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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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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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儿……一会会儿……

一个多小时后,她被迫近的拖拉机惊醒。梦魔里,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空

被什么照亮。地面在某种震动中抖颤。一股越来越强烈的隆隆声直扑草垛而来。她

不得不向草窝深处退缩。她摸着了谢平的脸。她不敢动了。她知道他累了。她不忍

心去惊醒他。她以为一切都会过去的。她甚至勉强直起酸疼的腰脊,把谢平向一侧

翻落去的脑袋抱到自己怀里。出于一个女人做妻子和做母亲的本能,她还弯下半跪

起的身子,去护住他。但就在这一刻,好像有个怪物把触角插进了草垛下边的泥土

里,猛劲儿往起一拱。那些草便都像得着灵气,活了似的,纷纷跳起来,向两旁散

落。到这时,她才看清,迫近眼前的,是那辆拉草的拖拉机。她只来得及拼出全身

的力气,把谢平朝一边推去,再要跳起来救自己,她已经跳不起来了。她没有了一

点力气。她跌回到草窝里。她不愿沉落到那无尽止的黑渊里去,想叫一声:“谢平,

救救我……救救我……”也没叫成。她先被拖车猛地从散草中撞了出来。在地上滚

了两滚,本能的力量使她爬起来,张扬着手,向谢平滚落的方向扑去时,拖拉机又

一次撞翻了她,并从她身上碾了过去……在她第二次倒下的一瞬间,她看见面前很

红很红地一亮,满天下像被火烧着了似的,她觉得自己被那一阵灼人的热浪托起,

只来得及想:“我真的就要这么给碾死了?谢平,救救我……”

哦,太阳……

蓝色的太阳……

芬芳的太阳……

齐景芳被抬到卫生室。体检床的白床单很快被她的血染透。不知所措的淡见三

无法使自己镇静下来。他几乎把所有的药瓶都从白漆的药柜里翻了出来,也找不到

一样是适用的。分场里没有输血设备。没有化验设备。他不知道她的血型。他那样

地跟她亲热过,却不知道她的血型。这些天,他一直怨恨她。这时,他才开始怨恨

自己。现在她毫无血色地躺在那儿她需要帮助,需要救援。每一分钟,每一秒钟对

于她都是剩下的最后一个世纪……但自己却束手无策地只能呆站起,看着那无可挽

回的生命从她往下滴落的鲜血里淌走……而叫他更不能忍受的是:当她像一只野兔

被人从草窝里碾出来时,机车上所有的人都看到,她竟跟谢平卧在一起……

她死了……

她被埋在骆驼圈子的“飞机场”上。她的用白皮木板竖起的墓碑,正对着那条

残破不堪的“跑道。”落葬以后,谢平是最后一个离开墓地的。没人来劝他。劝也

没用。他悔恨不已……不,仅仅说用悔恨二字,是无法说尽当他看见人们从拖拉机

下抬出齐景芳那一刹那间的自责和内疚,……他扑过去抱起她。她的血流了他一身。

她一直还在喃喃道:“谢平,救救我……”而自己就这么报答了她……

现在,他只想到了宏宏。他决定不管谁会作出什么反应,他都要把宏宏带在自

己身边。他走进卫生室,看见淡见三在翻齐景芳的行李。脸色铁青。

“你翻什么?”他问淡见三。

“不关你鸟事!”淡见三恨恨地冲了他一句。谢平理解老淡对他的这种恨。他

想避开他的恨。他觉得自己无法向老淡解释清那一夜在他和小得子之间所发生的一

切。他不祈求原谅。也不祈求谁的理解……

“你……是在找那封信?”他问。

“在你那儿?她交给了你!”淡见三马上直起腰,敏感地问道,随手把一件刚

从齐景芳旅行包里翻出来的薄花呢两用衫朝地上一撂。

谢平弯腰去拾衣服。淡见三一脚踩在衣服上,眼睛血红血红地斜着,道:‘称

这个伪君子。臭不要脸的’上海鸭子‘!你说,那一夜工夫,你都跟她干了些啥?

你说!“

谢平一把推开他,拾起衣服。淡见三索性拎起旅行袋朝谢平头上砸来,吼道:

“伪君子!”

这时,窗外头,吵吵嚷嚷围过来许多人。大部分是分场里的新生员和他们的家

属。为首的是二贵媳妇。昨天夜间,总场来了回电,要老爷子把撅里乔押送场部,

并且把继后又带头闹事的二贵也先扣起来,不知谁给老瘸透了这个信儿。他便在禁

闭室大叫:“找淡见三那个臭相好的,她要还是她爹妈生的,让她出来说句良心话!

那封信,她不会烧。找她要信去。二贵媳妇,你要不想当活寡妇,找那小婊子要信

去!”

他们来了……

他们觉得齐景芳在临死之前,一定会把信交给一个人。或者是淡见三,或者就

是谢平。徐到里看见恁些人把淡见三的卫生室团团围了起来,怕出更大的事,忙去

报告了老爷子。老爷子便派人把情绪激昂的众人挡在十来米开外,不让走近卫生室。

“文革”后一直奉命分解保管的几支步枪,也都起了出来,重新安上了撞针。

老爷子一进卫生室门,问他们两个:‘那封惹事的信,到底烧了没有?要在,

究竟在你们谁手上?“他盯了淡见三一眼。他故意不去正眼看谢平,垂下眼睑,让

目光从谢平胸襟上第二颗扣子前滑了过去。从齐景芳出事的第二天,老爷子便只想

着让谢平尽快离开骆驼圈子。前一段,得知谢平主动跟桂荣断了之后,他甚至想到

过再去做做他工作,留住他。无论怎样,他对他的能干、肯于和能吃大苦,是极赏

识的。谢平在骆驼圈子毕竞是尽心尽力地干了十四年。这一点,老爷子是非常明白

的。这样的于家,也不是哪儿都能找得到的……但现在,他不想见他。仅两天的工

夫,桂荣便瘦成了个衣架子,连走路都晃晃悠悠起来。得知那晚出事,跟齐景芳在

一起的,是谢平,桂荣木呆了。老头不知怎么去劝桂荣。他真恨、也不明白为什么

这一切偏偏接二连三要发生在他的骆驼圈子里……他真希望这里的人都走,全走空

了才好!只留一块安静的地皮在他脚下。他只图这一点……只需要这一点……他为

让谢平赶快走,他甚至”压服“了坚决不同意给谢平恢复党籍的淡见三,以分场党

委的名义通过了给谢平撤销处分的决定。他说:”让他走。看在他这十四年的份儿

上。把他带来的还给他。让他走。人已经死了,你再报复他,再留下恁些恨给子孙?!

干吗呢?这些年都还没恨够?这么些年他跟我们都处得不错嘛……把他带来的还给

他……让他走吧……“

谢平是觉察到老爷子对他突起的这种冷漠、轻蔑,以及这冷漠轻蔑里的怜悯、

通达,这怜悯、通达中的怨恨、困惑……那天,他抱着流血不止的齐景芳,坐在大

车里,跟淡见三他们一起,把她急送到福海县人民医院。齐景芳当时还能说话。从

手术台上下来,还没死。上午,分场里的人都赶去了。于书田开着车跑了两趟。那

些转业战士和新生员都是经历过这种场面的,都懂得这时需要血源。在他们中间没

人因为齐景芳跟谢平睡了一觉,就小瞧她。况且现在,救命更要紧。连桂耀都去找

了刘延军。要他给人民医院院长递个话,用最好的药救齐景芳。但大家对谢平多少

都有些冷淡,有些尴尬。这一点,连齐景芳都感觉到了。在病床前,谁也不跟谢平

说话。当病房里只剩下谢平时,她说:“我要死了……又给你惹下这个麻烦……”

他说:“别瞎说了。”

她歇了一会儿,又说:“你后悔了吗!”

他木直地坐着,看着窗外。

“真的不后悔?”她极为艰难地移动细长纤弱的手指,想去摸摸谢平。但她的

胳膊上插着输液管,动不了,也没那力气动。谢平便把手按在她手上。反问:“我

干吗要后悔?”

她慢慢转过头去,哭了。后来,她把信交给了他。如果场里真的要以“造谣生

事”为名处罚老瘸的话,她要谢平把信公布给大家伙儿。

这时,他对老爷子说:“信在我这达。”

老爷子说:“给我瞧瞧。”

谢平说:“分场长,放了老瘸和二贵。这事不怪他俩……”

老爷子说:“先把信给了我。”

谢平说:“分场长……”

老爷子:“我是听你的,还是听场里的?”

谢平说:“分场长,眼面前这档事,责任到底在谁那儿,你心里最明白。你听

一回你自己的吧……哪怕就一回……”

老爷子说:“谢平,甭再扯别的啦。场里知道你又回来了,已经来过两回电报,

查问你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他们要我在这件事平息前,没看清你的态度前,先别放

你走,更不能撤销了过去对你的处分。虽然他们也明白,那处分对于你是不公正的。

三台子还有人来追问你那五车木料的事。你到了是想赶快走呢?还是脱了鞋袜,往

这烂泥坑里插!”

谢平说:“分场长,齐景芳觉得自己做了件对不起老瘸的事。她死了。我们…

…我们还是替她平了这块心病……让她正正大大地在所有人跟前都抬起头死去……”

“你是不想离开桑那高地,还是怎么的?”

“随便。”

“随便?什么叫随便?”

“你就再开除我一回党籍吧。”谢平说道。他说得那么平静,却用尽了这十四

年积攒的全部力气……

……谢平很快睡着了。他已经没有什么可抱憾,也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了。什么

都没有,反而又无所谓了。当他从老爷子面前走过,开开卫生室的门,拿着那封信,

走下木台阶,向二贵媳妇他们走去时,他料到现在这一刻的结局:老爷子立马让人

把他关进了干沟边他曾经住过的那间小土屋里。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不管将来怎

么样,他今天得对得住桑那高地。

半夜过后,一阵开锁的稀里哗啦声,惊醒了他。于书田和渭贞嫂走进门来。

“快走。车在飞机场那头等着。”渭贞嫂说。

“上哪儿?”谢平愣怔着带着睡意迷蒙地问。

“走吧……”于书田低声催道。

“你们哪来这门上的钥匙?”谢平还盘腿坐在床上发问。他知道,关起他来后,

这门上的钥匙是老爷子亲自收起的。

他俩互相看了一眼,答道:“这你就别问了。”

“老瘸、二贵的事没了结,我往哪儿跑?跑哪儿,老爷子不得去‘请’回我?”

‘你咋恁傻?分场长要还想’请‘回你来,这钥匙能自己跑到我俩手上吗?

“于书田不能把话挑得再明了。只得这么暗示道。

“是他让你们来放我的?他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放我,就来这一手?”谢平追

问道。

“你就别打破沙锅问到底了!”渭贞嫂急急地替他收拾东西。

“老病和二贵呢?”

“押场部了……”

“还是押走了?!”谢平惊道。

“这也得说句公道话。分场长他也是没法办……他确实跟场里说过,老瘤是误

抓。他作为分场的领导愿意承担这误抓的责任。他说趁早放了比将就错下去好。但

场里不答应。说,即便是误抓,现在也不能承认。哪怕等半年再给这老家伙‘平反

’呢,也不能在这节骨眼上承认是误抓。半年以后形势会有什么变化,上边还让分

场搞这样的承包不,都还很难说……”

“原来是这样……”他喃喃。“你还是趁早走吧,场里确实一直有电报在探问

你的动静。三台子林场也有材料来。老爷子一直替你承担着呢。”于书田再度催他。

“就是要走……我也得把景芳的儿子带走。”

“孩子在门外呢……”

“我还要到福海去一趟,找刘延军,把那辆车的事办妥了……”谢平忽然想起

来,又说道。‘车办妥了。是桂荣亲自去找的小刘。“”桂荣?“谢平一怔。这时

候听到这个亲切的名字,他愧疚地一颤。他想问,桂荣是怎么来帮忙的,但又不好

意思多问。书田和渭贞嫂这会儿也没心思跟他多扯,他只得从光秃秃的铺板上拾起

大衣披上,跟书田和渭贞走到门外。皎洁的月光水泻般把远山近野清洗得一片幽蓝

洁静。土屋没房檐。月光直接洒到泥墙上,格外明亮,也清清楚楚地显出掺和在墙

泥里的那些糠和铡细的麦草。他张眼去找宏宏,却见在山墙把角的黑影地里,站着

一高一矮两个人。他本能地往后缩去。渭贞却冲那两人低低叫了声:’宏宏。”那

高的便搂住了那矮的(肯定就是宏宏了),替他整理了裹得那么严实的围巾,帮他

翻起大衣领,戴上小手套。四五月间,桑那高地深夜里的寒气,依然跟薄冰似的。

谢平打了个冷战。这时他已看出,那位给宏宏整理衣物的,竞是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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