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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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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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忐忑不安起来。

次日,室主任通知,室里最后决定的人选正是丁子恒,希望丁子恒能代表室里

向党委提出中肯的有价值的意见。丁子恒吭吭哧哧说了几句,想要推辞,却说不出

口。只得表态,说是一定不辜负大家的希望。

室里给了丁子恒一天的时间做准备。丁子恒回到家中,呆坐于桌前,心里闷闷

不乐。雯颖不知其故,以为他病了,上前问长问短,都叫丁子恒以极不耐烦的语气

顶了回去,弄得雯颖不敢开口,只是隔得远远地怀着几分担忧望着他。

丁子恒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贸然行事。他不能把室里小青年们提出的一些

咄咄逼人的意见反映上去,他不能让院党委觉得他想要同他们过不去,他不能让自

己的发言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他不能把工作中存在的问题都提出来,他不能……

他不能当炮灰。于是丁子恒给自己做了个计划,首先,如果不必每一个人发言的话,

他就坚决不发言;其次,如果要求所有代表都发言,他就就某一个问题简单地谈谈,

以不触及院领导的痛处为准;其三,为防止讲错,他把自己所要提的意见写成文字,

到时照着念一遍,以免讲走了题或用错了词句而犯错误。

如此想过,丁子恒心里踏实了许多。很快,他的腹稿便已形成,落在纸上,就

成了这样:

我的意见书

我们长江流域规划设计总院是一个大机关,技术力量雄厚,承接项目也多,在

这里应该有很远大的发展前景。但是为什么有些人在这里反而不能发挥作用,而调

到其它小机关却能发挥作用呢?我以为有五条:

一、我院层次多分工细专业多,每个人只搞一点点,接触很小一部分,分工很

死。由于分工太细太专,而人员分配不一定恰当,所分工作或不擅长,或者一时不

忙,这样就不能发挥这些人的作用。而别的单位分工不那么细,部门少,每个人接

触的范围大,因此不擅长的情况少,人便更能充分发挥作用。

二、分工细,专业多,一个工作接触的人也多,开一个会议召集的开会人也多,

很多人就忙于开会,无法搞他本身的工作。而别的单位一个人负担几个专业的问题,

会议少,参加的人也少,人就有机会考虑他本身的工作问题。

三、层次多,从小组到院领导,中间有小组长、专业组长、处长、总工程师、

主任等五六级,层层请示,拖延不决,工效奇低。另一方面干部有依赖思想,自己

可以决定的事有时也要交出去决定,矛盾上交,这样便不能发挥独立作战、个人负

责精神,干部水平也难以提高。而别的单位,层次少,矛盾交不出,逼上梁山,非

自己搞不可,既提高了干部的水平,又发挥了干部的能力,而且工效也提高了。

四、又因我院部门多,分工细,一桩工作包括七八个科室,互相牵扯影响多,

有些工作又一时分不清,于是互相扯皮,互相推诿,计划也不安排。而其它单位部

门少,扯皮少,工作也好安排。

五、层次多,部门多,最易上下不通气,领导也难下来。下不来就只有听汇报,

部门多,汇报就多。各部门互不通气便各搞一套,有时要改革,也收效不大,这个

动,那个不动,那个不动影响到原来在动的也不动了。有的领导一辈子就是开会和

听汇报,成天晕头转向,哪里还能管得了别的事?汇报多会议多,是大机关中的特

色,小机关就没有这样的现象。设计院中不少人,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忙于汇报和

开会。

春天在人们不知觉间,便将天地换了浓妆。早春时节淡淡的绿色在暖风的吹拂

下,一日深似一日,湖岸的柳树突然就连成了一道绿墙。倘从空中俯瞰这道绿墙,

便如一条界线,分割着蒲家桑园村和乌泥湖宿舍。

但这个浓郁的春天却并不像它所散发的自然气息那样温润和柔顺。欢笑和歌声

与平常比,并未减弱,可不知何故,仿佛有一种危险正在四处的暗角潜伏,只待一

声令下,随时可能扑出。这种感觉的存在,令人心里揣着一份不安和警惕。

警惕却是最没有用的东西,那些想要来临的事情,一点也不在乎人有没有警惕,

它往往就踩着警惕的身体大踏步而来。一天早上,天还没亮,驼背的老婆呼天喊地

地奔出门,一路狂叫,跑到郗婆婆家。她的声音几乎将乌泥湖所有人家都惊醒了。

驼背的老婆早起喂猪,走到猪圈近旁,突然发现地上躺了一个人,借着微光细

看,却是她的丈夫驼背。驼背浑身抽搐,满嘴吐白沫,面相变得奇怪无比。见到老

婆,他只说了三个字:“好好好。”驼背的老婆从未见过如此场景,立即吓傻了。

猪圈里等食吃的猪呼呼呼地挤着圈门,驼背的老婆方清醒,连惊带吓跑出门找郗婆

婆。待郗婆婆披了衣裳,叫上几人抬了竹床赶去驼背家时,驼背已经断了气。驼背

老婆疯一样地哭叫,虽然她同驼背在一起从来也没有过过舒服日子,她一结婚就成

了地主婆,四下受气,可是驼背对她的好处,遇事不打她却同她讲道理的做派,却

让她觉自己比村里那些直背人的老婆都要幸福。驼背有文化,驼背上过大学,驼背

当过老师,驼背是运气不好才成了后来的驼背。

公安局一早就来了人。侦察了半天,发现了驼背留下的一张纸条,条上写着:

“我晓得,今年难得活过去。”一个警察在看纸条时嘀咕道:“这个地主的字怎么

写得这样好?”村支书一边说:“他原先是个大学生。”

驼背显然是自杀。但驼背怎么会自杀呢?驼背的老婆死活都想不通,她对警察

的结论坚决不信。她说一个人要死是看得出来的,可她一点也没有看出来驼背想死,

肯定是有人谋杀他。她反反复复地说着同样的话。

警察说:“他不是自己写了纸条吗?”

驼背老婆说:“纸条上也没有说他要去死。”

警察不耐烦了,说:“不就是一个地主吗?死了一个地主是好事。”说了这句

话,警察又把脸转向村里围着观看的人:“你们村的地主死了,你们应该放鞭炮庆

祝一下才是。”警察说完,丢下被他的话惊呆了的驼背老婆,扬长而去。

蒲家桑园村这天晚上果然有人放了鞭炮,虽然声音稀稀的,但却响了十几分钟。

似乎从这天起,驼背的老婆就傻掉了。她见人就乐呵呵地说:“他是地主,死了好

死了好,要放鞭炮要放鞭炮。”

这消息自然会传到乌泥湖宿舍,认识驼背老婆的人都唏嘘不已。但更多的人都

为他那谶语一样的遗言而议论纷纷。“今年难得活过去”,这话意味着什么?

蒲海清休学了。这个日子离他小学毕业只差两个多月,可是他实在是没有心思

再往下读。他的父亲死了,母亲傻了,他下面还有一弟一妹。他只能像一个成年人

一样,担起照顾家庭的责任。三毛为了这事去了他家好几趟,劝他不要休学。蒲海

清吸着鼻涕说:“我现在是个地主,怎么能够让地主去上学呢?”

三毛不解,说:“你不是六年级小学生吗?怎么会是地主?”

蒲海清显得很惊奇,说:“你连这都不懂?我爸死了,我是老大,地主的帽子

就要交给我接着戴。要是没有人的脑袋顶住它,它空在那里怎么办?贫下中农哪里

能没有地主?村支书领着人来村里参观,每回都要走过我家门前,每回都要用手指:

这就是地主的家。现在我爸死了,我要不戴他的帽子,再有人来参观,村支村往哪

里指?村西头蒲五佬只是个富农,村支村才懒得往他那儿指呢。我爸以前当地主时,

还有人开过他的斗争会。等我长大了,可能也会开我的斗争会呢。到时候,要不要

我叫你来看看?”

蒲海清从来都不如三毛,但这次他忽然发现,在这件事情上,三毛远不如他懂

得多。他不禁兴奋起来,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通,说话间竟流露出一种得意。

三毛糊涂了,他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心里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蒲

海清还是个小孩,就已经成了地主。而且当地主有什么好开心的?地主偷海椒,还

掐死了刘文学,地主就是坏人。现在蒲海清是地主了,那他三毛还要不要跟这个地

主来往呢?如果不跟蒲海清来往,三毛会觉得十分可惜,因为蒲海清是三毛的朋友

中最忠于他的一个。

三毛想着便忍不住说:“那你当了地主,我还要不要跟你玩呢?”

蒲海清说:“我们一样玩呀,我还是跟你最要好呀。”

三毛对蒲海清的回答很满意。转念之间,他又觉得不对劲了。如果他手下最忠

于他的那个人是地主,别人将怎么看他?他岂不是比地主更坏了?这么一想,三毛

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即大声说道:“不行。蒲海清,以后你是地主,那你就是阶级

敌人,我不能跟阶级敌人一起玩,我要坚决跟你一刀两断。”三毛说完,拔腿便走。

走出蒲海清家的门,三毛觉得仿佛有人在他身上挖了一块什么东西走了,心里觉得

很委屈,而且还想哭。

尚在得意中的蒲海清被三毛的话震住了。他十分惊愕,对三毛的举动亦感到突

然,一时之间不能接受。他跟在三毛后面大声喊着三毛的名字,然而三毛却连头都

没有回一下。蒲海清也委屈得几乎要哭,他拉长了自己的声音,狂喊道:“你别走!

我不是阶级敌人——”

三毛还是没有理他,蒲海清终于忍不住,高声哭了起来,哭得鼻涕眼泪满脸都

是。

1966年(二)

1966年(二)



丁子恒来宝珠寺工地已经半个多月。他在这里的职务是施工水能组的召集人。

设计院前前后后来了不少人,丁子恒四月底出发时,便是与姬宗伟同行。

姬宗伟一直是三峡项目的留守人员,但因这边任务量加大,也被抽调了过来。

丁子恒与姬宗伟搞三峡时彼此就熟,后来又是北京哲学班的同学,故见面后分外高

兴。两人一路感慨三峡停摆,又怀想在北京学习时晚上打桥牌的时光,言谈中便有

许多感慨。

工地繁忙在丁子恒意料之中,加上必不可少的政治学习,几乎夜夜加班。丁子

恒每天的日记便只能简单再简单了。他将此称为“速记”。

宝珠寺速记

4月28日,晴热。

上午11:30抵昭化。先在一家旅店落脚,再去车站拿行李。之后改住宝临旅馆。

晚饭后,与姬吃茶,回来买好去三堆的班车票。9时就寝,躺在床上谈三峡,三斗坪

今日之清冷与当年不能比。与姬二人颇多感慨。

4月29日,晴。

5时起上车站搭车。7:15开,8:15即到。安顿行李后,吃早饭。参加汇报大会。

下午,我谈了施工打算。晚餐后洗澡。头又疼起来,疑是血压升高。人甚困倦,即

和衣上床,睡至11时,方脱衣寝。

4月30日,小雨。

上午土工室何民友来介绍土料情况。他已先行来此。10:30又开会,听关于红

军长征的报告。下午继续介绍长征,至6时。

晚上参加工作组讨论“五一”开会程序。

5月1日,阴晴。

上午开会师大会,下午乘船去三堆,看赛球。上街买了点杂物。夜开晚会,庆

“五一”也。

5月2日,晴。

今日休息。上午其他人均去于龙洞旅行,我在家看《水利技术》。读书亦为人

生一乐,比之旅行一点不差。

5月3日,晴。

金显成到。与其一道看右岸。地质组王志福亦到,此人原在总工室与我同事,

颇有小人气。后进修地质,此次作为地质组成员再次与我共事,须小心提防。下午

学习,晚上接着学习。强调政治对我等工作的指导意义。8:30金总召我与姬谈工作。

5月4日,晴。

一行七人看左岸,看宝珠寺,看七里坪料场,看平峒。午饭后,稍息,即去宝

珠寺洞,沿山麓至三堆。路不好走,回时便从李桥返。

5月5日,晴。

同水工地质几位看重力坝坝线。初步定下移40米。最后在右岸山头讨论。晚上,

金总来谈施工方面的工作。

5月6日,晴。

上午参加领导小组扩大会议。讨论明天建委工作组来工地及大讨论事宜。下午

将钻孔移至地形图上,并研究了一下布置。

晚上在球场看电影《南海的早晨》。

5月7日,晴。

上午水工组报告方案,下午分组讨论。我担任施工水能组召集人。先学语录,

再讨论。下午讨论完。

5月8日,晴。

上午研究左岸布置方案。下午2时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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