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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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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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声音亦响起来:“叫他们放开说未必就可以瞎说?心里不反动就说得出

那些反动话?连老子爱吐痰爱打牌也成了他们攻击的靶子,这些人就是毛主席说的

大右派,他们天天盼望变天,去过他们以前过的那种资产阶级日子。把这些人全部

干掉,咱的三峡大坝照样能修好。要是离了他们修不成三峡,咱就不修好了,也不

能让他们变天的阴谋得逞。他们看我不顺眼,我还看他们不顺眼哩,都是些什么东

西!我们打江山时,他们吃香喝辣,我们打完了,他们还是吃香喝辣。认得几个外

国字就这么了不起?什么人才不人才,叫我看全他妈狗才!”丁子恒们又是心头一

震。不难听出,这是被他们一群人大大嘲笑过的副院长周则贵。

走在回家路上,丁子恒内心很沉,他的脑子一直被周则贵的话所纠缠。他想,

真如周则贵所说,我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这天晚上,丁子恒心有所动,竟翻出陶渊明的《归去来辞》,长读不已。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

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

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

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

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归去来兮!请息交

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

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中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

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寓形字内复

几时,何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兮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

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

复奚疑!

复读复品,脑海间竟有田园画面浮出。田园仿佛过滤器,将丁子恒心中的烦闷

一滤而尽,是夜竟未失眠。次日见了苏非聪,说与他听,苏非聪笑笑,说:“这倒

是个好法子。狗才就是狗才,为自己找个消气工具也那么雅致。”

丁子恒听苏非聪如此一说,不禁亦笑了起来。

1957年(四)

1957年(四)

十二

一场雨后,秋风便一阵阵扬起,将枝头的盎盎绿意一扫而尽。乌泥湖周边菜园

的青菜已收割一尽,丢下遍地黄叶,沤在雨水浸湿的园中。野地上曾经绿茵茵的青

草亦褪去本色,呈现出一片枯黄。萧瑟秋天就这么到来了。

反右斗争局势已日趋明朗。总院机关里,灰脸低头、只走路不说话的人,十之

八九会是右派。总工室邱传志因急性黄疸肝炎住进了医院,每一次批判会,都由一

个护士送他过来。因为害怕传染,大家都离他远远的。邱传志便总是蜡黄着脸,孤

零零坐在一角。偶有几丝从窗口吹入的秋风,悄然撩开垂在他脸上的白发时,便能

看到他满脸的凄惶。他认真地听着越来越尖锐的批判言词,一句也不辩解,只唯唯

诺诺地认罪。

民主党派的会议亦开得紧锣密鼓。林嘉禾和李琛明当初的发言曾作为样板登过

整风简报,而现在,自然又成了他们反党反人民最有力的材料。一场场的批判会如

同秋天里一场接一场的风雨,不歇气地袭击他们。李琛明一夜之间白了头发,而林

嘉禾眼里的血丝,几个月都退不下去。

丁子恒面临着莫大的考验。无论读多少“归去来兮”以令自己内心平静,他都

无法回避这个考验。这便是:他必须发言。因为所有参加批判会的人都必须发言,

这是一个立场问题。

在总工室批判邱传志和张云庭时,丁子恒因平常与他们交往甚淡,人云亦云地

作些不关痛痒的发言倒没什么,然而在民主党派的讨论会上,他却实在无法对李琛

明和林嘉禾开口。一个是他多年相知的老同学,一个是他从心里颇为欣赏的同仁。

更重要的是,他并不知道他们有何反党行为,他觉得他们无非说了点实实在在的话。

或许这些话有所不妥,但都是善意的。他们都是真君子,丁子恒想,这一点他可以

用人格担保。

头两次会议,丁子恒像平常一样,并不多话。但是,第三次的会上,便连续有

几人放下李、林二人不谈,而点了他。说他是温情主义,只因与右派有私人交情,

便在大是大非面前三缄其口,不揭发不批判。有些同志尚能王顾左右而言他,而他

丁子恒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是否和右派心息相通,彼此有什么默契?

丁子恒百口莫辩。他知道自己再不开口是不行的了。一连几天他都犹如在火中

煎熬,晚间在家,便来回地在屋里踱步。因心意烦乱,踱步的节奏急促而沉重。有

一天,住在楼下的人家受不了他没完没了的脚步,竟对着他家窗口喊叫起来:楼上

的,能不能停下来!

停下脚步的丁子恒躺在床上,长夜不眠。他的痛苦使得全家人惴惴不安,连三

毛都不敢凑近,只隔着老远呆望着神情憔悴的爸爸,不知世上发生了何等大事。

这天,丁子恒终于发言了。说话前,他望着窗外一棵黄叶已然落尽的梧桐,伤

感地想,良知便是这一片孤独的树叶,秋风吹起,想不坠落都不行。那么就让今日

的秋风把我的良知吹落吧。

丁子恒批判林嘉禾和李琛明的发言,虽不算尖锐凶狠,但他也的确不敢和风细

雨。他用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批判了林嘉禾,说林嘉禾有一次发言中曾经谈

过四个问题,其中有三个是反党言论。林嘉禾在整风中抛出这些反党言论,正说明

了长期以来他对党都是不满意的。这必然有其历史原因,应该从他的阶级根源挖起。

而在批判李琛明时,他作了一个揭发,他说李琛明曾同他说过,刘邦和朱洪武得天

下后大杀功臣。而现在,功臣这样多,若不能杀,又该怎么办?

丁子恒未曾料到,他的这个揭发,竟引起剧烈反应,对李琛明的批判当即升级。

这句话成为他的重要罪证之一。如此后果,令丁子恒心乱如麻,他恨不能咬掉自己

的舌头。两个最可鄙的字从辞海里跳到他的眼前:出卖。他自已被这两个无情之字

震撼得目瞪口呆。他甚至不敢去想历史上扮演这种角色的人都有怎样一副嘴脸。他

只能如一个神经错乱者一般,不间断地想着同一句话: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

呢?

批判会后的第三天,他在路上迎面碰到李琛明。他欲上前向李琛明作个解释。

虽然主动同李琛明说话,在丁子恒来说,也是风险,但丁子恒还是决定冒此一险。

他想,这比他无时无刻地经受良心折磨要好。然而,李琛明对走到面前的丁子恒却

未予理睬,他把头微微一扭,不屑地看他一眼,扬长而去。

这道目光充满蔑视和厌恶,有如一把犀利尖刀,直插丁子恒的心灵,将他的自

尊切割得鲜血淋漓,令丁子恒永生难忘。李琛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路的尽头,丁子

恒却仍然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远望他的离去。丁子恒知道,这道目光将永远同他

的噩梦纠缠在一起了。

这天上午,吴思湘通知丁子恒到汉口饭店开一个三天时间的会议。丁子恒问他

是否也去?吴思湘摇了摇头,说:“我的批判会还没有完。”然后又说,这是沿江

十三省水利部门的联席会议,内容有三,一是水土保持,二是防洪排渍,三是农业

灌溉,非常重要。必须做详细记录,以便回来传达。此外,丁子恒在会上要将江汉

平原土壤调查情况对大家作一个汇报,并接受会议代表们的咨询。

丁子恒深深松了一口气。他想他可以离开那些批判会,离开令他心惊胆战的氛

围了。于是他鼓着勇气向总院提出,需要时间准备汇报的材料。院里同意他在会前

一个星期集中精力整理材料。

丁子恒在院图书室一个僻静的角落,呆了整整一个星期。其实,他对资料了如

指掌,深信自己即使没有任何资料,也能对所有咨询对答如流。但是,他却宁愿坐

在这幽暗的一角,以一种消磨时间的心态,来整理他所熟知的一切数据和文字。微

黄的灯光下,资料架一排一排向后延伸,纸张和灰尘混合着散发出一股令丁子恒熟

悉的气息。嗅着这种气息,他内心生出踏实之感,就仿佛进到了他最应回去的家园。

这个家园宁静平和,足可令他疲惫的身心停泊其中,憩息,以及修复。

他知道逃避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方式。但他的确没有更好的法子离那个火气冲天

的批判会更远一点。虽然肃反以及打老虎运动他也都经历过,但却没有哪一次的气

氛像这次一样令他倍感紧张和不安。他对这样隔三岔五的政治运动感到深深的厌倦

和腻味。他不知道非要让自己卷入这一场场政治运动中,于国于党以及于他自己又

有什么意义。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十分费解的问题。他常想,让那些懂政治的人

去搞政治,让我们搞技术的人来修大坝;他们保证红色江山永不变色,党的政权日

益巩固,我们保证江河洪水永不泛滥,工厂农村有电有水;他们维护国家的和平和

安宁,我们进行国家的建设和发展,彼此各就各位,各行其是,这不是很好吗?

但却没有其他人如丁子恒一般去想。

三天的会议很快结束。会议最后一天,林院长去了。出乎丁子恒的意外,吴思

湘同林院长一起到了会场。丁子恒有点兴奋,生出一种好人得救的感觉,便情不自

禁地朝吴思湘招了招手。吴思湘瘦得发尖的面孔上浮出笑容,他带着这份久违的微

笑,向丁子恒示意了一下。林院长作了热情洋溢的发言,谈治理长江,谈三峡未来。

他的言词颇为激昂慷慨,一下子便调动起与会者的情绪。林院长讲完话,便由吴思

湘将长江流域全面的规划部署,在会上详细讲解了一番。吴思湘初谈时,声音平和,

只是一种机械的陈述。但说着说着,他仿佛看到了一幅清晰而辽阔的图景,身不由

己地沉浸其中,声音里便尽是抑制不住的亢奋和向往。丁子恒很少见到吴思湘的职

业兴奋,他有些惊讶,随后也跟着兴奋了起来。

整个长江流域的规划被吴思湘归纳成十三个要点,全面而周详。丁子恒飞快地

作着记录,他几乎不记得此刻他所在的总工室仍然开着那些没完没了的批判会,不

记得人人皆绷紧着心弦,生怕不小心也变成遭人唾弃的右派,甚至连李琛明带给他

的阴影也隐没了下去。他的脑子被长江以及它蜿蜒于辽阔土地上的支流所布满。他

所记录的每一个字都散发着无与伦比的魅力,一条条优美的河水亦流淌其间。他的

指尖在纸上一触而过,河水便从那里一直流进他的血管。丁子恒顿觉神清气爽。

吴思湘所讲十三个要点如下:

1。荆江防洪排涝问题;

2。太湖区开发问题,由淮委来搞,巢湖出口放东西梁山以下,安徽从皖河考虑

也对;

3。平原防排标准;

4。太湖规划,水位不能太死;

5。长江河道观测,河口观测能力要加强;

6。湘中干旱地区的引水问题;

7。四川盆地灌溉问题;

8。昆湖区规划;

9。乌江开发问题——乌江洪水还是机会很多,现正在查勘;

10。嘉陵江规划问题,甘肃省要求开发白龙江;

11。几个水库枢纽移民问题,柑橘上山问题;

12。唐白河灌溉规划,引水、排水、回归水、地下水问题以及有无盐渍化问题,

要做些典型的灌溉试验;

13。赣北地区规划问题,苏安枢纽与赣粤运河配合的问题……

会议散时,吴思湘叫住丁子恒,并把他介绍给林院长。林院长朝他点点头,说:

“我知道丁子恒,业务水平是一流的。好好干,工作像水一样连绵不断,江河的治

理就靠你们了。”

丁子恒说:“我会尽力的。”

林院长笑道:“不要只尽半力,要尽全力。”

丁子恒也笑了,说:“那自然。”

林院长说笑一番走后,丁子恒问吴思湘:“吴总,你没事了吧?”

吴思湘的愁云又堆到脸上,他一声苦笑,说:“不知道呀,今天晚上批判我的

会议并没有取消。丁工,得辛苦你了,我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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