起来的,只是脚

底的感觉还有几分差异。

政委家附近林木森森。政委正忙着,在客厅里跟鸦八块分场的两位领导说事儿。

陈助理员没敢去惊扰,只是在客厅门口,拱着腰悄悄给政委做了个手势,让政委知

道他来了,在后边等到着他呢,便赶紧带谢平径直上里头去了。谢平以为陈助理员

总要跟政委提一句:试验站的那个谢平也来了。但他偏没提。也许紧张,疏忽了。

小院四四方方,带一圈抄手围廊。院子里积雪恁厚,埋起了片儿石铺砌的两道,

也严严实实地把两棵黑校八权的樱桃海棠孤立在当庭中央。樱桃树下堆着好些板皮

钉的硬纸壳糊的包装箱和一大堆铁皮条。还有些柳筐荆槐篓。政委不让扔。说万一

要调动工作,这些还是要派大用场的。他这大半生,东挪西调,用他自己的话说,

屁股底下一直是安着轱辘的。

北屋一趟三间。一明两暗。政委的爱人在东头一间里,打毛衣,辅导上初中的

儿子做作业。屋子很自。灯很亮。家具很少。几乎只有北墙根前放着一张大方桌。

红木的,四边带小抽屉,旧时给搓麻将的人搁码子。还有四张方凳。两张他娘俩占

了,还有两张一东一西相对贴墙放着。那是种很老式的大方凳。硬木料。细木工的

手艺。擦漆。凳边沿挨着屁股的地方,漆早被蹭去,因此些微地凹下,也因此被蹭

得恁光滑,红里发乌。

一进门,谢平就呆住了。心里甚至有些发毛。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的熟悉。绝对

是哪儿见过的。哪儿见过的?他分明是头一回上这儿来。但确实见过。特别是那白

墙、墙根前一东一西对放着的那两张大方机子……还有那女人,少年,两用铁炉,

长长高高的绕屋一周的铁皮烟囱管……那女人织毛衣的姿势:跷起腿,斜着眼瞟儿

子的神情。这个儿子,也仿佛是见过的:长了个大人身胚,瘦瘦长长,却一副明显

的小孩脸,小鼻子小眼小脸盘。确实见过。否则不会恁眼熟……甚至充塞在这屋里

的某种气息,也仿佛是闻到过的。他完全被自己的这种感觉迷惑住了,蒙怔着——

因为他在此以前确确实实没来过,也没听任何人谈起过政委家的这个屋……没有…

…可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是缘何而来的呢?整个晚上他都没摆脱掉这梦魔似的纠

缠……

陈助理员拱着腰,撩起那幅用旧军用毛毯做的门帘,踏进高高的门槛,搓了搓

冰凉的脸颊,才站直了问道:“警卫班今天咋没派人来扫院子里的雪?怎么回事?”

政委的爱人没抬眼皮,黄白的小脸上布满浅褐色的雀斑。病恹恹的。“是我没

让他们扫。扫了,到处都一色干黄干黄,更腻味死人……”她长叹口气,无奈地笑

笑,这才停了一小会儿手里快速扭动的毛线针,跟陈助理员打招呼;但对谢平却连

个正眼也没给,接着更加快了手里的扭动,结束这一针,把陈助理员带到西厢房的

一间大偏屋去。谢平也跟了过去。

今年年初,师劳资处让场里派人到上海又接一批支边青年。政委托这些干部到

上海旧货商场淘买来一个老式的铸花铁床。又从去年来的青年的家长里头找到一位,

请他把铸花铁床架做番精加工。除锈。油漆。床架上端各种饰物抛光。电镀。四条

腿上都安能多向转动的小黑轱辘。托运单前天寄到。昨天供销股派辆“解放”牌卡

车,上乌鲁木齐车站货场把它取了回来,顺便又到二级站拉回一车百货。

“老头恨不得今天晚上就用上它……”政委的爱人伸出她那穿着鸭舌轻便棉鞋

的脚,轻轻踢了踢那又扁又大的包装木箱,说道。

“准保用上了!装起它来,费什么劲?”陈助理员脱掉棉袄,挪过早预备在一

边厢的管钳、扳手之类的工具,说道,“您别管了,去检查儿子的功课吧。二十分

钟后来验收我的活。”

“他就喜欢这,让人到旧货摊上淘换东西。谁知道原先是哪个下三滥使过的?

想着都叫我嗝腻得慌……”

“那倒也是……”

“他就那么着急!昨晚上就想让警卫班小伙子来相帮着装起它来瞧瞧。这不是

开玩笑吗?那些小伙子都是睡土炕和红柳把子床长大的,连见都没见过这种床,能

装得了吗!”

“那倒也是……”

议论到这儿,谢平以为陈助理员会趁便向政委的爱人介绍一下他,也以为政委

的爱人顺口会问一问他这么个在一旁戳着的大活物究竟是谁。但他俩都没这么做。

个把小时后,政委送走客人,听说铁床已经架起,呷口浓茶,烧上棵烟,便兴

冲冲奔偏屋来了。

谢平头一回见政委。他也就五十来岁吧。于瘦。个儿中等。原先是京津唐一带

什么部队的仓库主任。转业好些年了。但来羊马河的时间不算长,三个年头吧。实

打实地算,也就二十来个月。场龄比谢平他们长些。政委转业时,没能就把家带来。

他爱人不肯来。她那会儿在京郊一个什么县的农校教书。直到这次政委调羊马河,

她才松了口。主要还是想到政委走得更远了,年岁也一年大似一年,没人贴身照料

生活不行;再说农场跟自己的业务也对口,就来了。来之后,一直干黄干黄,直线

地瘦下去。六味地黄和驴皮阿胶都不管事儿。她老苦笑着说:“这是因为吃不上炸

酱面的缘故啊!”倒也是的。这达也种黄豆。可这豆怪了,磨豆腐可以,做酱不中。

做一切要经过长毛发霉尔后才成的东西都不行。有毒。比如就不能用这达种的豆做

酱腐乳。她在子女校当副校长,上半天班。卫生队队长主动跟子女校支部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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