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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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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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封冻”乃“顿失滔滔”,“牛鬼蛇神夜总会联欢”乃“百年魔怪舞蹁跹”。

丁子恒猜出此句后,不禁好笑,说道:“亏你想得出呀。”但下面一句“欲观秦岭

蜂采蜜”却再一次难住丁子恒,他想来想去,觉得没有合适的诗句。刘格非道:

“好好好,总算难倒你一回。此为‘待到山花烂漫时’,如何?”

丁子恒想了想,先觉得这个谜语编得不够高明,后一细想,却又觉得何尝不是

如此。便说:“你这句已经不是谜面了,而是联句。‘欲观秦岭蜂采蜜,待到山花

烂漫时’,这诗联得倒也不算差。”

刘格非笑道:“正是正是,与前面相比,此句是有些变化。”

丁子恒说:“那下一句也就容易了。‘螳臂挡车实在难’之后当是‘(虫比)

蜉撼树谈何易’,这绝不会错。”

刘格非说:“当然不会错。灯谜在这里放了一下午,只有你一个人从头到尾猜

了出来。丁工,我撞到你,既是撞到了克星,也是撞到了知音呀。”

丁子恒听刘格非如此说,便愈发高兴起来。雯颖和嘟嘟玩够了前来找寻丁子恒

时,丁子恒同刘格非早已从灯谜谈到了诗词,从现代谈到了古代。他们所谈的那些

散发着典雅气息的诗词,仿佛在片刻间就把丁子恒努力学来的政治术语都挤跑了。

这天晚上,丁子恒偶发童心,一个人翻阅着旧书守岁。窗外起了一些风,把冬

日里枯干的树枝吹得呜呜作响,仿佛是即逝的1965年无奈的叹息,又似那以往岁月

最后的挽歌。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丁子恒恰读到王安石的《元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读完时,已身处在1966年的时光里。丁子恒望着窗外没有星光的夜空掩卷叹想,

我们等来的新桃会是什么呢?它能为我们驱散旧日的妖魔鬼怪吗?

1966年(一)

1966年(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诗经·小雅·采薇》



一连几天都很冷。虽然无雨无雪,可北风如一头刚从笼中放出的野兽,从敞开

的走廊扑向门窗。人进出屋时,稍不留神,门便被风“呼”一下撞开来,冷风立即

把屋子灌满。窗户虽然紧闭着,但在北风这只巨掌的拍打下,它不得不发出哐哐哐

的声音。这声音在更深人静的夜晚格外地扰乱人心。

这天风小一些,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妇女来到了丁字楼。她走到雯颖家门口,

四下张望。雯颖正拖地板,见状忙放下拖把从屋里出来问她找谁。中年妇女说她是

来看房子的,总务室通知她说乌泥湖丁字楼上左舍有一间空房,她想看看房子的情

况。

虽然早有思想准备,可是雯颖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一想到将来可能会与

眼前这个女人一家为邻,共用厨房和厕所,雯颖便满心不是滋味。可是生活却不管

她心里的滋味如何,她注定要同一个陌生的家庭朝夕相处,为此她无论如何也要好

好接待她。

雯颖把中年妇女领到西边的房间。这间房虽然还没有完全腾出来,但里面只剩

了床与桌子。中年妇女环视了一下房间,然后说:“这间屋西晒得厉害吧?”

雯颖说:“是有一点。”

中年妇女说:“屋里倒满明亮。”

雯颖说:“是呀,比我们那间还好一些。”

中年妇女突然就转了话题,说:“你丈夫是不是丁子恒?”

雯颖有些诧异,说:“你怎么知道?”

中年妇女说:“我老早听我丈夫说起过。我也见过你,1958年时你在俱乐部的

大会上讲过话。其实我选中的不是这个房间,而是你们这家邻居。”

雯颖更加惊讶,说:“是吗?你丈夫是哪个室的?”

中年妇女脸上掠过一线不易察觉的阴影,立即又恢复了明朗的脸色,她说:

“你大概不认识的,他原是勘测室的,叫孔繁正。”

雯颖几乎要惊叫起来了。时光过去了几近十年,但这个名字却深深地刻在雯颖

的印象中。五十年代末期丁子恒曾经反来倒去地在家中谈及孔繁正。谈他的傲慢,

谈他的博学,还谈他的正直,获悉孔繁正被赶到工地劳动改造后,言谈中又充满着

忿忿不平和同情。雯颖怎么会不认识这个人呢?雯颖差点脱口说出“我太认识他了”。

可在瞬间她又想到孔繁正现在的身份——历史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立即觉得自己

不能表现得太热诚。于是淡淡地笑了笑,说:“是呀,我一直在家带孩子做饭,丁

子恒的同事我都认不得。”

中年妇女说:“那是当然。我叫李维春。我们现在住在长宁街,我想春节前就

搬过来。”

雯颖心里很喜欢这个未来的邻居,她带几分高兴地说:“行呀,我马上就把房

间清理出来。”

李维春说,“你有几个孩子?”

雯颖说:“有四个。老大在北京上大学,老二在念高中,还有两个小的,一个

正读小学六年级,一个读四年级。最小的是个女孩子。”

李维春说:“我的孩子都比你的大。跟着我的是一个女儿,其他的都在外地。

我两个儿子都去了云南,他俩是双胞胎,一起报名参加支滇建设兵团的,上个月才

走。现在在西双版纳,你说这地方名字怪不怪?听说那里的风光美得很。我还有个

女儿,在沙湖,她是老大,1958年就去了,现在是那里的植棉能手。我现在身边就

只有小女儿,叫孔薇薇,她已经上初二了。”

雯颖听得心里发沉,却见李维春说话时脸上带着微笑,声音也是朗朗的。雯颖

试探着问:“孩子们都走了,你也舍得?”

李维春笑了笑,说:“这不是我舍不舍得的事,是只能如此。再说,都新社会

了,干什么不都是干?”

雯颖觉得她说得也对。但是倘若自己的孩子都离家远去,她是做不到这样洒脱

的。她觉得她不敢想这一点。

春节前的一个星期日,李维春一家搬到了丁字楼上左舍的西间。在搬东西的喧

闹中,丁子恒始终没有走出房间。他坐在窗下桌前,桌上摊放着一本德文书。他努

力想让自己了无牵挂地走进书中,但这天他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的脑子里一直

浮动着孔繁正的身影,他站在江滩上,江风吹扬起他的长围巾,他用一种不容置疑

的声音讲述三斗坪的地质条件,他的脸上洋溢着激情,眼睛里充满着傲慢。这一切,

恍如昨天。然而掐指算来,九年的时光已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丁子恒听雯颖讲述

了孔繁正儿女的情况,亦得知孔繁正现正在陆水工地伙房负责砍柴烧火。从1960年

起他就开始干这件事,一直干到现在。想想神采飞扬说话斩钉截铁的工程师孔繁正

日日黑着面孔低头伛腰地在炉边烧柴吹火的情景,丁子恒便觉心脏抽搐,心惊肉跳。

晚饭时,隔壁一家收拾得差不多了,丁子恒终于看到了孔繁正的太太李维春。

三毛和嘟嘟正帮着李维春和孔薇薇堆码蜂窝煤,两个小家伙脸上手上都弄得黑乎乎

的。丁子恒正愁不知道如何同李维春打招呼时,李维春也看见了他。李维春朗声一

笑,说:“丁工,你家这两个孩子真是乖,果然教导有方。当年孟母择邻,流芳百

世,这回我选邻居,看来是选对了。”

听李维春这么一说,丁子恒一下子自然了许多。丁子恒说:“哪里哪里,这两

个孩子一向淘气得很,以后还要请你们多包涵一点。”

嘟嘟立即尖声叫了起来:“爸爸撒谎,三毛才淘气,我根本没淘气过,你昨天

还表扬我乖的。”

三毛亦抗议道:“我早就不淘气了,妈妈前几天还说我进步了好多。爸爸讲话

不负责任。”

丁子恒一时有些尴尬,心想自己的这番活确也谦虚得不很恰当,三毛和嘟嘟都

算不上一向淘气的孩子,自己未免有些夸大其辞,尤其嘟嘟,常常是乖的。想到这

些,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嘟嘟的小嘴已经噘得可以挂油瓶,丁子恒怕两个小东西

就此胡闹起来,他更难堪,只好忙不迭道:“好好好,算我说错了,冤枉了你们两

个。”

李维春见此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干净明亮,没有一丝杂质,也毫无做作之气,

每一声似乎都发自内心。丁子恒不禁暗暗称奇,心道,这位孔太太的风格做派倒不

似家庭妇女,她家倒霉如此,她竟然还能这样乐观,真是有些不寻常之处呀。

大年三十的下午,孔繁正回来了。孔繁正上身穿着一件黑色棉袄,下身一条蓝

布棉裤,头戴一顶陈旧得已经被虫蛀出无数小窟窿的呢帽。他提着一个小小的旅行

包,一路走一路谦恭地向人询问丁字楼是哪一栋。丁子恒骑着自行车下班回家,见

有一乡下人问询丁字楼何在,也懒得下车搭理,一溜烟便骑了过去。被问路的人在

他的身后说:“跟在这个骑自行车的人后面就行了。”

丁子恒扛了自行车上楼,在走廊放好自行车正欲进屋,却见适才问路的乡下人

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来。丁子恒突然觉得这人有些面熟,瞬间便意识到,这个有如乡

下人的来人竟是孔繁正!一句就要脱口而出的问话“你找谁”便立即吞了回去。丁

子恒不知道自己应该同孔繁正说些什么,他甚至不敢与他对视,他对上楼来的孔繁

正只是瞥了一眼,便匆匆进了自己的房间。只这一眼,孔繁正的状态也足以令丁子

恒心惊。孔繁正面孔黑瘦黑瘦,本该刻在额上的皱纹却刻得满脸都是,像一块被千

刀砍万斧剁过的黑木头。他的眼睛仿佛睁不开,一粒眼屎甚至还粘在眼角。他的行

动迟缓,表情木讷,背稍稍地佝偻着,令人不敢相信这曾经是何等挺拔而潇洒、何

等尖锐而傲慢的孔繁正,更令人不敢相信这样的人会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工程师。

丁子恒进到自己的家里,心口如堵。

屋里正包饺子,一片混乱中夹着许多的欢笑。大毛从学校回来过寒假,正神气

活现地给弟妹们讲着北京的事情。人太多了,房间太小了,连声音都仿佛被挤得慌。

包好的饺子无处摆放,便只好将一张木板床上的垫被掀开来,在上面铺上干净的报

纸,然后一排排地将饺子排列好。丁子恒进门时,饺子已经包完大半,全家人正围

着方桌忙碌。雯颖擀皮,二毛包,嘟嘟负责把切好的面坨搓圆,三毛则将嘟嘟搓圆

的面坨压成饼状交给雯颖擀薄。大毛不会做事,便负责运输,即将二毛包好的饺子

搬运到床板上来。丁子恒在北京读书时,跟着同学学会了包饺子,自称是包饺子的

高手,家里每次包饺子,他都会兴高采烈地上前去露一手。所以这天丁子恒一进门,

三毛便高叫道:“爸爸,快来露一手!我要吃你包的,不吃二哥包的。”

怀揣着满心愉悦回家过年的丁子恒,被蓦然冒出的孔繁正搅得心烦意乱,整个

心境仿佛就因了那一瞥而遭到惨重破坏,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在胸中四下翻腾。当

年与孔繁正相处的情景至今尚历历在目。从内心里,他不喜欢孔繁正,但却佩服他。

既佩服他的执着和认真,亦佩服他的率直和严谨。他曾经讨厌过的孔繁正的傲慢,

但是现在,经历了这么多的学习,丁子恒已经不知道何为傲慢了。他除了夹着尾巴

而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人。他渴望有一天自己能昂着头全身舒展地出现在人

群中,可是这样的日子好像永远走不到他的面前。为此他对孔繁正的那份让人讨厌

的傲慢也怀念起来,只是……只是现在的孔繁正委琐得几乎让人无法识得。生活对

人的磨蚀何其残酷何其无情!他想不通,为什么非要让人忍受这种残酷无情的生活

呢?为什么就不能让人生活得顺畅一些?一个人心情愉悦地做一份自己喜欢并且有

益于人类的工作为什么就这么难呢?这些问题多少年来常在丁子恒的心中盘桓,他

为这些问题也费过不少脑筋,但始终没有想通其中道理。他也知道像他这样头脑简

单的人,是无法想明白这些的。包括孔繁正这样的人,纵然让他烧一辈子的灶火他

也不会想通的。

丁子恒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没有理睬三毛。三毛生气地叫道:“爸爸,你

不劳动不得食!”

雯颖说:“三毛,不许这样讲爸爸。爸爸累了,要休息一下。”

大毛说:“三毛,别闹,我来讲个故事。”

三毛眼一撇鼻一耸说:“你去年在夏令营讲话,人人都笑你,你一点也不会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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