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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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性-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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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少女的特性,也是我们认识她大多数行为的关键。她不接受自然与社会为她指定的命运,然而也没有完全拒绝它。她自身中的矛盾太多了,以至不能同世界作战。她只准备逃离现实,或者同它做象征性的斗争。她的每一种欲望,都引起了相应的焦虑:她渴望拥有自己的未来,然而又害怕与过去决裂;她希望“有”一个男人,却又不希望自己成为他的猎物。而在每一种恐惧的背后都潜伏着欲望,蹂躏使她惧怕,但她又渴望被动。她就这样注定是不真诚的,而且满口遁辞。她注定要受种种表现焦虑和欲望的矛盾的消极观念之困扰。

轻蔑的笑声是用于青春期斗争的最常见的战斗方式之一。女学生和年轻女工在彼此讲充满柔情的或粗俗的故事,或谈到她们的调情时,会“哄堂”大笑。她们从男人身边走过或看到情人拥抱时,也会咯咯地傻笑。我听说,女学生们穿过卢森堡公园的“情人巷”是专门为了发笑;另有些女学生们经常到土耳其浴室,是为了取笑大腹便便、悬着两个大乳房的胖女人。戏弄女性的身体,挖苦男人和讥笑爱情,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否认自己和性交有关系的一种方式。在这些笑声当中,除了有对成人的挑衅,还有对自己的窘迫和压抑的克服方法。玩弄字眼和联想是为了消灭危险的魔力:我曾看到小学生们在拉丁文课文发现femur'大腿〕这个词时,便“哄堂”大笑起来。

如果少女任凭自已被乱摸或被吻,她就会更加理直气壮地当着性伙伴的面,或和同伴们一起,用笑声进行报复。我记得有两个年轻姑娘,一天晚上在火车车厢里被一个正在旅行的推销员依次“摸来摸去”,他显然会为他的幸运感到高兴。她们间或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在一种性冲动和羞耻的混合感觉中,恢复了尚未成熟的青春期的典型行为。

在这个年龄,少女们不但利用放荡的笑声,而且也利用强硬的言辞:有些少女用词之粗野,足以使她们的兄弟感到脸红。这种言辞无疑不那么令她们感到震骇,因为在她们的一知半解中,她们所使用的表达方式并没有在她们的脑海中引起很准确的联想。况且,她们的意图也不是引起这些联想,而是在阻止它们,或至少是在减弱它们。女学生们相互讲粗俗故事,在很大程度上,不是为了满足她们的性感受,而是为了抵制性冲动:她们希望看到性行为的可笑方面,将其看做机械的或类似外科手术的操作。然而和笑声一样,使用淫秽语言不仅仅是战斗方式,而且也是对成人的一种挑衅,一种亵渎,一种故作反常的行为形式。在蔑视自然与社会时,少女用种种奇怪的方式进行挑战和抵抗。人们常会注意到古怪的饮食习惯:她吃铅笔芯、封缄纸、木屑和活虾;她吞服成打的阿斯匹林片;她甚至吃苍蝇和蜘蛛。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她并不傻,但用咖啡和白葡萄酒调成一种可怕的混合液,强迫自己喝下去。

她还吃泡在醋里的糖块。我还看见另一个女孩子,发现她那份色拉里有一条小白虫,却毫不犹豫地把它吞了下去。所有的儿童,都坚持用眼和手,并且更直接地,用口和胃去检验世界。

然而在未成熟的青春期,女孩子更喜欢在令她难以理解的和令她反感的领域里探索。“令她厌恶的”东西,常常在吸引着她。这样一个女孩子,尽管美丽、娇气、打扮得整整齐齐,但只要觉得自己像个胜东西似的,就的确会被各种“脏”东西所深深迷住:她摆弄昆虫,盯住有月经污迹的衣物,吸自己伤口上的血。玩脏东西,显然是抵制厌恶(这在青春期一开始就是十分重要的情感)的一种方式:如我们所看到的,小女孩对她的过于亢奋的身体,对她的经血,对成年人的性交,对她注定要归属的男性,都感到厌恶;她在抵制这一情感时,对她所反感的东西恰恰是欣赏、亲近。她仿佛是在说:“既然我每个月都要流血,我干脆就用吸自己伤口的血来证明我并不害怕我的血。既缄我将来必须忍受令人作呕的体验,我现在也就可以吞下一条小白虫。”

这种态度在这个年龄所常见的自残中表现得更加明显。少女可能会用剃刀划破大腿,用香烟烧伤自己,剥自己的皮。为了逃避一次必须参加的无聊舞会,我年轻时的一位朋友用斧子砍伤了自己的脚,伤势很重,不得不在床上躺了六个星期。这些虐待一被虐狂的举动,既是对性体验的期待,也是对它的抗议。经过这些考验,一个人就可以坚强地面对一切可能的磨难,减轻它们所引起的痛楚,这包括新婚之夜的磨难。当少女把蜗牛放在胸脯上或吞服一瓶阿斯匹林片或伤残自己时,她这是在向未来情人挑战——“你对我的惩罚,决不会比我对自己的惩罚更可恨。”这就是她开始进行性冒险时作出的骄傲而阴郁的姿态。

虽然女孩子命定要做男人的被动猎物,可她仍在坚持自己的自由权利,甚至经历痛苦和厌恶也在所不惜。她砍伤或烧伤自己时,是在抗议对她处女贞操的刺破:她用宣告无效来进行抗议。由于她的行为给自己带来了痛苦,她是一个被虐狂,然而她首先是一个虐待狂:作为独立的主体,她鞭笞、蔑视与折磨这依附的肉体,这个被她憎恨的顺从所惩罚的肉体——

可是,她又不希望自己和它分开。因为不论怎样,她都不愿意完全放弃地的命运。她的虐待一被虐狂的失常涉及到一种基本的不真诚:如果她任凭自己去失常,就会意味着她通过放弃接受了等待着她的女人命运;而如果当初她没有承认自己是肉体,就不会那么仇恨地摧残自己的肉体。

甚至她的暴力引发也源于听从的深处。一个男孩子在反抗父亲、反抗世界时,他的暴力是有效的。他和同伴寻衅闹事、打架斗殴,是在用拳头证实他的主体地位:他把自己强加于世界,他超越世界。然而这不是说进入青春期的女孩子也可以这样地去证实、这样地去强加。

这就是她心里充满怨恨的原因:她既不可以希望改造世界,也不可以希望超越世界;她知道,或者至少是相信,她是受束缚的——也许她甚至可能希望如此;她只能破坏。在她的愤怒中存在着绝望。她气急败坏,摔杯子,砸玻璃,扔花瓶——这不一定是为了征服命运,而只是为了象征性地进行抗议。女孩子由于现在的无能而反抗未来的奴役。她的徒劳的发作,远没有使她所受到的束缚放松,往往只能使这种束缚变得更紧。

她针对自己或针对周围世界的暴力行动,始终具有消极性质:它们比较壮观,却没有实效。好斗的男孩子,把他受到的微小伤害当成他积极活动的不足挂齿的后果,因此,他对此既不追求也不回避(除非自卑情结使他处于女孩子那种处境)。女孩子则时时注意自己所受到的折磨;她在心中细细品尝着暴力和反抗的滋味,对结果没有任何兴趣。她的反常,来源于她仍被束缚在童年世界,因而她不可能或不愿意完全从那里逃脱这个事实。她想在牢笼里挣扎,而不是想离开它。她的思想框架是消极的、反射的、象征的。

有时这种反常也可能会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不少的年轻处女都有盗窃廊。盗窃瘤是一种性质十分含糊的“性的升华”。破坏法律和违反禁忌的意愿,被禁和冒险活动所引起的高度兴奋——这种挑战在女窃贼那里无疑是主要因素,但它有双重性。获取无权获取的东西,是为了傲慢地证实她的独立性,是为了在被输的东西和谴责这个窃贼的社会面前扮演主体角色,是为了否定法律和秩序。然而这种挑战也有被虐狂的一面。这个窃贼被她所冒的风险,被如果她被捕那张着大口等待吞没她的深渊所深深吸引。被捕的危险给窃贼行为带来了一种能激起性欲的魔力;在指责的目光下,在捉拿的手掌中,在这一切所引起的耻辱中,她将会完全彻底地感到自己是一个客体。

获取而未被捉拿,唯恐变成猎物而深陷痛苦,这是青春期女性性欲追求的危险目标。少女们的所有反常而有罪的行为模式,都有这同一种含义。有些少女专门写匿名信,有些则以戏弄伙伴为乐:一个14岁的女孩骗全村的人相信,有一所房子在闹鬼。她们还喜欢在暗地里行使自己的权力、表示自己的不顺从、向社会进行挑衅——喜欢冒被发现的危险!这最后一项在她们的乐趣中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以至她们屡屡暴露自己,有时甚至谴责自己未曾犯下的错误和罪过。我们可以毫不惊讶地发现,拒绝变成客体导致了使自己变成客体:这一作用机制对所有被消极魔念困扰的人都是适用的。仅仅由于一种反应,歇斯底里的麻痹症患者就会对麻痹症感到恐惧、渴望并引起了它:这和发生在精神性痉挛患者那里的情形一样,只有不去想它,治疗才会奏效。

深度的不真诚使正常少女与这些神经症类型相联系。狂躁症、痉挛、阴谋解以及行为反常——我们发现,她的许多神经病症状是由于我谨慎指出的欲望与恐惧的矛盾引起的。例如,她离家出走十分常见。她出走可能是漫无目的的,到离家很远的地方逛上两三天,自己又回来了。毫无疑问,这不是真正的出走,不是真的要和她的家庭断绝关系。这只是一出逃走的喜剧,如果有人想当真带她离开,女孩子的心绪则往往会十分烦乱:她想离开,又不想离开。

出走有时与卖淫幻想相联系。她幻想自己是一个妓女,她扮演这个角色时多少有些胆怯;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倚窗凭栏,向路人暗送秋波。有时,她离家出走时把这出喜剧演得如此逼真,以至真假难辨。这种行为往往表达了对性的欲望的厌恶,表达了一种有罪感:“既然我有这种想法、这种欲望,我比妓女也好不到哪里,我就是一个妓女!”她想道。有时她竭力放纵自己:“让我们干到底吧,让我们有个悲惨的结局吧!”她这样自言自语。她想委身于第一个到来者,以自我证明性行为是无足轻重的。

不过,这种态度也常常可能是表示对母亲的敌意,不论是由于少女被严于律己的父亲所疏远,还是由于怀疑母亲本人水性杨花;或者这种态度也可能是表示对过于冷漠的父亲的怨恨。无论如何,这种魔念,和我提到过的常随之而来的怀孕幻想一样,有一种反抗与共谋的纠缠不清的混乱。这种混乱是精神失常的标志。

值得注意的是,在所有这些行为形式中,少女不想超越自然与社会的秩序,她既不打算扩大可能性的范围,也不打算重新评估价值。她满足于在其疆界与法则都维持不变的世界范围内,表现她的反抗。这种态度常被认为是“邪恶的”,它意味着一种根本性的掩饰:承认善是为了蔑视它,树立法则是为了破坏它,尊重神圣是为了能进一步亵渎它。少女的这种态度主要应由这一事实来解释:在不真诚的痛苦阴影笼罩下,她对世界和她的命运既否认又接受。

然而,她并不是只准备消极反对强加于她的处境,她也努力弥补其不足。如果说未来使她惊慌,那么现在则令她不满;她对成为女人犹豫不决,对仍只是个孩子感到心烦;她已经把过去抛到后面,可还没有踏上新的生活。她忙忙碌碌,但一无所为;由于一无所为,她一无所有,一无所是。她只能用装腔作势和弄虚作假来填补这个“无”。人们常指责她狡猾、不诚实,是个“说瞎话的人”。实际上,她注定是隐秘的、说谎的。一个女人在16岁时就已在经历痛苦的磨难:青春期、月经、性发动、初到的欲望、初次的性兴奋、恐惧与厌恶,以及暧昧的体验。她把这一切统统隐藏在心中,并学会了小心保守自己的秘密。单是必须收藏月经带和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这一事实,就已在使她习惯于支吾搪塞。凯瑟琳·安娜·波特在她写的《老人》这个故事里,谈到1900年前后,美国南方的少女们准备参加舞会时,为了暂不让月经来临,怎样喝下令她们恶心的盐与柠檬制成的混合液。她们唯恐年轻的男人们会从她们的眼神,同她们手的接触,或者可能从某种气味,发现她们身体的状况,这个想法使她们心惊肉跳。当一个人感到两腿之间夹着带血的月经带的时候,或者更一般地说,当一个人意识到做一个肉体的原始不幸时,要去扮演一个偶像,一个仙子,一个神情恍惚的的公主,那可不是一件容易事。羞怯是对承认自身肉体性的本能拒绝,它与虚伪相差无几。

然而,惩罚青春期女孩子的最重要虚伪是,她必须装成一个客体,一个迷人的人,尽管她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无常的、分离的人,尽管她很清楚自己的缺陷。化妆品、假发、紧身褡以及“使乳房丰满的”乳罩,全都是假象。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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