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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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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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不知道怎么对付才好。

魏婉娴便笑嘻嘻地告诉她:“这你就错了。他会在经营他自己的吃穿时,把家

里的所有都经营起来。”

雯颖一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

雯颖不会操持家务,但颇能结识邻里。她一下子就认识了好些人,当然,也有

一些原先在南京时就面熟。于是她便有了些朋友,像乙字楼上左舍的沈太太张雅娟,

甲字楼上右舍的吉太太马茹琴,戊字楼上左舍的洪太太董玉洁,等等,一说话起来

都带着南京腔,再聊起来,方记起以前在下游局家属会上早都见过,也就自然而然

地熟了。有了熟人,许多原先令人发愁的事就变得好办了起来。吉太太马茹琴告诉

她,只要交两毛钱,煤店的吴师傅可以送煤到楼上。沈太太张雅娟为雯颖介绍认识

了篱笆墙外茅屋里的郗婆婆,从郗婆婆那里不光能买到特别新鲜的蔬菜和鱼,并且

还可托她帮忙找洗衣妇。

郗婆婆为乌泥湖很多人家介绍过洗衣妇,当雯颖找她介绍时,她自然也一口应

承了,当天便从蒲家桑园村领了一个女人来到丁字楼。郗婆婆说:“这是驼背他老

婆。家里虽是地主,但大手大脚,做事蛮麻利的。”

雯颖忙说:“行,行。一个月给多少钱?”

郗婆婆说:“他家里穷得叮叮当当,要钱补贴。你们城里人钱多,就大方一点,

一个月给两块吧。”

雯颖原打算出四块的,见郗婆婆只要两块钱,就忙答应着说:“好的,好的。

如果多洗了几床被子,我还可以加到三块。”

郗婆婆脸上立即就多了一些温情,她望着雯颖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拉扯开来,

一直漫到脑后。郗婆婆说:“你是个好心人呀,你是个好心人。”

雯颖便笑笑,说:“谢谢您老夸奖。您老今年高寿?”

郗婆婆又笑了笑,说:“不高不高,明年满五十了。”

雯颖吓了一跳,她心里想着郗婆婆起码也近七十,没料到她连五十都没满。郗

婆婆说:“苦人呀,一年得做两年的事,一年就得抵两年活,哪能不老?”

雯颖便连连叹息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郗婆婆说:“看你们院子里的女人,

一个个走出来水灵灵的,都像二十几岁,上前一问,个个都过了三十。甲字楼上的

金妈妈——她家的衣服是我洗的——看上去跟我大丫头差不多,那天我送衣服,跟

她摆起,你说她多大?跟我同年,还比我大三个月。啧啧,真不晓得她是怎么养的。”

雯颖说:“真的?金妈妈跟你同年呀?我以为她顶多也就跟我差不多哩。”

雯颖是见过这个金妈妈的。她说着一口北京话,高挑儿身材,皮肤很白,走起

路来,风摆杨柳般,有一种特别的妩媚。雯颖第一次见她,是在总院医院门口。雯

颖去开点常用药,以备万一。金妈妈正挂号,她穿着一件平绒旗袍,旗袍外另套了

海蓝色呢大衣。脚下的皮鞋小巧精致,一看就知道不是大路货。她的衣着引起雯颖

的注意。雯颖想,这是什么人,怎么还这么老式打扮?再一次见她便是在乌泥湖的

小路上,雯颖始知原来她就住甲字楼上,是总工办副老总金显成的太太,姓叶,满

人。倘在清朝,就是个格格。雯颖想,这可是养也养不出来的富贵气呀。雯颖没跟

郗婆婆说这些,只是心里叹道,简直没法比呀,劳动人民好辛苦。

一个家被雯颖在一个星期内就治理顺了。雯颖在带三毛和嘟嘟去野地里散步时,

还扯回来一把野花插在嘟嘟废弃的奶瓶里。野花虽不像玫瑰牡丹之类能开放得很华

丽,但野花也有野花的神气。小小的缤纷的花朵很有精神地从瓶子里向外伸展,给

亮亮堂堂的屋里注上一股清新。丁子恒回家一看,眼睛就发亮了,四肢很是舒适地

往床上一躺,心说有雯颖的家是多么的好啊。



苏非聪比丁子恒早到一星期。当丁子恒拖儿带女地走上楼来时,苏非聪已经把

家庭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甚至连周边情况也一一摸了个清楚。比方银行和菜

市场都在头道街,米店在连城街,邮局在二七纪念碑对面,小学则在纪念碑的右侧。

而中学,在古德寺旁边,校舍很是气派,就叫古德寺中学。苏非聪说在头道街还看

到一座小小的天主教堂,与它遥遥相望处,是一座清真寺。寺外的围墙下,一些身

着黑棉袄,头戴白布帽的男人笼着手坐在墙根下晒太阳。

苏非聪在丁子恒搬来的当晚跟丁子恒讲述这些时,丁子恒一边听一边用笔勾画

着草图,然后问了句很可笑的话。丁子恒说:“你比我住得远,怎么会早到了呢?”

苏非聪怔了怔,也用一种很可笑的方式回答说:“我家比你家少一口人是不是?

这样船轻一点,走得要快些。”这一问一答,令站在一边的两个女人雯颖和魏婉娴

笑弯了腰。

苏非聪的父亲是个哲学家,苏非聪便常常好说些虚无缥缈的话,以示未忘其本。

但在丁子恒眼里,苏非聪这人特别能干。住单人宿舍时,苏非聪房间里总能保持得

干净整洁,而丁子恒房间里却从来都是乱七八糟。苏非聪洗的衣服连女同志都说的

确不错,而丁子恒因洗衣服听到的最好一句话也只是“不敢恭维”。丁子恒还知道

苏非聪很会炒菜,年节偶尔聚会时,他用一只小小的煤油炉,就能弄出好几个有模

有样的苏州菜,每次都能把一群从南京下游局调来总院的单身汉们吃得眼睛发直。

丁子恒对他的这些本事总感到莫名其妙。说你也算是苏家的少爷,怎么十八般

武艺样样会呢?

苏非聪似笑非笑道:“你在家是丁太太伺候,我在家是伺候苏太太。你我有着

本质上的区别。”

丁子恒说:“我还是不明白。”

苏非聪便有些无奈地说:“她那个小姐的派头比我这个少爷的派头要大,明白

了不?”

丁子恒依然不懂。苏非聪急了,说:“你这人真木呀。我就靠这才把她追到手

的。”

丁子恒方才恍然。恍然过后又生疑惑,心说自己追雯颖不也就是唱了几支歌吗?

难道苏太太家要女婿会洗衣做饭才行?

事隔许久,两人一次中秋节无事闲聊,丁子恒才知道,苏太太魏婉娴乃是大家

小姐,幼时随做官的父亲迁至北京。魏婉娴生得明眸皓齿,活泼可爱,弹得一手好

钢琴,歌亦唱得如莺啼燕啭。苏非聪与其兄魏以是同学,常出入于魏家。对魏家这

位小姐仰慕得几近发痴,但魏小姐却爱上了一个诗人。诗人虽然穷困潦倒,却能每

天热情洋溢地给魏婉娴写情诗。魏婉娴每逢收到情诗便兴奋得两腮发红,急急忙忙

地换上衣裙去与诗人约会,对有事没事常来家里的苏非聪总是爱理不理。魏家虽对

诗人反感万分,可对苏非聪亦无兴趣。魏老先生认为诗人固然不行,可苏先生神采

飞扬,有聪明过人之气,多半难为世间所容。既不易为世间所容,女儿嫁与他必不

幸福。苏非聪得知这一评价,进出魏家时便拼命收敛自家才华,尽可能露些俗相。

魏以见苏非聪爱得有些悲壮,便有意成全这事,私下里替苏非聪出主意说光这还不

行,最好能在关键时候露一两手,显示出妹妹嫁给你之后必定很享福,如此方能大

功告成。苏非聪经此点拨后,便在家中跟女佣学艺。先学会了洗熨衣服,而后又学

会了几样苏州菜。也是老天要帮他,有一天魏家请客,客从东流来,老家却是苏州。

离家许久,极想吃家乡菜,偏偏魏家会做苏州菜的厨子回家去了。苏非聪那天恰来

找魏以,魏以见之大喜,忙对苏非聪说机不可失也。于是苏非聪以他全部的才能做

出了三道苏州菜。客人吃后大喜,魏老先生亦大喜,想起厨子并不在家,便问这菜

是谁做的,竟是比厨子做得更好吃哩。魏以这才把苏非聪亮了出来。魏老先生闻之

大惊,打量了半天苏非聪,方说:“看你脸上锐气逼人,内里竟有谦躬气色?”魏

以便作一副嘲弄脸色说:“他呀,不光喜欢下厨做菜,还喜欢自己洗衣熨衣哩。谁

做了他的太太就活该享服了。”魏老先生当即便长长地“哦——”了一声。从此以

后,便有心要把女儿嫁给苏非聪。那魏小姐跟诗人往来一阵子,也没了新鲜感。一

则诗人总有些与常人相悻之处,比方蓄长发穿破衣不洗澡之类,都让魏小姐不习惯。

二则情诗也读得腻了,好看的词句也有限,颠来倒去就那么些东西。于是约会的兴

趣便大大减少。倒是常来家中小坐的苏非聪不时说些笑话以及陪她看几场电影,令

她十分开心。这么开心来开心去,心里也有了些意思。一天看完电影回来,走在路

边的树阴下,苏非聪心怀鬼胎地搂抱了魏小姐。魏小姐并未反抗,高高兴兴地接受

了他的搂抱,甚至大胆地献了吻。苏非聪方晓得他已经把诗人打得一败涂地了。

丁子恒在听苏非聪说他这段故事时,哈哈大笑,笑完便叹息自己同雯颖的经历

未免简单。苏非聪说:“朋友,你就别叹息啦。我这浪漫过后是后患无穷。只要我

回家,一定是我下厨做菜,太太的裙子和我的衬衣,也得我亲手来熨。太太说‘这

可是你亲自跟我爸爸保证的哦’。我真是悔之不及呀。”说完自己也跟着丁子恒哈

哈大笑了一通。

苏非聪和魏婉娴有三个孩子,都是女儿。老大静雅与大毛同班,正读五年级,

老二静宜则比二毛高一级,上四年级,老三静沁已经满了五岁。丁子恒搬来的第一

天,因为船是下午靠岸,所以一家人坐着三轮车拉着行李抵达乌泥湖时,天已黄昏。

雯颖要搭炉子烧饭已不可能。虽然丁子恒再三表示已经准备好了晚餐的面包,但苏

非聪仍然力邀丁子恒一家人同他家一起随便进一顿晚餐。饭还没煮好,小孩子们便

已经都打得火热了,仿佛早已是多年的老朋友。

苏非聪挽起衣袖下厨做菜,魏婉娴便坐在屋里陪丁子恒和雯颖喝茶闲聊。魏婉

娴穿着一件玫瑰红色的开襟毛衣,白色的衬衣领子翻在毛衣外面。长头发被盘成发

髻,高高地堆在头顶。魏婉娴眼睛和眉毛都显得细长,皮肤很白。说话时,两只手

喜欢在胸前比划,十指纤纤的,动作十分优雅。当下雯颖便忍不住赞道:“苏太太,

你好美呀。”

魏婉娴眉毛高高地一扬,说:“是吗?可我正想这么说你呢。”

夜里苏非聪躺在床上跟魏婉娴闲聊,说想不到丁工的太太竟是如此美人。魏婉

娴便说喂喂喂,你眼睛又不老实了?

苏非聪笑说:“我说她美,可并没有否定你也美呀!你吃的哪门子醋。”

魏婉娴说:“我可比不上人家。”

苏非聪说:“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哟。叫我说呀,你们两人是不同的类型。丁

太太属于素朴而天然的美丽,而你则是华丽而精致的美丽。”

魏婉娴忙说:“那你喜欢哪一种美丽呢?”

苏非聪心中暗笑,觉得女人是世上最适于拿来开心的一类。嘴上却一本正经说:

“像我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当然比较喜欢后一类的了,要不费那么大的力气追你

干什么?还要辛辛苦苦给你烧菜。丁工可是一辈子不下厨房的。”

魏婉娴于是就高兴了起来,说:“明天早上我起来给你煮牛奶。”

说是这么说,次日一早仍然是苏非聪自己起来给自己煮牛奶。非但如此,还为

上学的静雅和静宜准备下了早餐。

魏婉娴同雯颖成为很知心的朋友,起因却不是初次见面的那顿晚餐,而是乙字

楼下左舍的刘妈妈。

刘妈妈叫许素珍,她丈夫刘景清是勘测室的工程师,从洞庭湖工程处合并来汉

口的。许素珍原本一直住在湖南汨罗乡下,直到刘景清分到乌泥湖的房子一家人才

团聚。许素珍没上过学,刘景清不在家时,便常常上楼来请魏婉娴或是雯颖帮她看

信或者写信什么的。许素珍人爽直,说话高声大气,一口乡音,尤其好议论宿舍里

发生的事情。偏她脑子不是十分有条理,往往张冠李戴,常常惹得雯颖和魏婉娴笑

个不住。那天许素珍抱着她的小儿子五虎爽爽朗朗地笑着从楼下上来串门,站在走

廊对雯颖说今天天气好,下午是不是一起到古德寺去看看。叫上苏妈妈,把静沁和

嘟嘟也都带上,顺便给小伢子们抽个签,看看将来前途怎么样。前面郗婆婆说过古

德寺的菩萨最灵了。

雯颖一听这话便笑。雯颖是在教会学校长大的,从不信菩萨,更从未想过要去

抽签。许素珍从雯颖的笑意中看出她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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