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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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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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竟变成一小块一小块颇有规则的小菜园,令早起上班的人们大吃一惊。

雯颖原本并不知此事,是放学的二毛见甲字楼上左舍的同学金晓雪在野地里划

地盘,便也赶紧为自家划了一块。二毛划好地,又捡了四块砖,摆在四角,且在地

中央压了张纸条,上写:“这是丁字楼上右舍丁家的地”,然后才兴冲冲跑回家。

雯颖听二毛说后,先是惊异,然后想,种一块小菜园,吃上自家种的菜,该多

么好。于是便高兴起来。吃过晚饭,雯颖带了大毛二毛去挖地。丁子恒看书到九点

多,见他们还未回来,便也过去看。看罢笑道:“人家兄妹开荒,你们是母子开荒

呀。”说话间还帮忙着捡了几块石头。

雯颖从来没有种过地,一方面新奇,一方面又束手无策。驼背他老婆来洗衣时,

便跟着雯颖去菜园,手把手地教雯颖应该怎么做。

驼背他老婆说:“种菜不浇粪,菜怎么能长得好?”

雯颖说:“我去哪找粪?”

驼背他老婆说:“你们房后窨井里不全是粪?”

雯颖说:“那我怎么把它弄到地里来呢?”

驼背他老婆便嘎嘎地高声笑起来。笑过,说:“算了算了,我回去说给我家驼

子听,他又该笑死了,还是等我洗衣时来帮你浇粪吧。你家肯定没有粪桶,我担我

家的来。”

雯颖笑道:“那就太好了。种了菜,就算我们两家的。你家要吃时,也来挖。”

驼背他老婆说:“我家哪里缺菜?我家只缺米钱。”

雯颖说:“那……我每个月再给你加五毛,行不行?”

驼背他老婆脸上立即笑开了,说:“那我就谢你了。我还给你带菜种来。”

首次种上的菜是小白菜。等待小白菜发芽的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大毛二毛每

天上学放学都要去莱园把眼睛凑到地皮上细看。驼背他老婆见了便笑道:“看地哪

能像看书,凑得那样近?小心把鼻子臭脱了。”大毛二毛想想,方觉得地里的确是

很臭很臭。

仿佛是过了很久很久,一天早上,大毛二毛终于看见地里冒出一些淡淡的绿色。

惊喜中,两人连奔带跑回到丁字楼下惊声大叫妈妈。雯颖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

事,跌跌撞撞地从厨房跑到房间窗口,紧张地伸出头。

二毛叫道:“妈妈快去看啊,小白菜发芽了!”

大毛亦说:“小绿芽很漂亮。”

雯颖方松下一口气,说:“好啦,我知道了,你们快上学去吧。”

大毛二毛走后,雯颖想想觉得有趣,禁不住自己也有几分激动,便赶紧到菜园

观看。

果然就看到了菜园里嫩嫩的小苗,菜叶只有绿豆大,菜苗一株挨着一株,密密

的,极其可爱。旁边其它菜园里都还只见土色,没一块泛出绿意,于是雯颖心里就

很有了几分成就感。吃过早饭,她特地跑到蒲家桑园,兴高采烈地告诉驼背他老婆

这个惊人的消息。

驼背他老婆说:“白菜出苗,这不跟吃饭拉屎一样容易,怎么弄得像过节?”

说得雯颖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大麦糊越吃越难吃,玉米窝头也难以下咽,红薯饼和红薯藤吃得人直作呕。大

毛二毛每天一放学,便进厨房,伸着脖子,想发现点什么可吃的。大毛十四岁,二

毛十二岁,两人正发育,馋嘴也是自然。雯颖每见他们如此,便心疼不已,可是她

实在也找不出什么更好的东西给他们吃。

一天,雯颖决定去一趟高价商店给孩子们买点吃的。临出门前,幼儿园金妈妈

让人来告诉雯颖,说三毛有点咳嗽,是不是带他去医院看看。雯颖从幼儿园接了三

毛出来,先去了医院,完后,又去了江汉路高价商店。商店里的东西是凭优待券购

买的。上面给高级知识分子都发了优待券,凭券可以买白糖麻油什么的。虽有优待,

在此购物,却仍然贵得惊人。原本只要几分钱一个的饼子,在这里全都要几毛钱。

雯颖站在柜台前,犹豫再三,还是咬咬牙,给每个孩子买了一个发饼。又买了一斤

饼干和半斤糖果。三毛盯着柜台里的蛋糕两眼发直,仿佛双脚被钉住,动弹不得。

雯颖叫了好几声,他都不理不睬。雯颖只好扯他出门。三毛硬硬地挺住自己企图耍

赖,但终究力气小,顶不住雯颖的拉扯,被拖出店外。

店外的阳光很好,照耀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脸上。一张张面孔浮肿着,让雯颖看

了心惊。三毛委屈地跟在雯颖身后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停下来放声大哭。一边哭

一边说:“那个蛋糕很香嘛。我没有想吃,可是我肚子里的虫子很想吃,它们都在

肚子里动来动去的。”

雯颖又好气又好笑,却更有怜惜。便只好折回去,为三毛买了一块蛋糕。

三毛立即破涕为笑,伸手接过蛋糕。谁料还没来得及放进嘴里,一只横插而来

的小黑手一把将蛋糕夺了过去。那是一个脏兮兮的孩子。雯颖和三毛全都怔住,待

反应过来,那孩子已经将蛋糕啃去了一半。

雯颖抓住他,呵斥道:“你干什么?怎么抢人家东西?”

那孩子抬起头,嘴里塞满了蛋糕渣,说:“我好饿。”

雯颖说:“你饿他不饿吗?他比你还小得多哩。”

那孩子眼里露出几分胆怯,便将剩下半个蛋糕递给三毛。三毛正欲接,突然发

现那只小手黑乎乎的脏极了,伸出一半的手便悬在空中。

雯颖板着脸,说:“你手这么脏,他还怎么能吃?去去去。”

那孩子便缩回手,继续把蛋糕往嘴里塞去。雯颖拉走了三毛,三毛一边走一边

回头望那孩子。雯颖说:“就是你好吃!害得妈妈白花了好几毛钱。”

三毛说:“我觉得那个小哥哥好可怜呀。他那么脏,一定是没有妈妈给他洗澡,

也没有妈妈给他做饭吃。他比我饿多了。”

雯颖说:“嗯,你良心还挺好的。”

吃晚饭时,雯颖给大家讲述今天遇到的事情。她讲完后,三毛说:“妈妈生气

了,说‘去去去’,我心里一点没生气。我愿意给那个小哥哥吃,我肚子里的虫子

也都愿意。他太可怜了。”

丁子恒说:“哟,我家三毛不错嘛,挺有同情心的。不过,以后也别乱同情人,

知道不?”

三毛说:“为什么?”

丁子恒说:“因为有些人是没有必要去同情的。”

三毛说:“那是什么人呢?”

丁子恒被问住了。他暗想,是呀,那是什么人呢?跟三毛又如何能说得清呢?

雯颖笑道:“把自己也考住了是不是?三毛,是什么人跟你一时也讲不清,等你长

大就明白了。”

三毛便长叹了一口气,说:“唉,什么事情都要等长大。我长了这么久,还没

有长大。真烦人呀。”

早上,雯颖把家务做完,准备把丁子恒的一件旧毛衣拆掉,她想用这件旧毛线

给大毛织一条毛裤。雯颖自小没有学过女红,缝衣绣花织毛线之类,她都不太会。

以往孩子小,忙忙碌碌的也没时间织,拿了钱上街买就是了。现在一则日子一天天

过得紧,二则三毛和嘟嘟都去了幼儿园,雯颖的时间宽松了许多。雯颖便想,反正

自己闲在家里,能节约一点,岂不更好?

对面乙字楼上张雅娟表示可以教她,雯颖便鼓足勇气来学学织毛衣。张雅娟说,

可以先从毛裤开始织起,毛裤比较简单,学起来容易。此外,可以将旧毛衣拆了来

改织裤子,既省去了买新毛线,又可以练手。比方你把你家丁工的旧毛衣拆了,给

大毛或者二毛织条毛裤,然后,再拿钱给丁工买件新的毛衣。这样,丁工不必穿旧

毛衣,而小孩子的毛裤无所谓新旧,暖和就行。

雯颖听罢,对张雅娟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你们上海人过日子就是精细,一

点一点算得恰到好处。南京虽说离你们那里并不远,可就是缺少这份仔细,真是怪

怪的。”

雯颖受此点拨,立即有一种学习上海人精心理家的冲动。从壁橱翻出丁子恒的

旧毛衣,马上就动手拆洗。拆毛衣对雯颖来说,也颇陌生,为了找出线头,她不知

道花了多长时间。已经将两只袖子从衣身上卸了下来,却依然找不到线头何在,急

得她浑身冒汗。

正这时,简易宿舍尹妈妈来找雯颖。尹妈妈说:“咦,想不到你也做这活儿?”

雯颖说:“我做这活儿时,才晓得自己好笨。”

尹妈妈说:“来,我来帮你。”说着她拿起一只衣袖,只三下两下便将线头从

袖口扯了出来,令雯颖看得两眼发直。

尹妈妈笑了,说:“我做这事觉得容易,可有些事,打死我也做不出。今天我

找你,就是想请你帮我。”

雯颖忙说:“什么事呀?”

尹妈妈说:“帮我写封信好不好?我原来总是到邮局门口请那个摆摊写信的老

头儿写,写一回一毛钱。可是我今天去时,摊子没有了。邮局隔壁一个老太婆告诉

我说,那个老头子得肿病死了。我只好来找你,我晓得你人好,肯帮人,又不爱多

嘴。不像董玉洁,知道人家一点事就喜欢到处说。”

雯颖不愿意听人背后说他人的坏话,忙打岔说:“没有问题的,我帮你写。只

是我的字写得不好看,你不要在意就行了。”

尹妈妈说:“哪会呢?写出来能认得就行了。我们没文化的人真是可怜呀。”

两年前一个测工在三峡工地测量时,一脚踏空,从山崖上摔下,落在崖下的乱

石上,满头是血地死去。这个测工便是尹妈妈的丈夫。那时尹妈妈尚带着他们的独

生儿子住在贵州乡下。总院在安葬完测工后,便将年近四十的尹妈妈安置在了乌泥

湖简易宿舍做清洁工,以抚养她正上小学的儿子。雯颖曾经去过尹妈妈家,她住在

简易宿舍最小的一个房间里,室内窄小简陋,房间是土地,未铺水泥,淋下几滴水,

便湿滑湿滑的。菜罩下总是只有一盘咸菜。在乡下吃惯苦头的尹妈妈却对此感到满

足。尹妈妈常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老天爷九千年前就把你的命规定下来了,

定成你是这样的,你就没法变成那样。你就是把天斗成个窟窿,也斗不过你的命。

尹妈妈的理论常被明主任批评,但尹妈妈却坚持自己的观点不改。

让尹妈妈坚持自己观点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她正上小学的儿子尹金龙。尹妈妈

是个骨骼粗大,皮肤黧黑的女人,据说她的丈夫亦是个黑粗大个儿。然而他们的儿

子尹金龙却细皮嫩肉,眉目清秀,稍微粗一点的饭菜就咽不下去。尹妈妈说,任谁

看了她儿子,都说他天生少爷命。这是老天爷定的,要不他们两个粗人怎么就生出

这么个精致人来?而她之所以要到城里来,就是要顺她儿子的命,他既有少爷命就

该有少爷的日子过。

雯颖曾同丁子恒笑谈过尹妈妈的这个说法。丁子恒说乡下人日子苦成那样,她

只有这样想了才能活得下去。雯颖觉得丁子恒讲得很有道理。

尹妈妈是给尹金龙的三伯写信。尹妈妈说时,眼泪水便往外流。说是当年他们

住乡下时,几个伯伯从来也没有照顾她母子二人。现在乡下没饭吃了,倒写信来要

钱。尹妈妈说,我一个月才十四块钱,还要养龙龙,龙龙还要上学,上学还要交学

费,我怎么有钱给他们寄?

雯颖便照尹妈妈的意思写,雯颖措词自然比尹妈妈说的委婉客气。写完念给尹

妈妈听,尹妈妈说:“其实不用对他们客气。不过这样写了也可以。”

写好信封,封上口后,尹妈妈要掏钱给雯颖。雯颖急了,说:“你这样就是看

不起我了。以后你要回信我都可以帮你写,但你要给钱,我就一个字都不写了。”

尹妈妈说:“那我怎么谢你?我怎么谢你呢?”说着她看见那件拆了一半的毛

衣,一把将之抓到手上,说:“好了好了,这件毛衣我帮你拆帮你洗,我也帮你织

好了。我只要一个星期就可以帮你织完。”说罢,便起身一阵风似的下了楼。

雯颖的学织毛衣的计划也就搁浅了。说与张雅娟听,张雅娟哈哈大笑,说:

“你这辈子学不会织毛衣,也是你的命。你斗天斗地,也斗不过尹妈妈说的命。”

1960年(二)

1960年(二)



没进七月,天便开始热起来。每至黄昏,街道上便摆满了床,令汽车和自行车

行走艰难。汉口的天气就是这样,冷时北方人受它不住,热时南方人亦吃它不消。

丁子恒热得顾不了斯文,每晚坐在书桌前光着膀子且不说,手里还拿着一把大蒲扇

劈里啪啦地扇着。乌泥湖靠近郊区,蚊子多而凶猛。家里的纱窗早被三毛和嘟嘟抠

来抠去地抠出些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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