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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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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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便条。又是一张便条:“我跟政委走了。得几天工夫。既然蹲点,就得蹲住。这

是政委一贯的主张,也是我一贯的主张。我经过反复考虑,今年这份劳动竞赛的文

件,还是我自己来起草吧。你刚调人我股,多花点时间,多进入些情况,看来是必

要的。磨刀不误砍柴工嘛。先不急于开展工作。工作还是有得你做的。这几天,你

就在办公室值班,做好电话记录。来电人姓名、单位、来电时间、内容摘要和处理

结果,都要—一记清、备查。一般情况下,你不要擅自处理。都转给有关部门的有

关人员去承办。转给谁了,他是怎么答复你的,也要记清。机关里的事,一是要勤,

二是要清。勤就是勤快,清就是清楚。这是政委经常强调的。我认为这是个高明的

归纳。电话记录本挂在我办公桌左手墙上那一排钉子的第三枚上。老白同志处有我

办公室的钥匙。从老白同志处拿的文件,请从速如数归还。切!切!!”

第05章



我必须生活在他们中间。但他们真的需要我吗?

现在,谢平终于体会到场部晴明的白天,是多么寂静了。天蓝得像纹丝儿不动

的湖面。秃溜溜的白杨树枝上结满了茸茸的树挂,显见得那般粉妆玉琢。到中午时

分,路面开化,成了一摊稠黏的烂泥,连白脖子乌鸦都不敢往下落。人也只好贴着

墙根,拣阴冷硬实处下脚。吃罢午饭,停了广播,四周围又好像再度沉到湖底里去

了似的,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尔后,就只能看到运空奶罐的牛车从窗前缓缓走过。

尔后,才有从屠宰场回来的车。车厢板缝里滴着血水。还有拉草的牛车。它们一步

三摇地在泥坑里挣扎。晃荡的车厢撞击在轴上,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呕当声和吱嘎

声。那高高堆起的草垛,好像每时每刻都会崩散,却奇迹般地团结住了自身。车把

式们还躺在那晃动的草垛上头,从光板子老山羊皮大衣里边,懒散地伸出稀脏的脚

和带着红布条缨络的鞭梢,眯盹着,享受那暖洋洋的太阳的抚爱。

傍晚响,谢平去打饭。走过机关篮球场,他看见渭贞嫂和建国了。他们起先待

在球场边,等着谁,见有人,出溜一下,躲闪进被暮色笼罩得分外幽暗的林带里。

林带外头,停着一辆拖车。没熄火,突突地发动着,还亮着车灯。谢平认得,是试

验站的车。他料定,渭贞嫂和建国是来探望赵队长的,便追过去,喊了声:“渭贞

嫂!”没人应。追出林带,见渭贞嫂和建国慌里慌张紧着往拖车上爬。他又叫了声

:“我是谢平。”渭贞嫂手一软,脚踩了个空,从车厢板上掉了下来。建国原本就

不想躲。这时,跳下地,先搀起娘,回头叫声:“小谢叔叔”,想朝这边跑来,但

被渭贞嫂一把拖住。渭贞嫂都没顾得上去揉揉腿面上蹭肿了的地方,拢拢散乱的鬓

发,只是搂定了建国,缩回到车厢板投下的阴影里,直到谢平走到跟前了,一才抬

起头,红着眼圈,看着谢平,说了声:“是……你……”她显得那样的恭敬谦卑,

又显得那样的陌生。谢平心里好一阵难过。

“来看赵队长?”谢平问。

“不是!”她触电似的答道。

“还没吃饭吧。看巧,场部大食堂刚开饭……”谢平说道。

“不用不用……”她紧张地摆摆手。

这时,机车上的两个驾驶员不知从哪达子弄来一块两米来长的松木寸板,抬着,

往拖斗里一撂,过来招呼渭贞娘俩上车。她不再说什么,赶紧先把儿子推上车。尔

后,车就开走了。

林带里暗得厉害,远远近近亮起许多灯。谢平看着拖车开远,回头向黑暗深处

走去。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招待所小食堂跟前。他索性再往前走。后边有块开

阔地。开阔地上有个隆起的小高包。其实,那是场部大菜窖的顶盖。那大莱窖里住

部队,睡一个连不愁。大菜窖的西头,有个大坑。一半,棚了些树干、树枝、苇箔、

干草;另一半露着天。露天的那一半里,背阴处积着稀脏的雪。撂着两条用整段圆

木挖成的猪食槽。棚上顶盖的那一半里,黑乎乎地躺着几头架子猪,在哼哼卿卿。

猪圈和菜窖后身是一条稀稀拉拉的沙枣林带。沙枣林带后身,才是那大空场子。空

场西边是场部警卫班和托儿所的窑洞式平房。空场后头东南角,那铁皮烟筒里冒火

星子的,是马号。鸡场。再往后是一片高低起伏的老碱包。碱包的中间,有几小间

成品字形向里一起对着门脸的小屋,四处有些歪歪倒倒的锈铁丝网象征性地围起,

那便是场看守所。

此时,大菜窖顶上站着两个穿皮大衣的看守,倒背起枪,侧身对着呼呼刮来的

西北风,把手插在皮大衣口袋里,斜起眼,看着蹲在小食堂后墙根前吃饭的人犯。

风把他俩的皮帽护耳吹得忽闪忽闪。吹青了的脸面麻辣麻辣。

“报告。”一个人犯吃完了。揭起一碗雪,擦过碗,又把筷子夹在胳肢窝里使

劲捋过,便毕恭毕敬地.上前两步,独自在风里站着了。这家伙原先是下九里分场

的一个教员,糟践女学生娃子。还戴着副黄框子老式眼镜,风一吹,筛糠似的颤。

但为了讨好看守,这混蛋竭力用垂下来的双手贴紧腿杆子,似乎这一来便能叫自己

站稳当了,尽符监规。接着站起第二个。打着饱嗝,支起大衣领,点烟抽。他叫李

裕。鸦八块分场二队的司务长。1956年带支边青年来羊马河前,在河南地方上认真

当过两年乡长。那时还年轻,能干。按说,他这一号的,来羊马河恁些年了,再不

济事,也不能只当个司务长啊。当年由他带来的那一拨里,能力上远不如他的,也

有当副队长的了。但他啃筋儿就啃在过于能干,过于聪明,过于不肯安生上。瞎倒

腾。私种紫皮蒜和黄烟,拿到老乡公社集市上去卖。据说还倒卖皮靴、小刀。旧瓷

器和耳坠。项链之类的小玩意儿。还带着别人这么干。他是全场“社教”的重点对

象。双开(开除党籍、开除干部队伍)是板上钉钉的了。现在就等着师社教总团讨

论,交不交给政法部门处理。第三个站起的,赶马车翻车砸死马。第四个还是个中

学生。据说偷了学校食堂存放饭票的木匣子,拿饭票跟人换纸烟抽。四个人里,只

有那个糟践自己学生的教师上着手铐。看守最恨这一号的。上罢铐子,还得紧他一

圈。最后站起的,便是赵队长。

吃罢饭,他很久都没往起站。小食堂的人来收菜盆和馍筐,跟他打招呼:“吃

完了!”他还笑着跟人家点了点头,然后照旧蹲那儿,脊背抵住土墙,卷了根烟。

看守也不催他。那四个也不看他,木人似的,只管自己戳在风里。待烟烧着了,他

才站起来归队。那学生贪馋地看着他嘴上一明一灭的烟头。他还真让他吸了两口,

过了过瘾。然后,毫不客气地从那学生嘴上把烟又夺了过去,一点不怕烫地就用自

己粗硬的指头把烟头捻灭了。红亮的烟粒便随风飘散。谢平给他的那副黄军布里的

连袖皮手套,挂在他壮实而略有些佝楼的身板两旁,跟风一道晃荡。他好像没看见

谢平。或者,装作没看见。只待走到礼堂门口,再往前走,就再见不着了。这时,

他突然站下,回过头来划根火柴,点烟。火光映红他于黑的脸面时,谢平看见他眼

珠子忽地挤到这边眼角,很亮地闪了一下。等那人犯的小队伍完全消失在礼堂山墙

那厢,其中一位看守远远地催他了,他又着意地朝谢平张了一眼,戴上手套,毫不

动声色地跟上了小队伍。

后来的两个星期,过得很平静。陈助理员的老婆常找谢平相帮去鸡场取蛋(扛

上个纸板箱,先到加工厂锯木车间去装锯末),到畜牧队去拿酸奶疙瘩,相帮她家

泥煤堆、翻莱窖、掏火墙、栽晾衣服桩子……

有一天,谢平正替陈助理员汇总各连队交来的党费。陈助理员兴高采烈走进来,

从他那个用了多年的黑人造革拎包里,得意扬扬地取、出一对破马蹄铁。磨得极薄,

锃亮,钉齿秃圆秃圆。贴着掌子面的那边,锈老厚,往起一提溜,直往下掉红皮屑。

真是撂路边也没人瞧的烂脏玩意儿。陈助理员却跟托着个碰不得、摸不起的宝,赶

紧让谢平从文件柜里替他抽个崭新的牛皮纸大信套,先一口气,把信套吹鼓了,连

手一起探进,小心翼翼把那两片蹄铁安到袋底,好像它是什么在册的出土文物似的,

叫谢平立马送政委家,交政委爱人,并用毛笔字在信皮套上工工整整写上:“面交

袁枚园校长亲启”。

这怎么了?左宗棠西征时胯下那匹追风马使过的掌铁?恁金贵?!我在汇总党

费哩!谢平心里嘀咕。把算盘珠拨得山响,说:“待会儿吧。或者,干脆,老陈,

你自己跑一趟吧。”这些日子,谢平已经发现这位陈助理员有这毛病。爱支派人。

连那位白老哈屋的烤火煤,也得让谢平去扛(机关里一星期分一回烤火煤),还得

给她妈的码齐了,还得把煤屑扫净。但谢平觉得这些还能忍。今天要是政委的爱人

犯病要送卫生队抢救,掀了床板去抬,谢平也没意见。可这算个鸟玩意儿?破铁掌

比党费还要紧?

谢平的态度恁生硬,陈助理员吃惊。但想到几十个单位的党费汇总错了也不好

办。他便说:“那好吧。总数打出来之后,再麻烦你跑一趟。我找张股长说件事。”

十几分钟后,他转回来,见那包东西还撂在窗台上哩。这阵子,太阳爬到林带

上头,从玻璃窗上融下的冰水,淌恁大一摊,把牛皮纸信套的一个角儿润湿透。他

救火似的抱起信套,大声惊问:‘你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的?!“

“这包东西不是你自己放窗台上的吗?”谢平反问。让陈助理员几搅几不搅,

党费总数打三遍都对不上。还有两三个单位没交,还得催。有个完没有?!

“刚才窗台上哪有水?”

“这么说,是我往上浇的?”

“我让你看着哩!”

“那纸包里装的是糖稀?恁怕水?”谢平觉得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不想替我于。开口。撂那儿故意不管,跟我要什么心眼呢?”陈助理员抱

着那纸袋的手都发颤了。他真上火了。

谢平哭笑都不是,便“砰”地把算盘一推,喊道:“你要是觉得送他娘的破铁

片儿,比收党费还要紧,我这就给你跑腿去!”

等他从政委家回来,桌上的钱、算盘和表格都不见了。一惊。忙跑到组织股办

公室,找陈助理员。他在看报。

“钱你收了?”谢平问。

“我不收谁收?”陈助理员答道。

“还有两个连队没催上来呢。”

“不麻烦你了。”陈助理员翻过报纸,继续看另一版。

“袁副校长说,谢谢你。”

“她来过电话了。”他又把报纸翻过去,继续看曾经看过的那一版。

谢平看见陈助理员脸虎起,铁板一块,心里怅怅然,饶不是滋味,但觉得自己

该做的都做了,没什么对不住他的,便一转身退了出来。

有一天,吃过晚饭,他站在机关大门口,呆呆地看落日。老宁过来把他叫到宣

教股屋里问他:“咋搞的?你跟那个姓陈的家伙关系弄恁紧张?”

谢平心里烦,不想跟别人谈这档事。他叹了口气之后,只是反问老宁:“你知

道政委的老婆要那些破马蹄铁干吗使?”

“袁副校长有那癖好,专门收集那玩意儿。家里专门有一个房间,挂那玩意儿。

养病嘛……”老宁淡淡一笑,无意多谈这破铁片。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熏得乎黑的钢

精锅,揭开盖,对谢平说:“吃点。”锅里有十几个煮熟了的土豆和鸡蛋。鸡蛋可

不好觅。在连里,坐月子,指导员的批条,才给百十个。病号饭里卧两个水波蛋,

也都得有指导员批条。老宁这小子路广。别看他大学生,跟马号、鸡场、屠宰场的

几个老汉走得都挺近挺紧。他那“黑锅”里常有这些别人捞不上吃的东西。自然不

是靠批条得来的。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天底下哪有绝人之路?谢平拿了个凉

土豆。

‘有高蛋白不吃,嚼呼那淀粉?傻小子。你这么活着可不行。“老宁笑道,”

我那厢还有呢。“他掀开床头前一个广口缸上的草茬垫盖。里厢果然圆鼓咚咚还有

多半缸白壳蛋。他屋里什么家伙都有。锣鼓家什。破乐器。万能电表。电烙铁。收

音机空壳。装胶卷的暗箱。放大机。成套的炊具。成排的报架。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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