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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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窝-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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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是不认识童芸,因为这个童芸有一种贵族习气,她是从来不吃大饼的。

童芸确实是胆小,有人胆小是怕死,童芸胆小是怕事,她最怕那种不死不活的

事情来烦人。当汪永富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童芸确实是吃了一惊,她以为这个恶

鬼似的人物又要拉她去暗斗。

汪永富一看童芸的那种样子,就知道是用不着什么高压的,这种人是一碰就会

破裂。只是简单地问道:

“你的丈夫和儿子是不是在香港?”

“是的。”

“有没有信件往来?”

“有的。”

“有信来的时候林阿五知道不知道?”

“开始的时候是知道的。”

“什么叫开始的时候是知道的?”

“我儿子前年给我写第一封信的时候,我向林阿五报告过,而且把信也交给了

林阿五。林阿五也把信送到公安局里去过。公安局的同志说,从香港来的信都检查

过了,一般的家信,以后用不着报告。”童芸果然用不着压,把什么都讲出来了。

“信呢?”

“都在这里。”童芸从抽屉里拿出了三封信。

汪永富把信从头看到尾,每封信里都只有三五句话,话也平常,字也简单,汪

永富看得懂,是报个平安而已。

第13回 故技重演

第十三回故技重演

许家大院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紧张得好像到处都有股火药味。

紧张的气氛是汪永富制造出来的,他宣称在打倒了林阿五之后,要把许家大院

来个兜底翻,把所谓的九种人都赶到一号门里去,把他们的房子拿出来重新分配。

其中包括夏海连和吴局长住的十间上房,许达伟住的六间厢房,许逸民和吴子宽的

六间楼房,甚至还包括王先生和朱老头所住的楼上楼下在内。这就是说,有几十间

房子,有几十间许家大院内最好的房子可以任人去抢,就看谁有本事,谁有力气!

许家大院里在“文化大革命”的初期没有发生过抢房子的事,主要原因是林阿

五镇住了,他在大院子里放风,说这房子是国家分配的,谁抢了都不能算数。如果

谁抢了房子我就再去抢他的,还有谁比我住得更少的吗,我一家五口住在三间破房

子里,还有一个瘫子是睡在床上的。院子里蠢蠢欲动的人都没法动手了,是的,要

讲住房拥挤的话,林阿五家算是第一。

现在,林阿五要倒台了,那些本来就想抢房的人摩拳擦掌,明抢之前先要展开

暗斗。因为谁都想捷足先登,既然是抢,那也就不必客气,要抢好的,抢大的。不

过,最大最好的是夏海连和吴局长所住的上房,倒反而没人敢抢,听说已经有军代

表看中了,抢了也是白费力气。

汪永富的这一着棋果然有些灵验,那些想得到房子的人都转到了汪永富的麾下,

包括那个想在天井里搭两间房子的胖阿嫂在内。许家大院里的形势变得对汪永富有

利。

朱益老头、王先生、许达伟、张南奎都十分紧张,他们要为保卫住房而奋斗,

要和汪永富一比高低。他们再也没有心情来痛饮了,本来想把马海西、徐永和罗非

都找回来,来一个合家欢聚,现在看起来还不是个时候。

我只能蛰居斗室了。许家大院里的事情我无法插手,不能插手,甚至不能露面,

以免惹出是非。

我感到很寂寞,在烽火连天与动荡不定中居然感到寂寞。我常常暗中背诵贺知

章的那首诗:“少小离家老大口,乡音难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

处来。”确实,在苏州城里,除掉几个老同学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人认识我了,我把

苏州当作我的故乡,苏州对我却形同路人。当然,这也有好处,没有人认识我,我

也就不会被人认出来,此种简单的逆定理使得我的处境比较安全。但我还是不敢到

大街上去乱跑,大街上外来串联的人很多,他们也是乘此机会到天堂里来旅游,而

且是免费的。我们那个县里的人虽然闭塞,但对免费旅游也是当仁不让的,他们也

会到苏州来,我怕被他们发现:“噢,原来你是躲在天堂,好不快活,走,跟我回

去!”这就糟了,被抓回去之后别的不说,那一顿打是免不了的。那时候对于打人

有一种理论,叫好人打坏人——应该;坏人打坏人——活该;好人打好人——误会;

坏人打好人——翻天!我要挨打的话当然属于好人打坏人之例,是该打的。“文化

大革命”中所谓的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没有挨过打的人可

以归人稀有动物之内。因为打人和革命连在一起,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

总是免不了要动手动脚,动刀动枪。从打人到打仗(武斗),这是事物由低到高的

必然发展。凡是能打人的人,都是有斗争性的表现。有人本来也不想打人,可是为

了想保住自己或是想往上爬,还特地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去打几个可打的人来表

现自己的斗争性很强,无产阶级的立场坚定。当时谁也没有想到,打人是没有什么

立场的,可以成性,也能上瘾,也能成为一种社会风气,动不动便会拔出匕首或拳

头。此风一直延续到今天。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四川的家中有信来了,谢天谢地,家中一切平

安,单位里也没人问起我,好像我真的被“天不怕”战斗队门掉了。也没有人提出

要把我作非正常死亡处理,处理掉就麻烦了,工资、粮票、布票……直到香烟票也

会跟着被取消。如果取消掉我的工资、粮票、布票等等,我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回去

挨斗了,一个没有工资和户口的人没法生存,也不能靠朋友接济,因为他们的定量

也只有那么一点点。要想理解“文化大革命”期间那么多有本事的人为什么不敢反

抗,首先得理解这一点。

我和张南奎好像是夫妇二人在过日子,他在外面采买,我在家里烧煮洗理。每

日饭后我便无事可做了,只能看报,看大报、小报、大字报或小字报。

张南奎知道我在家里无聊,每天都从街上买口几张大报和小报。大报没有什么

可看的,都是些官样文章。倒是那些小报十分有趣,常常揭发一些高层人士的隐秘,

这些隐秘鲜为人知,而且都是有根有据的。不过,这些颇有参考价值的文章也不多,

最多的是些“血泪的控诉”,是讲甲派打死了乙派的人,整版报道万人送葬的大出

殡。这些可怜的勇士不知道是在为谁而牺牲?

真正耐读的倒是那些小巷子里的大字报和小字报。那些大字报和小字报除掉开

头引用几句毛主席语录之外,其余都是实实在在地讲事情。揭发谁曾经是某某大亨

的小老婆,谁又曾经和大汉奸轧过姘头;谁曾经侵吞过别人的财产,谁曾经在英国

人的巡捕房里做过事体。揭发出来的虽然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但也透露出小巷的

春秋,描绘出当年的风流。

小巷里的小字报更加有趣,字迹歪歪斜斜,专写男女私情和卖身发迹,写得有

凭有据,生动详细,简直是一篇写实的隐私小说,只是文理欠通一点。那时候没有

什么隐私小说可读,读读这些小字报倒也是很过瘾的。

我每天都醒得很早,起得很迟。何必那么急于起床呢,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

等着我去办理。等着我的只有灾难,我等着的清平世界却又好像是远在天边。我上

午烧煮洗理,下午就去钻小巷,读小巷里的大字报和小字报。钻小巷也比较保险,

不会被外来串连的人员发现。我把苏州的地图找来,分区分片,一条一条的巷子去

钻,一张张的小字报去读,好像是在作一种灾情调查似的。查了一半就使我十分敬

佩,这“文化大革命”实在是史无前例,它比解放后的历次运动都要广泛深入,连

那些长满青苔的小巷子里,都有几张小字报或者是什么“勒令”之类的东西。所谓

“勒令”也是“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大发明,不管是什么造反的组织,三个人组成

的战斗队也行,只要写一张“勒令”向那些被认为是革命对象的人家门口一贴,那

些对象就得服眼帖帖地按照“勒令”中所提出的要求去执行。比如说“勒令某某每

天冲洗厕所,并清扫巷子一遍”。于是,你便可看到有一个老头、一个老太,或者

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咖年人,戴着口罩、袖套,拿着扫帚,每天在那些长着青苔的

小巷子里进进出出。你不能不去吗?不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温良恭谦让,

你不去就有可能挨一次批斗,或者是挨那有铜头的皮带上上下下抽一遍,给别人制

造了一次表现立场坚定的机会。

那一天也是凑巧,我想走得远点,到金门城下去看看。想当年我和史兆丰到阊

门下塘去找女佣,后来又到金门石路去寻罗莉,都是在金阊一带转来转去,现在再

去转转吧,悠闲自在地转转,反正也不想再找谁。我不走大路走小路,不走大街钻

小巷,一路寻找着大字报向金门走去。

这是一个晴朗的秋日,温暖得犹如春天,比春天还要爽朗,没有江南那种潮湿

的水气。天空像一块巨大的、淡蓝色的玻璃,高空的反照使得那小巷子里的白粉墙

看上去也有点蓝意。这一带的大字报不多,‘u勒令”倒是不少,都是贴在石库门的

旁边,因为在苏州的石库门里,大多是些大房子,好房子,能住上大房子和好房子

的人,恐怕都和地主、官僚、资本家沾上一点边,勒令他们去扫地、冲厕所也是在

所难兔。

我终于发现大字报了,是贴在一堵矮矮的青砖围墙上,不用说,这围墙里的人

家总是和资本主义沾点儿边,因为他的围墙是用青砖侧砌的。在苏州,凡是用青砖

侧砌围墙的地方,那墙内的房子大多不超过半个世纪,不是明清式样的厅堂,而是

所谓的小洋房。房子的主人也不是靠收租米过活的。

我站到大字报的栏下,准备读个仔细。眼睛一扫就不由地抽了一口冷气:打倒

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马海西!……

糟糕,被朱品和张南奎称作活络分子的马海西,也是在劫难逃。我一目十行地

往下看:

身为国家干部的马海西,竟然被资产阶级的糖衣炮

弹打得体无完肤,首先是拜倒在资产阶级臭小姐的石榴

裙下,做了地主资本家的上门女婿。跟着便和他在台湾的

大舅挂上了钩,当上了特务,月月接受从台湾经香港汇来

的津贴,计有……

下面都是些食品、衣服、人民币和侨汇券的清单,足足写了三大张纸。这本来

是一张枯燥无味的清单,没有故事也没有情节,可那些阅读大字报的人却对此最感

兴趣,读出了声音,啧啧地惊奇,国外竟然寄来了那么多好吃的,那些食物都是阔

别已久,读起来也会使人馋涎欲滴:凤尾鱼,午餐肉,闷牛舌,克宁奶粉,速溶咖

啡……特别是那些侨汇券,更使得一般的人可望而不可即。当年为了鼓励国外的华

侨向国内寄钱,可以根据得钱的多少发放一种侨汇券,凭券可以购买计划以外的油

米以及各种高档的商品,可以按平价买到茅台酒和中华牌的香烟,使人眼红得要从

眼底渗出血来的。写大字报的人心里也明白,此种生活上的差距最容易引起公愤,

最容易掀起仇恨。至于什么特务不特务只不过是一顶帽子,谁也不相信。

我对这些账目和食品清单毫无兴趣,只是觉得马海西也倒了霉,他本来是清清

白白,怎么也惹上了个海外关系。有海外关系虽然可以得到侨汇券和食品罐头,可

对自己的政治前程,对子女的入学分配都大为不利,会永远被认为在政治上不可靠,

查起什么反动标语和特务案件时,首先被怀疑的是你!

贴在马海西家围墙上的这份大字报是“过桥”的。所谓过桥就是一半在门左,

一半门右,当中隔着一个大门堂。这大门另有用场,上面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勒令:

勒令特务分子马海西每日扫厕所两遍!

勒令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马海西今晚八时到新民书

场接受群众的批斗!

……

那时候的勒令就像法院里的传票,这么多的传票也是够马海西受的。

突然之间大门洞开,出来了五六个穿着军大衣,戴着红袖章的人。这些人七手

八脚,把门上的勒令全部撕掉,换上一副用红纸写成的对联:“革命不分先后,欢

迎马海西归队。”这就是说,马海西被解放了,他已经不是特务了,也和地主资产

阶级划清界限了,这在当年叫作归队。一个人能够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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