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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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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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该吃枪子儿,也可以戴副手套吧?宪法上没说吃枪子儿的,就得活该

冻着!”

“那你为什么偏偏要给一个该吃枪子儿的人送手套?多心的人不问你这一条?”

为什么……

谢平不想跟齐景芳再多缠。

但齐景芳一反手却把门给插上了,堵着门不让谢平走。她说:“你得听老宁的。

他说得对,你不能小看这件事。一没事儿的时候没事儿,但凡有事,新账老账都算

到你头上,你就怎么也描不白了!”她急得都快要哭了。

谢平担心师里的人不等天大亮就把人带走,便用力一拨拉,把齐景芳踉踉跄跄

甩到一边厢,想去看守所。齐景芳扑到电话机跟前,抱起电话机,威胁道:“你胆

敢再往外走一步,我就给陈助理员打电话,告你。”

谢平夺过手套,对齐景芳说:“你告吧。你告了,我才知道你齐景芳也不是个

东西!”

但没等他跑远,齐景芳追上他,掏出几张钞票说:“手套就别还了。悄悄给他

点钱,让他到师看守所托人另买副戴戴……”

“人家这时要的不是几张票子!”谢平叫道。但等他拿着手套跑到看守所,赵

长泰已经被带走了。同车被带走的,还有那个叫李裕的人。

齐景芳再没敢跟谢平来横的。他对于她,始终还是个“街道的团委副书记”和

“中队长”。这种印象始终还在约束着她,叫她在他跟前不敢过于“撒泼”,也不

敢过于放纵。这使她常常感到困惑、不服气、自卑,有时还会被由此而生的一种莫

名的苦恼所困扰。当然,此时的她还远不能理解自己的这种苦恼和困扰,也不懂得

这种苦恼的价值和它的真谛……

她打电话叫来了老宁。待他俩慌急慌忙一道赶到看守所,师政法科的“嘎斯六

九”车早已不见了影踪。她看见谢平还站在小碱包上发呆,心里也感到一阵愧疚;

可看到手套还在他手里,又不觉暗自庆幸,把一颗无处落脚的心轻轻安放了下来。

但这同时,她依然感到一种酸涩在心里涌动,叫她沉重地站了下来。她知道谢平这

时不会来理她,便拉过头巾,包住还不住在喘息的嘴和鼻子,往后移了两步,又想

起还得赶回招待所,给林场来的那位年轻的黄之源科长送洗脸水,便悄悄转身走了。

第07章



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我到来的地方去。

我从去的地方来,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黄科长起得早。要是在林场,他起得更早。这是他多年跟随林场的老场长养成

的习惯。每天三四点钟,老场子就在屋里折腾开了。咳嗽、放屁、打嗝、抽烟。挪

箱子……沉重的软皮靴把陈旧的地板来回踩得嘎吱嘎吱。他起床,也非得把你拽起

来(他老伴不在山里),并非有什么大事。隔一会儿,他得叫喊:“黄之源,你小

子把我的花镜塞哪儿了?”再隔一会儿,他又得叫喊:“你替我记着点,上午通知

伐木二队曹队长让他带人在道口等着我……昨晚我让你收着的那几份统计报表呢?

我说你年纪轻轻忘性咋恁大?快找找……”再隔一会儿,又是“你替我记着点……”

老场长老喜欢在众人面前骂他记性不好。不过,林场的人心里明白,在老场长和起

小跟在他身边的小黄之间,究竞谁的记性更差些。挨老场长骂的时候,黄之源从来

不还嘴。他清楚,老场长这人就是一张嘴臭。除过这,遍天下再找不到恁好的老头。

他离不开你,这还不叫你高兴?年头一多,他归他骂,黄之源呢,早把他下边所要

的东西给找出来悄悄放在手头了,待他二回再叫喊,就可以马上递到他手上,叫老

头吓一跳:“你小子有长进啊!头年冬天吃啥来着?吃山核桃补了脑浆了吧……”

老头把眼珠鼓老高。黄之源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已经当了三四年林场计划调度科的

科长,加上跟老场长这么一点非同寻常的关系,在林场,整个儿一个大拿!他这回

来羊马河,是想请这儿弄个基建队上去,给他盖几间房。他要接家属了。

自己收拾完床铺,到院里活动过腿脚,做做各种转体和下腰的动作,齐景芳送

来了洗脸水。

“黄科长,您又自己叠被了……”齐景芳清倒杯子里的残茶。

“我常来常往,麻烦你们的日子多了。你们可别把我当那些大家伙看待……”

“大家伙来,我们场的首长还不一定每顿饭都陪着呢。可你……”

“啊,那是你们场的首长相中我手里那几根木头了。”

‘称这么没良心!回头我告诉我们场首长,让他们每顿都只给你上苞谷馍!“

黄之源笑了:“我当着你们场长政委的面也这么说。不信,你问问去。”

齐景芳挑起细黑的眉梢,瞟了黄之源一眼。她不相信黄科长会当着场首长的面

把话捅到那一步上去。捅到那一步上了,人跟人之间什么都白了,还有啥意思?还

能好得起来?可她觉得场里的几位首长待黄科长是真好。不光当着他的面,就是在

背后,他们也常关照服务班的人,千万别怠慢了他。是真把他当一回子事。有时连

政委都亲自给水库上打电话,让他们砸冰下网给黄科长抓鱼。还专要小头大肚子的

武昌鱼。她常常拿这位黄科长跟羊马河机关里的股长、中心助理员相比。从年龄上

来说,羊马河的这些股长、中心助理员没一个不比他大的。可论及场首长的器重,

却又没一个及得上他的。十年后,谢平能到这一步上吗?也许还不止……冷不了地,

她要朝这上想。可我干吗要为‘右人“担忧呢?喝大河水了?管恁宽!要你来为谢

平操心?哪是哪呀!她自责。尔后心慌慌地跳,却又松快舒服得发紧。这会儿,她

也这样,呆呆地看着黄之源宽厚的脸盘和细小的眼睛发了会儿愣,格登一下,脸便

烘烘地烧热起来,赶紧低头避开黄之源追寻的视线,提起那把高腰细身长嘴的马口

铁水壶,哗哗地向脸盆里倾出一长条翻滚着热气的细水柱……

政委亲自过问谢平的情况,叫陈满昌不舒坦、不自在,甚至多少有些紧张。政

委的特点,他清楚。今天使用你,并不表明他真器重你。今天把你晾在一边,也并

不表明他对你的潜在的能力缺乏明晰的估价。他不断地在掂对、测试。掐着指头计

算。这正是政委厉害的地方。他办事用人都十分讲究时机。时机不到,决不动声色。

只看他在袁副校长和儿子跟前那副随和、琐碎的劲头,就以为他是个婆婆性子,或

只看他跟场长扭咬得恁凶,一丁点都不肯退让,就以为他刚愎狠辣,那你就都错了,

简直是错到了家,错出了圈儿。政委当仓库主任前,在部队一个兵种总部当过秘书。

是海军总部还是陆军总部,闹不清了。他自己不说,你也查不到他的档案。他的档

案在兵团于部部铁皮保险柜里锁着呢!密码锁,你开得开?!后来因为什么,下来

当仓库主任,也闲不清。但能在总部当秘书,这能耐还咋的?政委自己现在已很少

动笔了。但无论是老严还是老宁,虽说都是正宗的拿“人民血汗”灌了十五六年的

大学生,写的讲稿,起草的总结,呈到他手里,他都要给你打发回来三四次,叫你

自己改。尔后,他再亲自给你改,能给你改得面目全非。再把你叫来,一句一句跟

你说,为啥要这么改。你问老严、老宁服不服?“这一点上,政委真是没得可说的!”

这两个臭不聊的大学生都感叹呢!但,陈满昌起草的文件,政委从来没给打发回来

过。“行,搁这儿吧。”第二天去问。画了圈了。“打印下发。李”。那一笔流畅

粗大的红字!每次都这么顺当。政委看不出来,满昌起草的文件,只是拿去年发过

的,加上今年师里刚下达的揉一揉、搓一搓再顺一顺?他看不出,比起老宁、老严,

满昌的文字工夫差好大一截?那你又错到了家、错出了圈。政委心里贼清楚。但为

什么不打发你去改?不为难你?因为他刚到羊马河,他需要几个像你陈满昌这样的

人。也因为,他看透了你。你那一碗,到底了,没必要那么样地为难你。挖耳勺里

堆满芝麻,又能榨出多点儿油?“就这样吧……”所有这一些,陈满昌心里全明白。

就说对这一拨“上海鸭子”吧。别看政委平日很少说起他们。兵团群工部、师知青

办来要情况,他都懒得出面去谈。总打发政治处主任去应付。但陈满昌很清楚,谢

平他们这最后一批上海团校来的学员一到羊马河,政委立马就让干部股、劳资股找

出他们的档案送他那儿去过。调谢平,还是政委亲自给张股长交办的事。政委还不

让张股长跟任何人说。所有这一切,都表明政委对谢平是有打算的。这正是陈满昌

时时也得掂对的一件心事。自从谢平调来后,政委从不在满昌、也不在政治处人面

前谈谢平,好像完全把他冷落一旁。(对此,谢平还好迷惘过一阵。在街道团委工

作那一阵,无论是街道党委的何书记,区团委的李萍琴,或是团市委地区工作部的

宋部长待他都很热情、知心、坦诚。他习惯了这种关系,也需要这种关系。)两天

前,政委突然找满昌,、说谢平的事:“小伙子有点毛病,是吗?给你添不少麻烦。

你考虑考虑,(政委总是用这种口气跟满昌说话。但政委越这样,满昌越不安。要

是真心,他一个五十来岁的人,用得着这么谦和地对待他这个三十才出头的部下?)

是不是把他搁宣教股去。老宁那人大大咧咧,倒是什么都不在乎……”陈满昌没放

谢平。他听出政委暗指他不如老宁那么容人。他不能让政委对他产生这样的印象。

更不能让谢平带着对他的“成见”,到另一个股室去,这样实际上是在机关,又是

在政治处内给自己增加了一个对立的力量。不,现在不能让他走。得过一段……看

看那时的情形再说……

过了两天,机关抽人下去分片包干,督促检查冬季的备耕备料工作。组织股抽

的,是谢平。宣布名单的当场,许多人偷偷拿眼角瞟谢平。他们料到陈满昌会这么

干的,想知道谢平的反应,想看看陈满昌面部的表情。但他俩都没什么异常的表演。

这不能不让他们扫兴。

谢平乐意下连队,只是受不了那些含意复杂的瞟视。所以,等协理员一宣布

“散会”,他起身就走。让别人去议论和猜测去。他估算,这次蹲点总要蹲过年去

了。组织股里又调来个上海青年,跟他一起搞劳动竞赛。股里的工作倒不用他操心

了,但齐景芳的补课和原定跟秦嘉说好,找各青年班的人碰头,这两件事得在走之

前安排妥了。而已、他也急于想见到秦嘉。他想说服她,能同意他向领导打报告,

调离机关。他不想这么窝窝囊囊地在陈满昌跟前待下去。事情越来越清楚,陈满昌

需要的只是一个能替他本人办事的“小伙计”。但谢平自忖,他不是单为了做谁的

小伙计,才不远万里跑这农场来的!有一次在电话里,他跟秦嘉透了点风。秦嘉那

番惊讶,在电话里哇啦哇啦大叫。“到底出什么事了嘛?说呀!出什么事了?”她

追问。他说:“你别叫唤呀,有些事电话里不好说。(总机房的守机员经常监听上

海青年的电话。尤其是一男一女打电话时,她们更爱听。)见面再说吧。”放下电

话,他细想想,是啊,出什么大事了?没有啊。干吗那么脆弱?得适应各种环境的

考验嘛!都要别人顺着你,那就别离开上海。在上海万事就能恁柔顺?不照样年年

有人在单位里寻死寻活地闹吗?人心不足蛇吞象。哪儿没有一本难念的经?这么想

想,平静了。但老也平静不了多久。但凡一走近陈助理员办公室的门,他的脚就沉

重。他的心就慌涩。他就不想往里走。但又必须往里走。“回试验站去吧。”他无

数次对自己说。但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到底出什么事了?没有啊!我患得患失

什么呀?”

正因为这样,他更是常常想到齐景芳屋里坐坐。哪怕听服务班的小丫头跟他开

几句玩笑呢,似乎也要比待在陈满昌跟前强。但这几天,连齐景芳也不好找了。她

真那么忙,有两晚上都不叫他去上课了。昨天中午,见到她。她正从牛牛车上的大

水罐里往水房的开水锅里放水。裤管挽得老高,露出两截葱秆儿似的白腿子。半旧

的解放鞋和黑紫红的丝袜,都叫水溅湿了。上身只穿件宝蓝色的高领毛衣和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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