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乌泥湖年谱- 第4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个小赤佬,以后你再靠近我的书摊一步,我定要打折你的腿!”

嘟嘟呆呆地望着远远跑走的洪泽湖,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她好为洪泽湖

难过,心里使劲骂自己为什么要借《白雪公主》回家看呢?

这件事当晚便传遍了乌泥湖。晚上,洪泽湖被他的爸爸洪佐沁狠狠地揍了一顿。

洪泽湖挨揍时,嘟嘟趴在她家的西窗口朝洪家张望。她能听到洪泽湖杀猪般的嚎叫,

这嚎叫持续了好久,使嘟嘟觉得这天的夜晚出奇的漫长和酷热。

在这个酷热的夏日里,洪家另有一件事震动了乌泥湖,这便是洪家老大洪泽海

没有考上大学。洪泽海在人们眼里一直是个十分优秀的青年,他考上一中时,乌泥

湖的家长都要自己的孩子向洪泽海学习。洪泽海在学校里一直当着共青团干部,每

逢放暑假,家属委员会一有活动,便找洪泽海协助。洪泽海振臂一呼,诺声震天。

谁又能料到洪泽海竟然没能考上大学呢?

正当人们茶余饭后为洪泽海叹惋不已时,他却豪迈地向所有人宣布他将要到新

疆去。发出这个宣言时是个夜晚,洪泽海同他的弟妹们正在他家门口的竹林前歇凉。

每年夏天,洪家人都要都把竹床搬到楼下,手上摇着大蒲扇,一边聊着天,一边打

发夏夜如煎如熬的时光。

洪泽海一向是乌泥湖小孩子们的领袖人物,偏他又有着领袖气概。故只要见他

家竹床搬出在外,便有许多诸如大毛二毛这样的中学生围坐上去。无论洪泽海有没

有考上大学,这道风景总是存在。

洪泽海的情绪仿佛一点未受影响,他一如既往地同大家聊天。宿舍里同洪泽海

一样没考上大学的还有林乐天。林乐天情绪十分低落,她把自己关在家里几天不出

门,急得她的母亲邢紫汀请洪泽海前去相劝。林乐天同洪泽海曾是中学同学,但在

高中时,林乐天读的是十六女中。林乐天在班上学习成绩从来都是前三名,这次考

试她也自认为考得不错,却未料到没有被录取。她深知自己未被大学录取的原因是

由于父亲林嘉禾的问题,便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将在父亲的阴影笼罩之下,没有任何

前途可言。忧郁便如这年的暑气,浓重得令她窒息。洪泽海去找林乐天谈了一个下

午,谈完后,洪泽海自己心里也觉得豁亮起来。晚上便宣布了他的宏伟计划。

当时,大毛二毛一狮加上皇甫浩张楚文等许多人在场,他们都被洪泽海大气磅

礴的理想所震惊。洪泽海讲了三个人的故事。一个是董加耕,一个是侯隽,一个是

邢燕子。洪泽海说,董加耕在学校时是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为了响应党的号召,

不考大学,立志耕耘,把自己的名字“嘉庚”改为“加耕”。下乡以后,他在农村

做出了了不起的贡献,现在成了全中国青年的标兵。侯隽也是如此,她放弃高考,

响应党的“大办农业,大办粮食”的号召,孤身下到河北宝抵农村。报纸上登出她

的事迹时,称她为“特别的姑娘”。邢燕子更棒了,她回乡最早,在乡下成立了

“燕子队”,战天斗地,改变家乡面貌。他们几个人都没有上大学,一样为社会主

义事业做出了贡献,这些贡献比许多读过大学的人要大得多。洪泽海说:“他们,

就是我的榜样,就是我的偶像。”

年龄小一些的人们,都听得热血沸腾。大毛说:“那你为什么不回乡,却要去

新疆呢?”

洪泽海说:“问得好!我要向他们学习,但并不想走同他们完全相同的道路。

我要走一条新的、更有意义道路。到新疆去,就是我选择的道路。边疆更加艰苦,

一穷二白,最需要我们这些有知识有雄心的青年去建设去改造。新疆是中国最大的

省份,地广人稀,最适合青年人去干一番大事业。从我们这里到新疆,听说,光是

在路上就要走一个多月。我准备搜集一些如何种植葡萄的书,新疆那边的土质和气

候,最适合种葡萄。我到那里后,一定要开辟一个一望无边的葡萄园,让它结出最

甜的葡萄,酿出最纯的葡萄酒。这是何等有意义的事业,难道上大学比干这样的事

业更有意义吗?我爸爸上了大学,大毛二毛,你爸爸也是名牌大学毕业,一狮,楚

文,你们的爸爸同样也是,在座的各位,哪个人的爸爸没有上过大学?可是他们上

了大学又怎么样呢?一座三峡大坝修到现在,仍然还是图纸,青春却永远不再了。

所以,我觉得,一个人能否成就一番事业,完全不在于上不上大学,而在于他能不

能响应党的号召,去做那些最有实际意义的事情。而现在,支援边疆就最有实际意

义。”

洪泽海的话有如扔在干柴上的一把火,把乌泥湖的整个夏夜都点燃了,也把有

着同样青春的人们的心点燃了。这个月北方的海河正发着大水,大水淹没了一百多

个县,连京广铁路都被冲断了七十五公里。总院里几乎所有工程师的目光都紧紧地

盯着海河那边的动态,但是一回到乌泥湖,话题便被家里人一次一次地拖到新疆。

丁子恒每天到家都要赶紧打开收音机,以便了解海河流域的最新动态,却没有一回

好好地听清播音。被洪泽海把激情点燃的大毛和二毛无休无止地讨论关于新疆的话

题,两人甚至拿着地图,在上面查找去处。

雯颖急得拉扯着丁子恒说:“你得管管他们,他们两个有点鬼迷心窍了。”

丁子恒便教训大毛说:“不要管新疆的什么事,你的任务是考上大学。”

大毛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了一句听上去很有哲理的话:“洪泽海的道路就是我

的道路。”

洪泽海同他的父亲洪佐沁和母亲董玉洁激烈地争辩了一夜又一夜。洪佐沁夫妇

坚决不同意他前往新疆,洪佐沁为此大发脾气,董玉洁甚至流泪哭泣。这些都没有

动摇洪泽海的雄心大志,只要有人询问他关于新疆的事,他都会慷慨激昂地陈述一

番支援边疆的意义。

隔了几天,人们听说林乐天也准备报名去新疆,简易宿舍也有三个人准备与洪

泽海同行。明主任的丈夫王达花了几天工夫采访了洪泽海,并在《长江流域报》上

撰文,热情地歌颂了一番青年人的宏图大志,使得洪泽海在总院一下子成了名人。

原本极不同意洪泽海去新疆的洪佐沁和董玉洁在无可奈何中,终于点头放行。



海河的水终于退了,但损失却是十分惨重。于是在办公室里,大家免不了要谈

论:如果长江再来一次如同1954年的大洪水该怎么办?谈论的结果是:单靠修堤防

是不行的,只有修了三峡,才有可能一劳永逸地解除洪水对两岸人民的威胁。

丁子恒在上班的路上遇见张者也,张者也喜气洋洋,见了丁子恒老远便打招呼。

丁子恒便笑,说:“有喜事吗?”

张者也说:“是呀是呀,困难时期过去了,我让我侄儿把我妈妈送回到我这里

来,今天下午就到。”

丁子恒说:“太好了,这样你就安心了。”

张者也说:“可不是。要不我一天到晚记挂着那边,提心吊胆呀,生怕像洪佐

沁一样,把个老娘放在乡下饿死。真那样,这辈子良心怎安?现在好了。”

两人闲说两句,便分了手。下午下班,丁子恒已经忘了张者也接他母亲的事。

丁子恒属于那种人:与己无关的事,从不往心里去。走至家门,上了楼,见从癸字

楼方向陆续地走出一些人,交头接耳,相互说着什么且摇头长叹。丁子恒亦未留心,

看了一眼,便径直进屋。

刚进门,雯颖便一副心惊肉跳的样子告诉他,说张者也家出事了。张工的母亲

和侄儿坐着火车到了江岸火车站,出站时跟着人乱走,没走正门,而是走了后门,

与前去相接的张工错过。两个人走出车站,摸不清方向。上了马路,也不知道躲避

汽车,结果被一辆开得飞快的大卡车撞死了。张工没接着人,正到处找得着急,听

说马路上有车祸,赶紧过去看。一看,就昏倒在地。

这真是惊心动魄的一个消息,把丁子恒惊骇得跌坐在床,半天都缓不过气来。

想到早上因为母亲即到而眉飞色舞的张工,竟与母亲相见于血泊之中,丁子恒不由

得长叹不已。母亲在乡下时,做儿子的担惊受怕,恐其因饥饿而死。好容易熬过紧

张的年头,有了机会接她回来,却家门未进,便送命于轮下。这是命运,还是别的

什么在捉弄人?张者也怎么能承担得起这份丧母的悲痛?丁子恒甚至记起,雯颖曾

经说过,她在张者也母亲的脸上看到过一种气息,死的气息。想到这些,丁子恒愈

发心惊,他想,未必这一切在冥冥中都早有安排?

丁子恒再见到张者也,已是二十天以后。张者也大病一场,一眼望去,哀毁骨

立。走在路上,他仿佛是在风中摇晃,仿佛随时都能随风栽倒。

这次的相遇是在总院的花坛前。花坛中的菊花开得正盛,花朵密集,红黄白紫,

一派烂漫。丁子恒被通知去政治处,心里惶然,不知政治处找他有何贵干。正朝政

治处走时,见到张者也。丁子恒忙打招呼:“张工,你还好吧?”

张者也说:“当然只能还好。”

丁子恒听他说话的语气,便有点心惊,忙说:“想开点,老话说,生死有命,

富贵在天。有些事真是你无法预测也无法左右的。”

张者也说:“是呀,想开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些事真是你无法预测也

无法左右的。”

张者也重复丁子恒的语气,声音怪怪的,令丁子恒心生怯意,不敢多说什么,

逃也似的离开了张者也。一路想起他以往的那份爽朗幽默,丁子恒心里有如石梗在

胸。

政治处找丁子恒并无什么不利之事。接待他的是政治处副主任谢森宝。谢森宝

住在乌泥湖癸字楼下左舍,上下班皆要从操场走过,丁子恒常见到他,只是彼此不

相识而已。

谢主任先是强调了技术人员学习政治的重要性,强调社会主义社会的技术人员、

尤其是像丁子恒这样来自旧社会、又有很强业务能力的技术人员,应该政治、业务

都精通,才能真正做到全心全意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丁子恒听了半天还是摸不着

头脑,不知谢主任为何要对他说这些。直到最后,谢主任才说:部里在北京办一个

哲学学习班,时间是四个月,总院决定派丁子恒去,现正式通知丁子恒。

丁子恒大为讶异,说:“我去北京学哲学?”

谢主任说:“是呀。这次学习主要是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的哲学思想,通过

学习,正确认识国内外形势,彻底改造世界观。这是一个提高思想觉悟的大好机会,

因为部里点明必须派高级知识分子去,所以我们想去还去不了哩。希望你好好学习,

取得优秀成绩回来。”

丁子恒没再说什么。出了政治处,他还没有想清楚,怎么让我去学习哲学呢?

我学了哲学又有什么用呢?

这时正是秋天。掐指算来,四个月从秋到冬,直到春节前夕方能回家。丁子恒

用了一个星期,将手边工作一一暂时结束,又用了两天时间,由雯颖陪着添置秋冬

用物,譬如大衣棉靴棉帽之类。雯颖认为,北京的冬天寒冷远甚武汉,出门在外,

不能不将这些衣物备齐。雯颖还想让丁子恒带个热水袋去,丁子恒便笑,说北京屋

里有暖气,在那里过冬,比在汉口要舒服得多。汉口这地方,南不南,北不北。说

它南,它的冬天像北方一样冷,说它北,它的夏天却又比南方还要热。一个人只要

在汉口呆过,走到哪里都不怕。冷也不怕,热也不怕,就像关汉卿写的那个“铜豌

豆”。

其实去北京,丁子恒根本不在乎它的气候,早年在清华读书时,他早已有过领

教,非但适应甚至很喜欢它的冬天。因为北京的冬天实际上比南方的冬天要好过,

尤其丁子恒这样做室内工作的人,在北京的室内穿件毛衣,一身轻松,做事方便,

而在南方,无论是南京还是武汉,都必须如同室外一样,一身笨重如熊。

丁子恒担心的倒是学习。他过去从未读过什么哲学著作,只觉得哲学太深奥,

玄机颇多,学起来肯定颇为费力。这两年提倡学哲学,他也响应号召时常拿起一本

哲学书来读读,但每逢读时,眼皮便立即下坠。他不知道长达四个月的哲学学习,

自己是否能够很好地坚持下来,同时自己的成绩能否让领导满意。想到这些,丁子

恒多少有一些心烦。

雯颖便说我还不知道你?你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