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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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窝-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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啦,我这个大师傅该撤职了。阿妹,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喝酒的,是朱品事先告

诉过你?”张南奎对着朱品乜了一眼,好像有点含义。

阿妹的声音好像有点埋怨:“他还会告诉我呀?是我撞上的。我只知道小阿哥

来了,不知道你们都在这里聚会,早知道我会带几样菜来。”

张南奎说:“带菜就不必了,做菜倒是真的,你先歇歇,喝一杯,下面的事就

全部交给你了。”

阿妹也不客气,随即坐到朱品的身边,看了看朱品的酒杯,又随即拿起杯来,

把那剩下的半杯一饮而尽,把空杯放回朱品的面前:“阿哥,你不能再喝了,我进

门的时候就听得出你的声音不对。”

“不不,我的声音很对,今天是难得,我和小弟多年不见。”朱品伸手要拿酒

瓶,被阿妹一把夺过去。

阿妹想了一想又替朱品斟满了一杯:“那倒也是,这么多年没有见面是应当喝

一点,可得慢慢地喝,不要拼。”

朱品好像很驯服:“对对,慢慢地喝……喝呀,朱老头。”

朱老头已经没有声音了,扒在桌上打瞌睡,听到朱品喊喝,才抬起头来,把蒙

眬的醉眼睁开:“我……我今天不喝了,下次再聚。再,再会。”朱老头站起身,

要回去。

王先生也起身告辞,叹了口气说:“我们这些忘年之交也不能忘年了,年纪到

底是不饶人的。”说着便搀住那摇晃的朱老头,走出门去。

王先生和朱老头刚出去不久,许达伟来了:“好呀,你们喝酒把我晾在一边!”

我们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好像欢迎受难的勇士凯旋而归。

“你交代完啦?”

许达伟摇摇头:“这种事情我有经验,所有的交代都是没完没了,最后都只能

是不了了之。凡是运动还在进行的时候,你的交代就永远不会彻底,等到运动要收

了,你的交代也就差不多了,这是规律。”

张南奎站起来,把坐位让给了许达伟,因为他总共只有三张凳子,自己拖过一

只小书箱来坐在我的旁边,又找了一个小碗给许达伟当酒杯。

许达伟叫起来了:“啊,你们想把我灌醉?我来的时候柳梅还再三关照要少喝

点,可能明天还要交代什么的。”

阿妹见到许达伟也来了,高兴得像个孩子:“大家阿哥,你们坐着,我去炒点

菜来。”

阿妹的一声“大家阿哥”把我们都惹笑了,当年她由胡妈领来的时候就是叫我

们大家阿哥,被我们笑了一年。

阿妹也跟着笑了,她是故意的。

我对眼前的情景好像十分熟悉,好像是在十七年前,八个人坐在红木方桌上,

阿妹在厨房和客堂之间跑来跑去,送来饭菜和汤水。饭桌上正在讨论着什么小社会,

什么黄金屋和颜如玉之类的问题。有时候阿妹也在旁边听着,她听得懂我们的谈话,

笑嘻嘻的。那时候我们对许达伟的社会问题都不感兴趣,都觉得社会离开我们十分

遥远,而那遥远的未来总是美丽的。现在却又反过来了,倒觉得那遥远的过去是美

妙的,是温馨的。人活着到底是想往前走呢,还是想往后退?

我十分羡慕他们:“你们经常有这样的小聚?”

“我和朱品每隔两个礼拜就要聚一回。都是阿妹来炒菜、下面,阿妹下的面是

苏州第一。达伟经常来,徐永不常来,马海西来过一回,罗非是根本不来的。”张

南奎像报帐似的一口气说到底,端起酒杯:“我们兄弟八人,当年金兰换帖,说是

要同生死共患难,现在看起来这都是不可能的,生死不能与共,患难来时也只相濡

以沫而已。八人之中一人下落不明,三人不常来往,今天到了四个,还加上一个我

们大家的小妹妹,可算是大多数了。大多数的人还能在炮火连天之中举杯把盏,人

生还有何求呢?来,干一杯!”张南奎把一杯干了,却对朱品说:“你少喝点,有

人疼你。”

朱品举起杯来:“不不,这一杯是要喝的。告诉你吧,南奎,当我爬到高空去

画毛主席像的时候,突然想到只要两手一松,一切便可了结,用不着被人呼来喝去,

低三下四的。可是一想到张南奎这里还有酒喝,还有阿妹炒菜下面,活下去吧,上

下竹梯当心点。喝吧兄弟们,我活着也仅仅剩下了这一点。”朱品的声音发抖,眼

眶中含着泪水,他是把苦酒和眼泪一起喝下去的。

我也想哭,但又感到欣慰。当朱品和许达伟被打成右派之后,我倒不太担心许

达伟,因为他有柳梅,他有孩子,许达伟也比较坚强,他有勇气活下去。可我很担

心朱品,他有浪漫的气质,却没有什么留恋,世界上没有一根绳索可以绊住他。现

在我发现了他被两根绳索缠住了,一根是爱情,一根是友谊:“朱品,你不会死,

爱情和友谊会支撑着你活下去的!”

朱品擦了一下眼睛,好像刚刚明白似的:“对,小弟,你说得对,有时候我自

己也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能活下来,难道仅仅是对生命的眷恋?”

张南奎的嘴向厨房那边油撤了一下:“那你还等什么呢,你别以为画家总会有

什么才女来以身相许,也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女郎在等待着你这位右派大老爷,快

些定了吧,起小弟在这里的时候你和阿妹举行婚礼,我们痛饮他三天!”

朱品摇摇头:“这话真是从何说起,你们还记得我们先前讨论过的那个命题吗,

要先有黄金屋,才能后有颜如玉,我们结了婚难道去住在仓库里?那看仓库的老头

儿也不会同意。”

“噢,是这样!”张南奎拍拍胸脯,“你结婚,我把房子让给你,这房子本来

就是分给阿妹的,我住到厂里的集体宿舍里去。”

朱品摇摇头:“不行,你这人和老婆都不能住在一起,何况是集体宿舍呢,你

当初到许家大院来就是为了逃避那集体宿舍的拥挤。”

我听了也点头,是这样的。

许达伟说:“这好解决,你们可以住到我妈那里去,她最欢喜你们两个人,你

给她画肖像,阿妹替她做事情,她才巴不得呢。再说,那汪永富一直在外面放风声,

说是我们家的房子留得太多,你赶快挤进去,那边好像有点空隙,你们不挤别人也

要千方百计地挤进去。”

我们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同时也认为实现起来并不那么容易,因为现在的房

子是公家的,不是许家的,汪永富之类的人会不会来干涉?

“那个汪永富没完没了地缠着你,到底要你交代什么呢?”我很关心这一点。

许达伟愣了一歇:“是啊,我也在猜摸他到底要我交代什么。他东一榔头西一

棒,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问那个。总的印象是他想打倒林阿五,还想弄清这大院

里住房分配的来龙去脉,谁少谁多,好像是要抢房子。小弟啊,这事情都怪你呀!”

我吓了一跳:“怪我什么事?”

许达伟见我惊惶,笑了:“你还记得吗,当初我发起火来要把这许家大院都拆

掉,种上树木花草,放上石凳长椅,让那些被房子挤得透不出气来的人到这里沐浴

阳光,呼吸新鲜空气。你说不能拆,寒士们要靠这房子来遗风挡雨,躲避雷电。好

啦,这不是找麻烦吗,几十年来纷争不息……”

我也笑了:“是的,是的,是有过这么回事体,可你也没有真的想拆呀,你想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皆欢颜……”

朱品再接上一句:“风雨不动安如山。”

许达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问题就在这个‘安’字上了,没有房子住的人不

安,有房子住的人也不肯安。想当初我们才开始安了几个寒士,那几个不寒之士便

来抓我们,说我们是共产党;现在,这么多的寒士都挤在一起,却又要争个你多我

少,天下纷争不息。”

“大哥,你以为拆掉了房子就能安啦,如果把有争议的房子都拆掉的话,这一

场‘文化大革命’就更热闹啦,那会有更多的人起来造反、抢房子,连大饼店楼上

的那两间房子也保不住。”我见许达伟无言以对,十分得意,“怎么样,我小弟还

是有功的。最大的功劳是让我们兄弟能相聚在一起,所以才有今天。”

张南奎来劲了:“对,小弟大大的有功,敬他一杯!”

阿妹从厨房里出来了,端上一盆青椒炒肉丝放在我的面前:“让我也敬小阿哥

一杯,当初是他答应把我留下来的。小阿哥,你吃菜,这青椒炒肉丝是你最欢喜吃

的。”

我奇怪了:“你怎么还记得?”

“记得,我都记得。朱阿哥欢喜吃炒猪肝,南奎阿哥什么都欢喜吃,只要是洗

得清爽,拣得干净的。”

许达伟问道:“我呢?”

阿妹掩嘴而笑:“不知道,你不管是吃啥,总是说:‘哦,好的,好的。’有

一次我打翻了盐钵头,别人都咸得不能吃,你还是说:‘哦,好的,好的。’”

大家都笑起来了,确实是有过这么一回事体。

许达伟也想起来了:“是的,那一天我们在讨论一个什么问题,有点食而不知

其味。那是讨论什么来着……”

张南奎还记得:“那是讨论我们将来怎样去改造社会。这个问题我们都不感兴

趣,你却是想得很认真的。”

许达伟说:“是的,我一直到现在还在认真地思索着这个问题。”

朱品听了直摇头:“哎呀呀,我的好大哥,请你不要再认真啦,再认真我们就

没命了!”

许达伟还不服帖:“不不,认认真真做好一件事的人,总比那些一件事也做不

好的人高明点。朱品好像是吊儿郎当,可他对画画是认真的。”

朱品点点头:“这话不假。”

“张南奎这些年好像变得有点玩世不恭,可他对会计业务是十分熟悉的,而且

是十分认真的。”许达伟看着张南奎。

张南奎也点点头:“这话也不假。”

“阿妹做任何事情都是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到哪里都讨人欢喜。”许达伟转

向阿妹。

阿妹笑笑,表示同意。

“小弟……”许达伟想了一想,“小弟也许是太认真了,成了一个逃难的。”

大家都笑起来了:“来呀,为受苦受难的人干杯!”

酒逢知己千杯少,这话也是说说的,三五杯下肚之后,头脑里的事情都变得像

云雾似的。云雾有时也散开,突然有一道明亮的光辉泻下来,使人说出一些睿智的

语言,勾回一些遥远的记忆。可那句回的记忆总是一件事,云天雾地的语言总围着

那一件事转来转去,反反复复的。

许达伟也在云雾里旋转了:“这个世界怎么办呢,革命是为了什么呢?革命为

了生活,那是活命哲学;革命为了有好房子住,有好衣服穿,那是修正主义;革命

为了发展生产,那是唯生产力论……革命是为了革命,兄弟们,革命成为一只篮子

了,只能拎在手里,放在哪里都不对。”

朱品说:“那就别放了,篮里装的全是酒,先喝个够!”

第10回 痴情的阿妹

第十回痴情的阿妹

许达伟走了,我和张南奎在床上和衣倒下。

朱品是和阿妹一起走的,他们出了许家大院以后应该分手,应该是一个向东,

一个向西。阿妹向东拐弯进藏书里,朱品向西回到他那纸品仓库里去。他没有房子,

是和一个看仓库的老头住在一起。

朱品确实是喝多了,走起路来打晃,脚步是S形的。阿妹不放心,一直跟在朱品

的后面,当朱品一个踉跄的时候,阿妹连忙依偎到他的身边:“阿哥,让我送你回

去。”阿妹伸出了右手勾住了朱品的腰。

朱品伸出左手搭在阿妹的肩膀上:“阿妹,你扶住我吧,我不行了,我没有力

气,我需要你。”

“阿哥,你别怕,我有力气。”阿妹把朱品勾得更紧点。

“好,我就依靠你啦,慢慢地走呀,别着急,没有人等我回去,我可以一直走

到天亮,一直走到天亮……天亮了以后再去画毛主席像。”

“阿哥,你不要着急,也没有人等我回去。”

两个人都不着急,两个人都没有第三个人在等待,相互等待着的实际上就是他

们自己。他们紧紧地依靠着,在小巷子里漫步向前……

苏州的小巷还是那么安静,行人还是那么稀少,路灯还是那么暗淡。沿街巷的

小窗里有灯光,灯光都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此种夜阑的恬静在“文化大革命”

期间都带有一种恐怖的气氛。

他们两个人对这种相互间的依靠好像也不陌生,似乎已经在一起走过了很长的

路程。十七年前差点儿就走到一起来了,那时候阿妹是个童养媳,朱品也有未婚妻。

多情的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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