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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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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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生出一种侥幸。

回家时,三毛和嘟嘟坐在楼梯口,高声念着一首儿歌:“红灯绿灯,爹爹婆婆

下农村。”周而复始。

丁子恒起先并未听清,听清后便有些烦。没进家门,便掉头对着两个孩子吼道:

“唱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还不闭嘴?”唱在兴头上的三毛和嘟嘟遭此一吼,有

如挨一闷棍,脸色大变。嘟嘟委屈地扁扁嘴,哭了起来。

雯颖闻声而出,搂着嘟嘟哄了哄她,然后对丁子恒道:“你这是干什么?哪有

这样吼小孩子的?”

丁子恒说:“你平常也不管管他们,唱些什么歌?那是正经歌吗?”

雯颖说:“就算他们唱的歌不好,你也不能这么吼他们呀。他们才多大?”

丁子恒说:“你就是会宠着他们。小孩子吼吼有什么关系?”

雯颖说:“你要吼小孩子,也得吼得有道理,你不能自己心情不好,就找茬吼

小孩。”

丁子恒说:“你凭什么说我是有意找茬?孩子唱那些无聊的歌谣,我难道不能

管?”

雯颖说:“你完全可以管,但是要好好地同他们说,大可不必对他们暴吼。你

如果嫌我教育得不好,你就吼我好了。”雯颖说着气得眼泪水盈满了眼眶。

三毛和嘟嘟见爸爸妈妈吵了起来,都吓得躲进大毛二毛房间,把门关得只剩一

条缝,两人悄悄从缝里向外张望。丁子恒见雯颖如此,便不再做声,心里的火气却

并未消解。他想,吼两声小孩子算是多大个事,用得着这样吗?他进到房间,闷头

坐在桌前,烦乱地拿起一本书,翻了两翻,无心阅读。

丁子恒几乎没有怎么同雯颖吵过架,这次就算是很厉害的一次了。晚饭时,雯

颖不理丁子恒,三毛和嘟嘟也是一副害怕的神情,怯怯地朝丁子恒瞄上一眼,不敢

近他跟前。丁子恒便有些愧疚,心想吼两个毫无反击能力的孩子,的确是很不像样,

何况他们实在也没错到哪里去。这么想过,丁子恒便拼命地给三毛和嘟嘟夹菜,且

主动表示晚上要举三毛和嘟嘟,每个人举十次。三毛得寸进尺,说要举十五次。丁

子恒也慷慨答应了。

但雯颖依然板着面孔,没有理他。

这个小小的风波延续到第三天才算有了转机。那天下大雨,丁子恒回家时浑身

上下都淋得透湿。雯颖递给他干毛巾揩拭时,突然同他说了话。雯颖说:“我去买

菜时,看见张工送张奶奶走了。张奶奶脸色发乌,眼睛木木地望着人,一转不转。

你猜我第一眼看见她时觉得她像什么?”

丁子恒漫不经心地说:“像什么?还像个巫婆不成?”

雯颖说:“像巫婆倒好,她可真像是一具活动尸体。”

丁子恒的心惊了一下。雯颖说罢又自语道:“我小时候听外婆说,人要死之前,

会有死气从脸上透露出来。”

丁子恒说:“会是这样?”

1961年(二)

1961年(二)



大毛考上了高中,是市立二中。市立二中在三元里,是一所很好的学校,在全

市的排名颇靠前。乌泥湖只有三个人考进了这所学校,除了大毛,还有他的同班同

学皇甫浩,另一个则是癸字楼下右舍张者也的大儿子张楚文。丁子恒和雯颖很高兴,

在家里便常常唠叨,大哥做了个好榜样,弟妹都要向大哥学习。

二毛亦考上中学,便是大毛刚刚毕业离开的古德寺中学。二毛第一天上学回来,

兴奋异常,不停地说:“中学太好了,中学比小学好多了,我喜欢中学,我今天才

晓得哥哥真的很了不起呀。”

丁子恒便问怎么回事。二毛说,他的班主任就是原先大毛的班主任。第一节课

点名,他点到“丁朴”,便问:“你叫丁朴?是不是住在乌泥湖?”二毛说是。老

师又问:“丁淳是你什么人?”二毛说:“丁淳是我哥哥。”老师便说:“很好,

很好。丁淳是我最好的学生,样样功课都出色,希望你不比他差。”二毛说,老师

讲这些话时,所有同学都羡慕地望着他,都知道他有个成绩厉害的哥哥,他感到特

别自豪。

雯颖听罢大为开心,说:“真的吗?我家大毛这样有本事?”

丁子恒心里亦觉得意,说:“看,大哥的榜样做在前面了,二毛三毛,你们都

要向大哥好好学习。”

二毛响亮地答道:“知道了,爸爸。”

三毛却一撇嘴,说:“才不哩,我们老师说要向刘文学哥哥学习,从来都没有

提过大毛哥哥的名字。”

大毛说:“算啦算啦,还是别说这些吧。我脸都红了,再说我就骄傲了。”

丁子恒说:“我下一句要说的就是:大毛不能骄傲。”

大毛就读的二中是住宿制。从乌泥湖走到学校要将近一个小时,途中必经丁子

恒所在机关。所以每星期一早上,丁子恒都和大毛一道步行,途中听大毛说一些学

校的事情。大毛常常就一些他不明白的事向丁子恒询问,有时他们还探讨些关于宇

宙,关于自然,关于生命之类的话题。每当这时,丁子恒都深怀欣喜,他的儿子虽

然还是一脸稚气,却已经可以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同他对话了。丁子恒想,纵是饥饿,

也挡不住生命的蓬勃生长呀。



石牌的地质勘探正紧锣密鼓地进行。左岸布置了长一千多米的勘探平峒,估计

到年底可以打出五百多米来。情况虽不容乐观,但三峡大坝上马的可能性便穿行在

这狭窄的河谷里。从河谷前方透出的一点点光亮,让劳动的人们心下尚存几分安慰。

只是更令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出现了:为响应大办农业的号召,整个总院的工作

重点转移到农业战线。三峡设计人员仅留四十人继续工作。

这就是说:三峡工程全线停摆!

听到传达,丁子恒并没有感到特别的震惊,仿佛他早已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他

花去好几天时间,默默地将几年来所有关于三峡大坝的资料封存好,然后锁进柜子

里。在锁头“嗒”一声关紧时,那声音刺激了他的心。他想,事已至此,我又能怎

样?

走在归家的路上,刚过古德寺,突然一首词跳出脑海:

万事云烟忽过,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早趁催科了

纳,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

想过,他不禁叹道:真乃好词也。然后又想作者为谁。及至走到碉堡处才想起

这是醉里挑灯看剑的辛弃疾所作。丁子恒想,我怎么会突然记起这首词呢?我的情

绪是不是太颓唐了一点?眼下国力不足,停或缓上三峡无论如何也是应该,我有什

么理由心情黯淡呢?而农村是那样贫困,贫困面积和人群又是那样广大,农业生产

的基本条件那样简陋和原始,文化落后,医疗落后,不先去发展那里,不帮他们站

稳生存之足,整个国力又谈何发展?

这样一想,丁子恒便把自己的情绪调整了过来,脚下步子也轻了许多。小路一

拐弯,他便看见站在篱笆墙下眼巴巴地迎接他的三毛和嘟嘟。丁子恒摸摸口袋,里

面什么吃的也没有,连一粒糖果也未备,他心道:糟了。



林嘉禾只在家住了半个月,便只身重返陆水工地。临行前,他见林问天仍委靡

不振,心口一阵阵发疼。他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这个孩子。明知他深受冤枉,

却无法替他洗清自己。夜里,他来到林问天的床边,坐下来凝视他深爱的儿子。

林问天本已睡了,此刻懒懒地睁开眼皮,说:“你有什么事?”

林嘉禾没有计较他不客气的问话,长叹一口气,说:“问天,我很抱歉,我没

想到我的右派问题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灾难。事已如此,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我

对你的愧疚。虽然并不是我情愿要做右派的,可事情的缘由毕竟出自于我。回家这

些天,爸爸除了愧疚,又多了一份担心。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这样颓废下

去怎么行呢?这最终只能伤害自己。”

林问天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林嘉禾说:“振作起来,好好工作,用行动来表明你的清白,证明你是一个有

用之人。你要为建设社会主义做出自己的贡献。”

林问天说:“我的清白还能还给我吗?我看不出有这种可能性。我表现再积极,

只会被人说成改造好了。”

林嘉禾说:“事到如今,只能从最坏的情况中争取最好的结果。”

林问天说:“怎么讲?”

林嘉禾说:“好好工作,积极表现。不要把你这些不满的情绪露在脸上,改为

想通了,决定重新做人的样子。”

林问天说:“从小你就教我们要做一个正直的人,不要说谎,不要做阴阳人、

两面派。现在为什么你又改变这种教导了呢?”

林嘉禾没料到林问天会如此发问,一时无言以对。

林问天说:“爸,你要是没什么话说,我要睡觉了,我明天上早班。”

林嘉禾默然离去。次日早上,他拿了行李出门,林问天早已上班去了。林嘉禾

站在林问天的桌前,心中惆怅万千,想了想,留了张纸条在他桌上。

林问天下班回家,一眼便见到林嘉禾留在他桌上的纸条。上面是鲍照所作的

《拟行路难》诗。

泻水置平地,

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

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

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

吞声踯躅不敢言!

林问天拿着纸条看了许久。他努力使自己平静和理智。林嘉禾一笔一画的工程

字体林问天再熟悉不过,他是看着这些字长大的,甚至自己的字也是这种风格。清

晰文雅而颇为刚劲的笔画,使林问天感觉得到父亲的良苦用心。他记起昨天夜里林

嘉禾的神情和话语,他想,说得也是,我这样下去最后会有怎样的结果呢?“人生

亦有命,安得行叹复坐愁”。

这天夜里,林问天将他参加工作以来所有的感受,都写在了笔记本里。他将这

些感受列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分配不公,能忍则忍;第二部分:被冤受屈,心

怀愤怒;第三部分,前景无望,消极颓废。然后他写了个尾声,表明如此这般下去,

终将一事无成,他决意选择在逆境中勇往直前的方式。他是一个中国青年,他要为

建设社会主义而奋斗,他要创造出自己的业绩。林问天为自己这篇长长的文字起了

个标题:《一个青年的苦闷和清醒》。

写完这些,天已发白。林问天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收拾好一份心情,把肩头

上一千斤的担子放了下来。虽然一夜未眠,他倒觉得精神颇好,脸色亦开朗了起来。

他将父亲写给他的纸条也夹在了笔记本里。

一夜风起,万树萧瑟,凉气陡然间占据了天地。林问天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

渐渐同工人们相处融洽。当班时分,偶听到有趣的说笑,也能把笑意浮到脸上。

一天,他刚进车间,便有人通知他,说是厂领导要他立即去办公室。林问天心

里扑扑跳动,心想莫不是看我表现不错,调我去技术科了?这念头闪过只几分钟,

一进办公室,见到书记和主任都面孔铁青,他便知适才不过是自己想入非非。

书记不苟言笑,拿出一个笔记本,往桌上“叭”地一甩,说:“林问天,这个

笔记本是不是你的?”

林问天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的笔记本。前几天他上中班,因下班

后已无公共汽车,住在厂里宿舍。他有睡前记点什么的习惯,便将这个笔记本带上

了。他不明白,它怎么会在书记手上,而书记又为什么又会气势汹汹。林问天说:

“是呀,是我的。”

主任说:“想必你不承认也不行。”

林问天有些茫然,说:“我为什么不承认呢?”

书记说:“这篇《一个青年的苦闷》是你写的?”

林问天说:“是《一个青年的苦闷和清醒》吗?是我写的。”

主任说:“我说小林,你写了这种文章,怎么还这么坦然?”

林问天不解道:“怎么?我是写了我自己的心路历程呀!我真的是觉得我必须

振作起来,好好工作才对。”

书记说:“想不到你这么年轻,竟然这样会狡辩。分配你锻炼,你强忍在心;

处理你的事故,你愤怒不平;调你进车间,你消极怠工;最后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就要自己假装积极。你说你身处逆境,哪里是你的逆境?车间?工厂?还是我们这

个社会?你说你要创一番业绩,你要创的是什么业绩?”

林问天瞠目结舌。几秒钟后,他明白事态严重得超出他的想象。于是脸色大变,

神情有些惊慌失措。

书记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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