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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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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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雯颖说:“嗯,这不能叫打油侍,这应该叫打架诗,凶巴巴的。”

二毛说:“妈妈你怎么什么也不懂?这是一首很有名的新诗哩。”

雯颖说:“如果这也叫诗,那李白杜甫写的那些叫什么?”

二毛说:“那就叫古诗嘛。”

雯颖说:“那……石评梅写的诗算什么诗?”

二毛说:“什么石评梅?”

三毛说:“我知道,就是话梅,我吃过的。”

雯颖大笑起来。大毛整一整外套,扣上纽扣,说:“两个二百五。”

二毛说:“石评梅是个人?而且是个诗人?”

雯颖说:“对,是个很有名的女诗人。”

二毛说:“那……我们老师怎么没有讲过?”

雯颖说:“她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女诗人,我很喜欢她的诗。”

二毛说:“是吗?不过我还是觉得郭沫若的诗写得比较好。”

大毛说:“哪跟哪呀?你们小学生懂什么诗?妈妈,我走了。”

大毛说着,头发一甩,吹着口哨下楼去了。二毛和三毛呆望着他出门。三毛说:

“大哥真神气。”

二毛说:“我今年就上中学了,我也会跟大哥一样神气。”

三毛说:“现在我跟你一样神气。”

二毛说:“你别扯我了,还是跟嘟嘟去比吧。”

三毛立即做出一副即将昏倒的架势,说:“天哪!我跟嘟嘟比?”

雯颖笑了起来,二毛却严肃着面孔没有笑。

中午的时候,雯颖正炒菜。二毛放学,书包没放下便径直去厨房找雯颖。二毛

说:“妈妈,我找老师问过了,老师说她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石评梅这个女诗人。所

以,我们认为一定是妈妈记错了。”

雯颖说:“是吗?如果你们这样下判断,我也就不跟你们辩了。等你长大就晓

得是妈妈记错了,还是你和你们老师不知道有这么个诗人。”

二毛紧皱着眉头,想了想,没说话,走出厨房。雯颖望他一眼,心想,唉,居

然连老师也说没有石评梅这个人。

下午放学,一般情况下,都是二毛最先回家,大毛次之,三毛最末。三毛之所

以回来得晚,是放学后,要在外面玩个够,最后迫不得已,才磨磨蹭蹭地往家走。

为了这个,雯颖骂过他多次,却依然不见他改。

每次挨骂,三毛都委委屈屈,说:“我的心很想改正这个缺点,可是我的脚他

就是不肯改嘛。”

雯颖说:“那你就要用心去帮助脚来改正。”

三毛说:“可是我的心很小,我的脚很大呀,大的就是不肯听小的的话。”一

番话说得雯颖不知道怎么答才好,最终只能又好气又好笑地收场。

然而这天,连三毛都回来了,二毛却仍然没有踪影。雯颖让大毛去甲字楼二毛

同学金晓茹家问问,大毛去后转眼便跑了回来,喘着气说:“妈妈,这事好像有点

不对劲了,金晓茹说二毛下午只上了一节课就请假走了。”

雯颖大惊,说:“她有没有说二毛去哪了?”

大毛说:“她说她听见二毛跟老师说家里有事,要提前回家。”

雯颖说:“家里有什么事?二毛为什么要说谎?”

大毛说:“妈妈你别急,二毛一向做事很稳当的,他一定有什么事要办。”

雯颖说:“他小小一个人,能有什么事要办呢?”

大毛说:“妈妈,我再去他同学家里找找,你一定不要着急。”说着又转身下

了楼。

天渐渐地黑了,已经烧好的饭菜亦渐渐地凉了。丁子恒出差在外未回,一旦二

毛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呢?雯颖六神无主,焦急地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不

知如何是好。几近八点,大毛再次返回,说是二毛的同学都不知道二毛去了哪里。

雯颖的心开始扑扑地乱跳起来,所有民间流传的坏消息,泉水般一下子涌上雯

颖的脑海。雯颖说:“大毛,你想想,二毛还会去哪里?”

大毛摇摇头,说:“我想不出来他会去哪里。不过,我了解二毛,他不会无缘

无故回来晚的,他肯定有要紧的事,而且他肯定不会出什么事。”

雯颖说:“大毛,你真的能这么肯定吗?”

大毛坚定地说:“我能肯定。”

雯颖望着大毛坚定的目光,情绪稳定了许多,心里仿佛有了依靠。

快九点时,二毛终于回来了。他脸色兴奋得有些红润,一进门就叫道:“妈妈!

我……”

雯颖板下面孔,打断他的话,厉声道:“你还知道回来?说,为什么在学校说

谎?你跑到哪里去了?”

二毛从来没有见过雯颖如此严厉,怔了一怔,望着雯颖,眼里露出惊慌。雯颖

说:“家里有什么事要你请假不上课了?你如果真有事要办,为什么不能托同学捎

个口信回来?”

大毛说:“二毛,你今天太不对了,你知道妈妈多担心呀?”

三毛说:“妈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都快哭了,我看见的。你比我不乖多了。”

二毛这才觉得自己的错误严重,低下了头。

雯颖说:“你还没有说,你到哪里去了?”

二毛嗫嚅道:“我到图书馆去了,我想查查有没有石评梅这个诗人……”

雯颖大为惊讶,说:“哪里的图书馆?”

二毛说:“南京路图书馆。”

雯颖更为震惊,说:“你哪来的钱搭车?”

二毛说:“我走去的。以前爸爸带我们坐车去时,我觉得不太远,没想到……

有那么远。”

雯颖一时无语,望着二毛,不知说什么好。

大毛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二毛不会出事的。三毛,给二哥拿碗添饭。”三

毛脆声脆气地答应着,跑进厨房。

二毛望着雯颖,胆怯道:“妈妈你没有生气吧?”

雯颖想了想,说:“你是一个小孩子,以后再有这样的事,要先跟妈妈说一声。

查的结果怎么样?”

二毛脸上浮出笑容,说:“妈妈说对了,真是有这样一个诗人,我们老师她居

然不知道。不过,我并不觉得她的诗写得怎么好。”

雯颖想了想,说:“你有这样的看法,也不错。”

这天夜里,雯颖久久难眠。她想,从学校到南京路图书馆是何等远的一段路,

二毛凭着怎样的毅力和信心才徒步走到那里去的呢?而大毛,居然已经可以成为她

精神上的一个依靠。时间是多么快啊,自己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开始做,而孩子们

竟都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次日清早,雯颖起床对镜梳理,发现了自己头上的一根白发。她扯下这根白发,

站到窗前,对着晨光看了半天。心想,孩子们都大了,而我就这么老了。



林嘉禾从陆水工地回到乌泥湖,没想到在宿舍大门口碰到的第一个熟人竟是丁

子恒。丁子恒刚从北京开会回来,背着行李,脚步匆匆。见到林嘉禾,丁子恒怔了

一下,没有立即叫出名字。林嘉禾1958年底被下放到五三农场劳动改造,一年后,

又转到蒲圻陆水工地,从此便很少归家。虽是同住一个宿舍,却没有人再见过他,

不觉间已过了三年。

林嘉禾微一点头,说:“丁工,好。”

丁子恒在愣怔中正叹惋经历是一双魔术般的手,它既悄无声息地改变人心,亦

大张旗鼓地改变人形。听林嘉禾开了口,他迅速镇定住自己,说:“林……林工?

是你?你还好吧?”

林嘉禾说:“怎么说呢?回来看病的。”

丁子恒说:“怎么了?”

林嘉禾说:“怀疑黄疸性肝炎。”

丁子恒说:“……陆水枢纽,怎么样?”

林嘉禾说:“我在施工总队被监督劳动,只是那里的一个勤杂工,没办法答你

这个问题。”

丁子恒被噎哑了口。林嘉禾说:“听说你在石牌组?坝址是不是要定在那里?”

丁子恒说:“很难说。”

林嘉禾说:“三斗坪不行吗?”

丁子恒说:“现在把重点放在石牌是考虑战争因素。”

林嘉禾说:“石牌我跑遍了。那里怎么能做坝址?清理出一个施工现场都不容

易。你们是怎么论证的?”

丁子恒说:“你说的前一个问题确实存在。而后一个问题,我也没法回答你。”

林嘉禾露一丝苦笑,说:“对不起,其实我也知道我不该操这份心。”两人对

话到此结束,默然间彼此拉开距离,各自走路。

林嘉禾到家时,妻子邢紫汀尚未下班。为他开门的是儿子林问天。林问天见是

林嘉禾,愣了几秒,然后扭头折回房间。

林嘉禾心里顿觉不悦,他板下脸,厉声说:“不管我是什么人,是个好人还是

个混蛋,我都是你爸爸,你想改变也改变不了。”

林问天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低声问道:“爸爸,你怎么回来了?”

林嘉禾缓和了语气,说:“我最近身体不太好,工地医务所大夫怀疑我得了黄

疸性肝炎,领导批准我回来检查一下。你怎么没上班?”

林问天说:“我三班倒,今天是夜班。”

林嘉禾说:“工作怎么样?”

林问天说:“能怎么样?”

林嘉禾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问天说:“还在锅炉房。领导让劳动锻炼。”

林嘉禾说:“领导没说让你锻炼多久?”

林问天说:“没有。他不想要你锻炼时,自然会通知你。”

林嘉禾说:“始终就只你一个在锻炼?”

林问天说:“新分去的大学生只有我一个人在锅炉房锻炼。”

林嘉禾说:“这岂不是很不公平?”

林问天说:“我没有觉得不公平。人家的爸爸又不是右派,而我的却是。”

林嘉禾大为吃惊,说:“跟这有关吗?我是我,你是你呀!”

林问天说:“怎么可能你是你,我是我呢?用您的话说,你是我爸爸,这一点

永远改变不了。”

林嘉禾哑口无言,时间便在这无言中停滞下来。屋里静静的,彼此能听到对方

的呼吸之声。直到邢紫汀下班回家,父子之间都再没有交谈一句。

林问天低落消沉的情绪,造成林嘉禾回家第一天的严重失眠。心痛的感觉一次

次地折磨着他,这份心痛来自儿子。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林问天从一个活泼的孩

子成长为一个富于朝气的青年,从来都只见他的快乐和明朗,并且无时无刻地用他

的这份快乐和明朗感染他周围的人。然而,现在他的脸上不仅朝气尽失,而且还显

出几分沧桑之感。而他什么也没有做错,错的是他的父亲,因为他父亲是个右派。

林嘉禾想,做父亲的其实又有何错?右派本不是自己的选择,而是别人强加。单人

匹马,如何能抵挡得住四面八方的巨大压力?

这一天或许注定是林问天倒霉的日子。

大学毕业后的林问天被分配到近郊的化工厂。一同分去的大学生,几乎都被安

排在化验室、技术科等部门。惟独林问天,被派到锅炉房。林问天于惊愕中不解其

故,便去问领导。领导说,也没什么嘛,锅炉房恰恰缺人,放在这里也只是暂时的,

权当锻炼锻炼吧。林问天觉得此言不无道理,便认真地在锅炉烧起了锅炉。锅炉房

三班倒,很是辛苦。带林问天的刘师傅只比林问天大几岁,是厂里的劳动模范,平

常跟林问天讲述当年工人的劳苦以及人生道理,林问天倒也觉得颇有收益,心想自

己这样家庭出身的人,也应该知道劳动人民是怎么生活怎么工作的。大半年便这么

锻炼过去了,直到林嘉禾回来。

林嘉禾的不公平之说,似乎是点拨了一下林问天。虽然他当时没说什么,次日

却去了厂办,就锻炼时间提出询问。领导批评道:年轻人,不要着急。连一年都不

到,叫什么锻炼?尤其你这样家庭出身的人,更得树立正确思想,革命工作不分贵

贱,需要你干什么就干什么才是。只有安心工作,才能达到锻炼的目的。林问天还

想表白一番,但厂领导却已经没了同他说话的兴致。这使林问天的自尊心大受伤害,

整整一天,他都郁郁不乐。

这日轮到林问天上夜班。按通常习惯,他和刘师傅两人一组,刘师傅负责上半

夜,他负责下半夜。这天刘师傅说他家里有事,须晚点来,欲同林问天换班。这种

调剂十分平常,往日两人亦调过多次,林问天当即同意了。他值完上半夜,刘师傅

匆匆而来,林问天便交班睡觉。夜班休息室是搭在锅炉房外的一个小窝棚。林问天

心情不好,几近凌晨方沉沉睡去。仿佛刚刚入梦,便听“轰”的一声巨响。林问天

惊骇而醒,衣服未披,便夺门而出。爆炸声来自锅炉房,房顶已被炸穿,房子开始

燃烧。林问天想起刘师傅,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却无人应。林问天心里紧张得咚

咚乱跳。他高声喊道:“来人啦!来人啦!”车间上夜班的人们听见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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