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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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场-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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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少东家出来,站在门阶上像训诲著他一般: 
“好险!若不为你说一句话,三年大狱你可怎么蹲呢?那个小偷他算没走好运吧!你看我来著手给你办,用不著给他接腿,让他死了就完啦。你把卖牛的钱也好省下,我们是‘地东’、‘地户’哪有看著过去的……” 
说话的中间,间断了一会,少东家把话尾落到别处: 
“不过今年地租是得加。左近地邻不都是加了价吗?地东地户年头多了,不过得……少加一点。” 
过不了几天小偷从医院抬出来,可真的死了就完了!把赵三的牛钱归还一半,另一半少东家说是用做杂费了。 
二月了。山上的积雪现出毁灭的色调。但荒山上却有行人来往。渐渐有送粪的人担著担子行过荒凉的山岭。农民们蜇伏的虫子样又醒过来。渐渐送粪的车子忙著了!只有赵三的车子没有牛挽,平儿冒著汗和爹爹并架著车辕。 
地租就这样加成了! 

 五、羊群


平儿被雇做了牧羊童。他追打群羊跑遍山坡。山顶像是开著小花一般,绿了!而变红了!山顶拾野菜的孩子,平儿不断的戏弄她们,他单独的赶著一只羊去吃她们筐子里拾得的野菜。有时他选一条大身体的羊,像骑马一样的骑著来了!小的女孩们吓得哭著,她们看他像个猴子坐在羊背上。平儿从牧羊时起,他的本领渐渐得已发展。他把羊赶到荒凉的地方去,招集村中所有的孩子练习骑羊。每天那些羊和不喜欢行动的猪一样散遍在旷野。 
行在归途上,前面白茫茫的一片,他在最后的一个羊背上,仿佛是大将统帅著兵卒一般。他手耍著鞭子,觉得十分得意。 
“你吃饱了吗?午饭。” 
赵三对儿子温和了许多。从遇事以后他好像是温顺了。 
那天平儿正戏耍在羊背上,在进大门的时候,羊疯狂的跑著,使他不能从羊背跳下,那样他像耍著的羊背上张狂的猴子。一个下雨的天气,在羊背上进大门的时候,他把小孩撞倒,主人用拾柴的耙子把他打下羊背来,仍是不停,像打著一块死肉一般。 
夜里,平儿不能睡,辗转著不能睡。爹爹动著他庞大的手掌拍抚他: 
“跑了一天!还不困倦,快快睡吧!早早起来好上工!” 
平儿在爹爹温顺的手下,感到委屈了! 
“我挨打了!屁股疼。” 
爹爹起来,在一个纸包里取出一点红色的药粉给他涂擦破口的地方。 
爹爹是老了!孩子还那样小,赵三感到人活著没有什么意趣了。第二天平儿去上工被辞退回来,赵三坐在厨房用谷草正织鸡笼,他说: 
“好啊!明天跟爹爹去卖鸡笼吧!” 
天将明他叫著孩子: 
“起来吧,跟爹爹去卖鸡笼。” 
王婆把米饭用手打成坚实的团子,进城的父子装进衣袋去,算做午餐。 
第一天卖出去的鸡笼很少,晚间又都背著回来。王婆弄著米缸响: 
“我说多留些米吃,你偏要卖出去……又吃什么呢?……又吃什么呢?” 
老头子把怀中的铜板给她,她说: 
“不是今天没有吃的,是明天呀?” 
赵三说:“明天,那好说,明天多卖出几个笼子就有了!”一个上午,十个鸡笼卖出去了!只剩下三个大些的,堆在那里。爹爹手心上数著票子,平儿在吃饭团。 
“一百枚还多著,我们该去喝碗豆腐脑来!” 
他们就到不远的那个布棚下,蹲在担子旁吃著冒气的食品。是平儿先吃,爹爹的那碗才正在上面倒醋。平儿对于这食品是怎么新鲜呀!一碗豆腐脑是怎样舒畅著平儿的小肠子呀!他的眼睛圆圆地把一碗豆腐脑吞食完了! 
那个叫卖人说:“孩子再来一碗吧!” 
爹爹惊奇著:“吃完了?” 
那个叫卖人把勺子放下锅去说:“再来一碗算半碗的钱吧!” 
平儿的眼睛溜著爹爹把碗给过去。他喝豆腐脑作出大大的抽响来。赵三却不那样,他把眼光放在鸡笼的地方,慢慢吃,慢慢吃终于也吃完了!他说: 
“平儿,你吃不下吧?倒给我碗点。” 
平儿倒给爹爹很少很少。给过钱爹爹去看守鸡笼。平儿仍在那里,孩子贪恋著一点点最末的汤水,头仰向天,把碗扣在脸上一般。 
菜市上买菜的人经过,若注意一下鸡笼,赵三就说: 
“买吧!仅是十个铜板。” 
终于三个鸡笼没有人买,两个分给爹爹,留下一个在平儿的背上突起著。经过牛马市,平儿指嚷著: 
“爹爹,咱们的青牛在那儿。” 
大鸡笼在背上荡动著,孩子去看青牛。赵三笑了,向那个卖牛人说: 
“又出卖吗?” 
说著这话,赵三无缘的感到酸心。到家他向王婆说: 
“方才看见那条青牛在市上。” 
“人家的了,就别提了。”王婆整天地不耐烦。 
卖鸡笼渐渐的赵三会说价了;慢慢的坐在墙根他会招呼了,也常常给平儿买一两块红绿的糖球吃。后来连饭团也不用带。 
他弄些铜板每天交给王婆,可是她总不喜欢,就像无意之中把钱放起来。 
二里半又给说妥一家,叫平儿去做小夥计。孩子听了这话,就生气。 
“我不去,我不能,他们好打我呀!”平儿为了卖鸡笼所迷恋:“我还是跟爹爹进城。” 
王婆绝对主张孩子去做小夥计。她说: 
“你爹爹卖鸡笼你跟著做什么?” 
赵三说:“算了吧,不去就不去吧。” 
铜板兴奋著赵三,半夜他也是织鸡笼,他向王婆说: 
“你就不好也来学学,一种营生呢!还好多织几个。” 
但是王婆仍是去睡,就像对于他织鸡笼,怀著不满似的,就像反对他织鸡笼似的。 
平儿同情著父亲,他愿意背鸡笼,多背一个。爹爹说: 
“不要背了!够了!” 
他又背一个,临出门时他又找个小一点的提在手里。爹爹问: 
“你能拿动吗?送回两个去吧,卖不完啊!” 
有一次从城里割一斤肉回来,吃了一顿像样的晚餐。 
村中妇人羡慕王婆: 
“三哥真能干哩!把一条牛卖掉,不能再种粮食,可是这比种粮食更好,更能得钱。” 
经过二里半门前,平儿把罗圈腿也领进城去。平儿向爹爹要了铜板给小朋友买两片油煎馒头。又走到敲锣搭著小棚的地方去挤撞,每人花一个铜板看一看“西洋景”(街头影戏)。那是从一个嵌著小玻璃镜,只容一个眼睛的地方看进去,里面有一张放大的画片活动著。打仗的,拿著枪的,很快又换上一张别样的。耍画片的人一面唱;一面讲: 
“这又是一片洋人打仗。你看‘老毛子’夺城,那真是哗啦啦!打死的不知多少……” 
罗圈腿嚷著看不清,平儿告诉他:“你把眼睛闭起一个来!” 
可是不久这就完了!从热闹的、孩子热爱的城里把他们又赶出来。平儿又被装进这睡著一般的乡村。原因,小鸡初生卵的时节已经过去。家家把鸡笼全预备好了。 
平儿不愿意跟著,赵三自己进城,减价出卖。后来折本卖。最后他也不去了。厨房里鸡笼靠墙高摆起来。这些东西从前会使赵三欢喜,现在会使他生气。 
平儿又骑在羊背上去牧羊。但是赵三是受了挫伤! 

 六、刑罚的日子


房后的草堆上,温暖在那里蒸腾起了。全个农村跳跃著泛滥的阳光。小风开始荡漾田禾,夏天又来到人间,叶子上树了!假使树会开花,那么花也上树了! 
房后草堆上,狗在那里生产。大狗四肢在颤动,全身抖擞著。经过一个长时间,小狗生出来。 
暖和的季节,全村忙著生产。大猪带著成群的小猪喳喳的跑过,也有的母猪肚子那样大,走路时快要接触著地面,它多数的乳房有什么在充实起来。 
那是黄昏时候,五姑姑的姐姐她不能再延迟,她到婆婆屋中去说: 
“找个老太太来吧!觉得不好。” 
回到房中放下窗帘和幔帐。她开始不能坐稳,她把席子卷起来,就在草上爬行。收生婆来时,她乍望见这房中,她就把头扭著。她说: 
“我没见过,像你们这样大户人家,把孩子还要生养到草上。‘压柴,压柴,不能发财。’” 
家中的婆婆把席下的柴草又都卷起来,土炕上扬起灰尘。光著身子的女人,和一条鱼似的,她爬在那里。 
黄昏以后,屋中起著烛光。那女人是快生产了,她小声叫号了一阵,收生婆和一个邻居的老太婆架扶著她,让她坐起来,在炕上微微的移动。可是罪恶的孩子,总不能生产,闹著夜半过去,外面鸡叫的时候,女人忽然苦痛得脸色灰白,脸色转黄,全家人不能安定。为她开始预备葬衣,在恐怖的烛光里四下翻寻衣裳,全家为了死的黑影所骚动。 
赤身的女人,她一点不能爬动,她不能为生死再挣扎最后的一刻。天渐亮了。恐怖仿佛是僵尸,直伸在家屋。 
五姑姑知道姐姐的消息,来了,正在探询: 
“不喝一口水吗?她从什么时候起?” 
一个男人撞进来,看形象是一个酒疯子。他的半面脸红而肿起,走到幔帐的地方,他吼叫:“快给我的靴子!” 
女人没有应声,他用手撕扯幔帐,动著他厚肿的嘴唇: 
“装死吗?我看看你还装不装死!” 
说著他拿起身边的长烟袋来投向那个死尸。母亲过来把他拖出去。每年是这样,一看见妻子生产他便反对。 
日间苦痛减轻了些,使她清明了!她流著大汗坐在幔帐中,忽然那个红脸鬼,又撞进来,什么也不讲,只见他怕人的手中举起大水盆向著帐子抛来。最後人们拖他出去。 
大肚子的女人,仍涨著肚皮,带著满身冷水无言的坐在那里。她几乎一动不敢动,她仿佛是在父权下的孩子一般怕著她的男人。 
她有不能再坐住,她受著折磨,产婆给换下她著水的上衣。门响了她又慌张了,要有神经病似的。一点声音不许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边若有洞,她将跳进去!身边若有毒药,她将吞下去。她仇视著一切,窗台要被她踢翻。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断,宛如进了蒸笼,全身将被热力所撕碎一般呀! 
产婆用手推她的肚子: 
“你再刚强一点,站起来走走,孩子马上就会下来的,到了时候啦!” 
走过一个时间,她的腿颤颤得可怜,患著病的马一般,倒了下来。产婆有些失神色,她说:“媳妇子怕要闹事,再去找一个老太太来吧!” 
五姑姑回家去找妈妈。 
这边孩子落产了,孩子当时就死去!用人拖著产妇站起来,立刻孩子掉在炕上,像投一块什么东西在炕上响著。女人横在血光中,用肉体来浸著血。 
窗外,阳光洒满窗子,屋内妇人为了生产疲乏著。 
田庄上绿色的世界里,人们洒著汗滴。 
四月里,鸟雀们也孵雏了!常常看见黄嘴的小雀飞下来,在檐下跳跃著啄食。小猪的队伍逐渐肥起来,只有女人在乡村夏季更贫瘦,和耕种的马一般。 
刑罚,眼看降临到金枝的身上,使她短的身材,配著那样大的肚子,十分不相称。金枝还不像个妇人,仍和一个小女孩一般。但是肚子膨胀起了!很快做妈妈了,妇人们的刑罚快擒著她。 
并且她出嫁还不到四个月,就渐渐会诅咒丈夫,渐渐感到男人是严凉的人类!那正和别的村妇一样。 
坐在河边沙滩上,金枝在洗衣服。红日斜照著河水,对岸林子的倒影,随逐著红波模糊下去! 
成业在后边,站在远远的地方: 
“天黑了呀!你洗衣裳,懒老婆,白天你做什么来?” 
天还不明,金枝就摸索著穿起衣裳。在厨房,这大肚子的小女人开始弄得厨房蒸著气。太阳出来,铲地的工人掮著锄头回来。堂屋挤满著黑黑的人头,吞饭、吞汤的声音,无纪律地在响。 
中午又烧饭;晚间烧饭,金枝过于疲乏了!腿子痛得折断一般。天黑下来卧倒休息一刻。在她迷茫中坐起来,知道成业回来了!努力掀起在睡的眼睛,她问: 
“才回来?” 
过了几分钟,她没有得到答话。只看男人解脱衣裳,她知道又要挨骂了!正相反,没有骂,金枝感到背后温热一些,男人努力低音向她说话: 
“…………” 
金枝被男人朦胧著了! 
立刻,那和灾难一般,跟著快乐而痛苦追来了。金枝不能烧饭。村中的产婆来了!她在炕角苦痛著脸色,她在那里受著刑罚,王婆来帮助她把孩子生下来。王婆摇著她多经验的头颅:“危险,昨夜你们必定是不安著的。年轻什么也不晓得,肚子大了,是不许那样的。容易丧掉性命!” 
十几天后金枝又行动在院中了!小金枝在屋中哭唤她。 
牛或是马在不知觉中忙著栽培自己的痛苦。夜间乘凉的时候,可以听见马或是牛棚做出异样的声音来。牛也许是为子自己的妻子而角斗,从牛棚撞出来了。木杆被撞掉,狂张著,成业去拾了耙子猛打疯牛,於是又安然被赶回棚里。 
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 
二里半的婆子和李二婶子在地端相遇。 
“啊呀!你还能弯下腰去?” 
“你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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