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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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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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背书包,叫人家蒲海清背?”

三毛说:“他愿意背嘛。”

二毛说:“他愿意也不行。”

三毛哭得呜呜的,说:“可是老师又没有说叫别人背书包就不准当班主席。”

二毛说:“那还用说?自己的书包不背,就跟战士上战场自己不拿枪一样。”

三毛说:“书包又不是枪。要是枪我才不会要他拿哩,我最喜欢拿枪了。”

二毛说:“我是比喻。跟你讲道理真是狗屁不通。”

三毛哽咽道:“这是什么臭比喻嘛。我属蛇,我的屁是蛇屁。大哥属狗,他才

是狗屁哩。”

二毛说:“笨死你了。关大哥什么事?”

雯颖笑道:“好了好了,二毛,别跟他吵了。三毛,老师是对的。这是个教训,

以后可要记住,自己的书包一定要自己背。”

三毛大声说:“知道了,以后蒲海清再要给我背书包,我理也不要理他。”

二毛说:“自己懒,还赖别人。”

这件事虽然是三毛人生中的大事,但也很快就过去了。第二天蒲海清来约三毛

上学时,三毛依然欢快地从楼上下来,然后两人连蹦带跳地往学校走去。放学回家

时,依然还是先进厨房,讲那些从学校里听来的故事。



秋天来了,饥饿依然折磨着肚子。红薯片吃得人肚皮发胀,玉米饼吞下去如梗

在心口,大麦糊糊则令人吞都吞不下去。秋阳下,来来去去的人们都有气无力,说

话的声气也低了许多。学生们的生长速度明显地降了下来,上学放学时,只见一根

根小麻秆从各楼前面的小路晃晃地走向大路,又从大路分散着晃晃地拐入小路。只

有幼儿园依然每日有欢乐的歌声从窗口飞出。国家对幼儿园的供应一直有特殊保障,

除去早餐一顿杂粮外,其余两顿均是细粮。乌泥湖的胖子都在幼儿园里。

有一天,凉风起后,二七路上突然摆出许多小煤炉,一直摆到乌泥湖简易宿舍

路口。所有的小煤炉上都架了口锅,里面煮着藕块。煤炉主人边煮藕块边长一声短

一声地叫喊:“香藕呀!又甜又粉的香藕呀!小块三毛,大块五毛,可以当饭呀!”

过路行人,无不为之吸引,从而驻足停留。尤其每天放学时分,学生们几乎包

围着这些小煤炉。因手上无钱,买的人很少,吮着自家手指偷闻香气的却大有人在。

简易宿舍的荷香也架着小煤炉出现在这群人中。荷香炉子上的黑铁锅十分醒目。

她的声音尖脆响亮,见到乌泥湖的孩子,便点著名叫他回家拿钱买藕。这一招很是

见效,乌泥湖的孩子们如果买藕吃,便一定是买荷香的。三毛也是天天伫立在荷香

小煤炉跟前的人员之一,每每被荷香点过名后,便回家来同雯颖吵闹。雯颖叫二毛

去买过好几次,但三毛天天站在锅边看煮藕,天天都被荷香点名也是必然。气得雯

颖同许素珍私下一起骂了荷香好多回,却拿馋嘴但也确实饥饿的三毛无奈。

荷香的丈夫肖得亮是房管处的水电工。四十岁不到,却已同荷香养了五个孩子,

第六个孩子又在荷香腹中。荷香十九岁嫁给他,现在不过三十出头,十几年中所做

的事便是生孩子养孩子,把自己养得容颜苍老。从农村出来,住进乌泥湖后,见到

楼房工程师的太太们打扮得妖妖娆娆,活得舒舒服服,方知世界上的女人还可以有

另一种活法。心里一下子受不住了,晚上关上门时,便常同肖得亮吵闹。有时肖得

亮懒得做声,任由她说,有时被吵得不耐烦,便拳脚相加。挨了打的荷香便会嚎哭

到半夜,且哭且诉。荷香是荆州人,她妈妈是乡下哭丧的好手。荷香小时候听惯了

哭丧的腔调,自己哭时便不免仿了哭丧,哭得如歌如诉。开始,邻居几家听得睡不

着觉,有如偷听大戏。次数多了,词总是那些词,调也总是那个调,便不免厌倦,

更兼影响睡眠,磨擦也就自然生出。有一回,隔了三个门的徐家,因老母人在病中,

受不了荷香的哭声,便过来提抗议。不料哭得委委婉婉的荷香见有人来,正中下怀,

立即有如打了兴奋剂,满脸亢奋,亮开嗓子便同徐家来人大吵。这一吵便至天亮,

简易宿舍几乎有二十户人家因为荷香的缘故没能睡着觉。于是荷香的邻居总在换,

换走一家,又搬来一家,搬来一家,隔不多久,又设法搬走。荷香由此而成为乌泥

湖无家不知的人物。水电工肖得亮去宿舍修理水管或电路时,几乎家家人都对他格

外客气,不知是害怕无意中惹了荷香,还是对肖得亮抱有深深的同情。

肖得亮是个洒脱的人,对众人如何看待荷香毫不在乎。肖得亮说:“女人嘛,

不就是喜欢吵吵闹闹?要不怎么叫女人?给你做饭,替你生小孩子,让你睡她就行

了。”这话传到楼房,令楼房的工程师和他们的太太个个嗤之以鼻。他们纷纷说,

没文化的人就是粗野下流。

荷香锅里卖的藕,都是肖得亮去后湖挖回来的。下午时分,肖得亮常常借口下

宿舍进行水电维修,悄悄溜出机关,带上胶皮筒裤和几件工具直奔后湖。肖得亮亦

是荆州人,自小在湖边长大,挖藕对他来说并非难事。黄昏时分,便能见他满载而

归。

自荷香卖藕之后,她家里的吵声便少了许多。每天看着一群饥饿的大人小孩围

在炉前,无论他们买与不买,荷香都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意,就仿佛那是对她的朝

拜。有时候,她自己的孩子也会在炉前出现。每逢那时,她便爽利地捞出一块藕,

递给他们,然后大声地说:“来,吃得饱饱的。”

听着自家孩子的咀嚼声,荷香总是情不自禁地朝着围观的孩子们笑,得意地倾

听吞咽口水的声音。尤其是楼房的孩子们,每当他们有人咂嘴时,荷香就大笑出声,

觉得自己总算活出了一些脸面。

冬天来得十分迅速。一场风雨卷带而过,便觉得寒意扑上身来。寒冷中的饥饿,

如扑面而来的狼群,令人胆寒。一天早上,送信的邮递员还没有离开,丙字楼下左

舍李昆吾的老婆陈霞之便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声音划过重重寒气,传达到附近几

栋楼上。许多人都过去观看出了什么事,陈霞之却只是伏在床上,双手捶打着床,

痛哭不已,什么也不说。几天后,才有消息悄然传开。说是陈霞之远在山东的父母

都饿死了,死后无棺埋葬,只用席子卷了草草埋在了乱岗上。

死,这个字,本来仿佛远在天边,突然之间,它就跨着大步走进了乌泥湖。人

们胆怯而又隐忍不住地议论着它,就连小孩子们有时候也会插上几句嘴,说是班上

谁谁谁的爷爷或是外婆饿死掉了。

压抑便是必然。幸而仓库工地的喇叭每日唱着昂扬的歌曲,旋律同早晨微弱的

霞光一道扩散,有力而欢快地击碎寒冷制造的沉闷,给饥饿的生活带来些希望。

已近年底的一个周末下午,因为卖藕而变得格外快乐的荷香早早便将一锅藕卖

得精光。这天,她把每一块藕的价钱都提了一毛钱。丁字楼上的二毛领着他的弟弟

三毛一下子就买去了六大块。捏着手上的三块六毛钱,荷香想着丈夫肖得亮近来挖

藕辛苦,便咬咬牙跑去蒲家桑园,跟驼背他老婆讨价还价半个多小时,买了三个鸡

蛋和一棵卷心菜,心想晚上要好好地打个牙祭。

然而,饭菜烧好后,肖得亮却久等不归。五个孩子饿得小脸发青,个个盯着桌

子。小的乘人不备,伸手便抓了一块鸡蛋,大的略微懂事,伸手便打小的手心,家

里闹得一团糟。荷香无奈,只有安排小孩子们先吃饭,用小碗装起一部分菜肴,留

给肖得亮回来吃。

及至近十点,屋外起了风,风中夹带着细细的雨。肖得亮依然未归,荷香便有

些急了。她戴上顶草帽,想去后湖寻找。走到路口,却不知道应该往哪边走才能寻

到。黑沉沉的夜里,风呼叫着直往骨头里钻,荷香冷得心慌,便折回了家。想找个

邻居一同想想法子,掐指一算,发现几乎所有人都被她吵到了。想来想去,除了在

家死等,她又能如何?等到半夜,四周静无人声,只有风在空中鸣响,还有自家屋

里和隔壁屋里的鼾声一起传到耳朵里。荷香等得累了,眼睛一酸,不觉中竟流出了

眼泪。

次日一清早,有人敲门。此刻的荷香已迷糊着睡了过去。听见门响,她几乎跳

起来奔到门口,打开门,却见是明主任领了两个农民模样的人。

荷香脸色顿变,说:“是不是我家得亮出事了?”

明主任说:“你别急,也许不是肖师傅。”

荷香说:“怎么了?”

年轻的农民说:“我一清早起来,想去塘里挖点野藕,赶个早去街上卖。结果

一去就看见塘里趴着个人,我拉他一下,发现他一脸的泥,人已经冻硬了。我报告

给队里,队里派人把他弄了起来。有人认得他,说是常来这里挖藕的,好像是住你

们乌泥湖宿舍。”

荷香声音哆嗦着,说:“怕不一定是我家得亮,乌泥湖还有别家人也在那里挖

藕。”

明主任说:“是呀,我也这么想。”

年长的农民说:“我们也是怕弄错,就拿了他的一件上衣和一双鞋,想让你们

认认。”

农民说着,便将手上的一个包裹打了开来。荷香一看,晃了两晃,便晕了过去。

明主任和两农民眼疾手快,一下扶住了荷香。明主任说:“快,去找辆三轮车。

她是个大肚子,别又出人命。”

年轻农民慌慌张张地往门外奔,没看清脚下,竟被门坎绊了个大跟头。

荷香醒来时,已在医院。眼睛一睁,便想起那个包裹。一脸淤泥,全身冻硬了

的肖得亮突然就浮在了眼前。她“哇”的一声嚎了起来,撑起身子便将脑袋往墙上

撞。正守在旁边的明主任吓了一跳,赶紧抓住了她。

明主任说:“你冷静一点,事情已经出了。想想孩子,肚子里的,还有家里的,

你可千万要保重呀。”

荷香说:“他人都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呀。就算我保重了,他们一个个还不

是迟早要饿死的。”她拍打着自己的腿,且哭且诉,仍如她以往同肖得亮吵架的腔

调。哭得其它病房的病人都围过来看热闹,以为是有人在演戏。

明主任、医生、护士外加肖得亮水电组的组长轮番劝解荷香,都毫无用处。荷

香拍腿击床,闹得劝解的人们都心里发烦,医生连连叫护士打镇定针也不顶事。哭

到中午时,荷香的肚子开始疼了起来。她双腿一挺,嗷嗷地叫着,人一下子就昏倒

了。医生料到会有事出,早做了抢救准备,立刻把她推进了急救室。

黄昏时分,明主任和许素珍一起,带了荷香的五个孩子出现在荷香的床头。荷

香睁开眼睛,摸摸自己的肚子,知道孩子已经没了。心一酸,嗓子里痒痒的,意欲

放声再嚎,却见几个孩子眼泪汪汪地围着她,一个个小脸脏兮兮的,脸上充满恐惧。

荷香不禁怔了怔,把嚎声吞了回去。

大女儿肖菊花说:“妈妈,你不要死。”

二女儿肖梅花说:“妈妈,我好怕。”

儿子肖松树是老三,说:“妈,回家跟我们住一起好不好?”

两个小的尚糊涂,只管拉着她的手,叫着:“妈妈,我要回家!”“妈妈,不

要住这里!”

荷香此时方觉得,她是既没死的权利,也没哭闹的权利的了,于是含在眼睛里

的泪水无声地淌下来。她拉着儿子松树的手,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好吧,我们回

家。”



会议终于开完了。丁子恒离开办公室,时间尚早,他便没有径直回家。丁子恒

出门至黄埔路,由那里搭车到了江汉路,下车便拐进了交通路口的古籍书店。

上个星期天,丁子恒拿了书在厕所里久蹲不出。嘟嘟要撒尿,急得在门外跺着

脚哭。雯颖无奈,便让她到房间里坐痰盂。坐在痰盂上的嘟嘟,一边撒尿,一边顺

手拿起雯颖放在床头的《红楼梦》,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歌,一本正经地翻阅“红

楼”。

丁子恒从厕所出来,回到房间,见她如此,便觉好笑。说:“嘟嘟,这本书好

不好看呀?”

嘟嘟说:“很好看哩。”

丁子恒说:“讲的是什么故事呢?”

嘟嘟说:“这我知道,妈妈说过,里面有个姥姥放屁很臭。”

丁子恒忍俊不住,大笑了起来。嘟嘟叫丁子恒这么一笑,便把书放在地上,自

己猛地从痰盂上起身,想要申辩什么。不料她的动作太大,小棉裤将痰盂沿兜住,

痰盂一下翻了。嘟嘟刚才撒的尿一下洒到了地上,湿了嘟嘟的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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