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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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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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毛说:“三毛,你闹什么?带妹妹出去玩。这是大人的事。”

三毛说:“哼,我就知道,你成天拍大哥的马屁想一个人吃最多的葡萄。没那

么好的事,我也要拍大哥的马屁,我要比你吃得还多。”

二毛走过去朝三毛的屁股踢了一脚,气呼呼地说:“滚滚滚,就会瞎吵。”

三毛高叫起来:“爸爸,二毛拿我的屁股当球踢!大欺小,美帝国主义反动派!”

丁子恒一直铁青着脸没说话。大毛看看爸爸的脸色,心里有些烦,他冲着二毛

三毛说:“你们能不能闭嘴。”

三毛说:“我闭嘴,可是二哥要闭脚!”

丁子恒说:“二毛,你把弟弟妹妹都带出去,我和妈妈要单独跟你大哥谈。”

二毛不情愿地噘着嘴,一手拉着三毛一手拉着嘟嘟,边说边往外走:“只要有

你们两个人,全世界都不会安宁。”

三毛说:“错!应该是只要有美帝国主义,全世界才不会安宁哩。”

房门在三个小孩子的争吵中关上了。

大毛心情有些紧张。虽然他事先有一定的思想准备,可还是没有料到父母的思

想工作这么难做。最没有料到的是,一向好脾气并且对他百依百顺的妈妈竟比爸爸

态度还强硬,而妈妈的眼泪也令他心烦意乱。他是长子,他从小就深知要孝顺父母,

从不违拗父母,这次他却让妈妈这么伤心,让爸爸这么不高兴。在自己的理想和父

母的心愿之间,他应该选择什么呢?大毛有些犹豫。

丁子恒说:“大毛,你应该理解妈妈。她把自己的全身心放在了你们兄妹几人

身上。你们就是咳嗽一声,脚上擦破一块皮,妈妈也是百般牵挂。而这一次,你事

先不给妈妈任何思想准备,突然就决定报名去新疆,你这叫她怎么受得了?甚至,

我今天不问你,你还打算隐瞒下去。你是不是想等到木已成舟,再让我和你妈妈知

道?你认为你这样做对吗?你对我们还有感情吗?”

大毛低声辩道:“我隐瞒爸爸妈妈是出于善意,我怕你们不同意。这可能是有

些不对,可我不是故意要伤害妈妈。我对爸爸妈妈是有很深的感情的。”

雯颖本来已经收住了的眼泪,叫大毛这么一说,又涌了出来。

丁子恒说:“我也知道你的心情。同学们都积极报名支援边疆和农村,你是团

员,也应该带头。并且,祖国的边疆也确实需要有知识的青年去建设。甚至我也知

道你们有很好的榜样在前面,远的董加耕邢燕子就不说了,近的还有你自己的朋友

洪泽海。按理说,我们做父母本应该为你这份雄心壮志感到高兴,也应该支持你的

行动。”

大毛听丁子恒说得入情入理,不由得抬起头来,眼睛里充满了希望。雯颖却在

一旁紧张万分。丁子恒继续道:“可是,从国家的角度想,国家培养一个高中生容

易吗?你以为你读这十二年的书,国家没花大钱吗?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培养你

们,是为了你们能继续深造。国家为什么办大学?不就是为了造就人才吗?培根怎

么说的,知识就是力量。高中生毕业后,进大学学习更多的知识,有更大的力量,

就能更好地为祖国建设出力。你能说到新疆是建设祖国,读完大学做科学研究就不

是建设祖国吗?”

大毛很少听丁子恒这样长篇大论地讲这一类的话,突然听到,觉得爸爸讲得真

的也很有道理。

丁子恒见大毛凝望着他,知道他的话起了作用,便继续道:“如果你的学习成

绩不好,根本没有考上大学的可能,我完成支持你的决定。可是现在的情况并不是

这样。你在学校是数一数二的学生,你完全可以考上大学。在大学里完成学业,岂

不是可以更好地建设国家?你现在是个成年人了,我就要用成年人的方式同你讲道

理。我们可以达成协议:第一,你必须参加高考,如果你考上大学,我认为你还是

应该去上学;第二,如果你没有考上,像洪泽海那样落榜,那么我就也像洪伯伯一

样,送你去边疆。你看怎么样?”

话说到这样的地步,大毛知道已经没有了回旋余地。但他仍心怀不服,轻声说

道:“我考虑一下。”

大毛离开房间后,雯颖抱怨丁子恒:“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如果他真的没考上

大学怎么办?我是不会让他去新疆的。”

丁子恒笑道:“你们女人就是这样。大毛在学校里那样出色,他哪里会考不上

大学呢?”

1964年(三)

1964年(三)



丁家与大毛正式谈话的同时,癸字楼下右舍的张者也和太太荣心怡也同儿子张

楚文进行了严肃的交谈。然而在思想新锐,言词犀利并且态度坚决的张楚文反击下,

张者也夫妇竟无论如何也说不服儿子,反倒被儿子教训得一愣一愣的。看着张楚文

的样子,张者也想起了学习小组长王勇杰。他不明白,现在年轻人怎么会变成这个

样子。而急躁的荣心怡既无法接受张楚文的想法,也无法接受张楚文对父母的态度,

一怒之下,便大骂起儿子来。最后谈话成了吵架。

事情一旦吵开,便促使张楚文采用了对抗的方式。当晚他即收拾了自己简单的

东西,回到学校。他觉得要成就自己的事业,走自己的道路,只有同他父母这样的

旧式人物彻底决裂才有可能成功,否则,他们永远都在拉你的后腿。

面对张楚文的举动,大毛陷入尴尬的境地。他曾在团支部会上表过态,说是坚

决报名去新疆,也同张楚文共同商量过是去农村还是去边疆的事情。然而在遭到父

母强烈的反对后,他却妥协了,而张楚文却言而有信,坚定不移地走了自己的路。

吴金宝为此事特别同他做过长谈,劝他三思,说言而有信是做人之本,否则同学的

闲言碎语也不是好对付的。大毛听了吴金宝的话,满心不是滋味,却也承认此言不

是没有道理。一连好几天,大毛都觉得自己的心理压力非常之大。

料想不到的是,学校竟为他解了围。校长在全校支援边疆支援农村的动员会上

专门谈到,对于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校方意见是先参加考试,考不上再决定去向。

校长在举例时,点了大毛的名。校长说比方高三(一)班的丁淳,在学校各项竞赛

中,屡屡拿得第一名。他就是自己坚决要求去农村和边疆,学校也不会同意。像他

这样的同学,必须首先参加高考。上大学是为了更好地建设社会主义。

大毛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但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他对吴金宝说:“校长

真是及时雨呀。”他说这话时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吴金宝失望的脸色。

吴金宝虽然同往常一样每到星期六和星期天都来同大毛一起复习,可是他的心

情已远不如过去。他多么希望出现这样的结局:他考上名牌大学,而大毛去了新疆。

他对大毛一下子便败在了父母手下感到深深的遗憾,甚至有一种莫名的痛楚。大毛

绝口不提他的父母同他谈了些什么,但吴金宝想,这些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真

的是很阴险很狡猾的。吴金宝甚至还能感觉到,大毛的父母明显对他冷淡了许多。

虽然大毛已经退出了进山考察的行动,张楚文和皇甫浩两人还是按计划出发了。

按以往惯例,校方多不会准假,但这回的理由似乎不可抗拒,学校竟网开一面,点

头应允。

带着诸多同学的重托,张楚文和皇甫浩满怀抱负地走进了层层叠叠的深山。他

们要去的地方叫但家凹,他们要找的是皇甫白沙过去的房东——一个叫但老爹的人。

山风带着绿阴的清凉和土石的甘甜,细细密密地吹飘过来,无端地让人生出一

种爽朗的心情。山里凉意浓重,但脚步匆匆的张楚文却依然满头大汗。同行的皇甫

浩几次说,你怎么热这成样?难道大跃进的小高炉被你揣在身上了?说得张楚文大

笑不止,笑声一串一串地在山间回荡。

与张楚文神采飞扬和激情勃发的青春气息相比,皇甫浩显得很平静,平静得令

人觉得他的眼睛和嘴角总是浮着一层淡淡的忧伤。纵然张楚文不时地指点江山,畅

想未来美好的一切,皇甫浩始终只是淡淡地附和,仿佛一捆湿柴,张楚文的激情之

火很难将它点燃。张楚文也说他,张楚文说,我也搞不清楚,未必你把那些什么也

炼不出来的废高炉揣在怀里了?这话让皇甫浩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无论皇甫浩怎样不被张楚文的热情感染,张楚文自己却已经被自己胸中洋溢的

热情感染了。他觉得自己能生长在这样一个热火朝天的时代真是太幸运了。这个时

代阳光灿烂,这个时代春风和煦,这个时代战天斗地,这个时代劳动创造,这个时

代捷报频传,这个时代英雄辈出,这个时代人民当家,这个时代不穿瘦腿裤不穿高

跟鞋不烫头发不搞资产阶级那一套,这个时代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对阶级敌人

毫不留情,这个时代不怕美帝不怕苏修,不怕任何反动派和任何跳梁小丑,这个时

代让一切腐朽的肮脏的陈旧的东西部见鬼去吧。

在静寂无人的山路上,天已微黑,而距目的地尚有十几里路。张楚文非但不累,

反而越来越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这样的山,这样的路,这样的风声,这样的树

啸,这样的寂静无人的夜晚,这样的月明星朗的天空,有些恐惧有些神秘,但更有

刺激更有兴奋。

张楚文说:“皇甫,你知道我现在心里想的是些什么?”

皇甫浩说:“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的是赶紧找到但老爹家。”

张楚文说:“我现在满心里都是诗情画意。我想起郭沫若年轻时,半夜躺在床

上,因为诗兴大发,激动得牙齿咯咯作响,觉也不睡,爬起来写,一写就是流芳百

世之作。‘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

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我飞奔,我狂叫,我燃烧。我如烈火一

样地燃烧!我如大海一样地狂叫!我如电气一样地飞跑!我飞跑,我飞跑,我飞跑,

我剥我的皮,我食我的肉,我吸我的血,我啮我的心肝,我在我的神经上飞跑,我

在我的脊髓上飞跑,我在我的脑筋上飞跑。我便是我呀,我的我要爆了!’听,这

样的激情,真是轰轰烈烈如火山爆发,汹涌澎湃如钱塘江潮。我现在才真的能体会

那时候的郭沫若。”

皇甫浩似乎终于有一点被感染了。在如此空山月夜下,听如此激情万丈的诗歌,

仿佛远远离开了烟火满目的尘世,处身于另外的世界,令人不由得不心旌摇荡。

皇甫浩说:“你也想写诗了?”

张楚文说:“是呀,那种冲动很折磨人。”

皇甫浩说:“那你就念出来,我替你记录。”

沿途的樟树,密密匝匝,一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张楚文望着远远的已消失在

夜幕中的远山的轮廓,望着小径两边随风摇摆的树木和夹在树丛中的弯曲的小溪。

他念出了第一句:“在青山的皱褶间……”

皇甫浩虽然不会写诗,但却忍不住高叫了一声“好!”然后忙不迭地在自己的

挎包里找出纸笔。张楚文念一句,他便将纸搁在大腿上迅速地记录,记完,又小跑

几步追上走在前面的张楚文。于是在这走走停停间,张楚文的一首诗被记录下来:

在青山的皱褶间,

在溪流的弯曲间,

走来了,走来了啊,

两个英姿飒爽的青年。

他们的脸上飞扬着时代的激情,

他们的胸中燃烧着革命的火焰。

他们是两支炽热的火炬,

要把夜晚的天空照亮;

他们是两把有力的铁镐,

要把深山的穷根挖断;

他们是两块坚硬的红砖,

用一腔热血,一副身躯,

把自己砌进深山;

他们是两个不倒的英雄,

捧一颗红心,一身赤胆,

向困难高声宣战。

没有什么能阻碍他们的豪迈,

没有什么能抵挡他们的勇敢。

因为啊因为——

因为他们的志向就像天空一样高远,

所以啊所以——

所以他们的人生会像星光一样灿烂。

青春啊,要燃烧,就燃烧在

伟大的事业中吧!

生命啊,要飞腾,就飞腾在

广阔的天地间吧!

十年之后,

他们的成就将会如日中天;

百年之后,

他们的故事将会流传永远。

张楚文仿佛还能将诗念下去,边跑边记录的皇甫浩却已累得气喘吁吁。正在这

时,他突然看到山脚下稀疏地缀着几粒微弱的灯光,他不由惊喜地叫道:“但家凹

到了!”

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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