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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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窝-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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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永富一听到恶霸地主四个字首先就软了半截:“你……你……你是谁?”

张南奎连忙在旁边介绍了:“他就是从上面,从核心局保密司令部来的。”张

南奎临时发明了一个狗屁不通的机关名称。在这个世界上,越是狗屁不通,越是莫

名其妙的词语,越是能把人吓得一愣一愣的。

汪永富果然被镇住了:“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说对了,我到许家大院来就注意到了你,现在我要问你一句:‘你是谁?’”

“我……我是汪永富”

“不对,你为什么要在王字旁边加上三点水?说,老实点!”我把声音提高了

八度,吓得汪永富向后退了一退。

“没……没有水。”汪永富语无伦次了。

“还没有水?那个王山仁是谁?”

“不知道。”汪永富回答得很干脆,这是性命攸关的。

“不知道,你连你老子都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出来的石猴?林阿五……”我转

身喝叫林阿五。

林阿五也装得像低头认罪的样子,弯着腰,双手垂在膝前:“是是……”

“林阿五,你为什么要包庇王永富?1964年山东古泉乡就来文,要你查找王山

仁的狗崽子王永富,你为什么扣押了文件不清查,让王永富成了漏网之鱼,还钻进

了我们的革命队伍,你该当何罪?”

林阿五又把腰弯得低点:“我该死,我有罪,我当时一时糊涂,深怕王永富被

押回山东之后性命难保。我有活命哲学,我有温情主义。”林阿五也学会了许多新

名词。那时候反对活命哲学,只要革命,不要活命,活命就是不革命。

“好吧,现在给你一个革命的机会,你把山东发来的文件读给这位先生听听。”

我叫汪永富先生,那时候的先生不是尊称,是对右派分子或地主、资产阶级的一种

轻蔑。

我有点得意忘形了,忘记了林阿五是不识几个大字的,这样的角色应该由张南

奎来扮演。直到林阿五支支吾吾地读不下去,我才想起了这一点:“张南奎,你替

我把它读下去。”

张南奎接受了任务,把那份公文有板有眼地读到底。

汪永富脸色大变,手中的那把尖刀也咣啷一声掉下地。老实说,我看见那刀光

一闪时头皮也有点发麻,我怕他铤而走险,一刀捅进我的心口。

汪永富没有敢动刀,他现在倒真的信仰活命哲学了,舍不得再用性命来作为赌

博,而是用一种乞求的眼光来把我打量。

我进一步发挥了:“快收拾收拾吧,让我派人把你送回山东老家,或者是打电

报,叫古泉乡来人把你押回去。回去好好地劳动改造,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你

还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嘛,总是要给出路的……”我打着官腔,好像是作最后的总

结。

想不到汪永富却扑通一声跪到了朱益的面前:“朱老老,你救救我吧,你不知

道,我要是被押送回家,会被打死的;不打死也得饿死,我们那里穷得要命,做一

天拿不到一毛钱。”

“胡说,你污蔑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是不会饿死人的。”我继续打官腔,好像

真是从什么上面来的,是有水平的。

朱益老头倒也不习惯有人跪在他的面前,连忙把汪永富拉起来:“起来,起来,

有话站起来说。”

“朱老老,你帮我说句话,我到苏州来时才十一岁,我父亲在老家到底做过什

么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没有罪……”

“那……那……”朱益老头“那”不出来了,说句良心话,汪永富的话是对的,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又有何罪?

“你长期隐瞒家庭出身,这就是大罪!”我经历过各种运动,知道隐瞒家庭出

身在“文化大革命”之前也是不允许的,何况这小子还冒充工人阶级。

“是是,我检讨,这是我的不对。不过,朱老老,你是看着我在前远巷长大了

的,我从小吃苦耐劳,也没有做什么坏事,参加‘文化大革命’,那是响应毛主席

的号召,是革命的行为。”汪永富想用革命的行为来封住我们的嘴。

朱益反驳了:“你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不见得吧,你从小就不规矩,睡了人家

的黄花闺女,有伤风化!”

朱老头到底是老脑筋,有伤风化的事情算不了政治问题,吓不死人的。反而让

汪永富有了喘息的机会。

果然,一提到男女之事,这气氛就不那么紧张了,汪永富的嘴角还咧了一咧,

好像要笑似的:“朱老老,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们俩是情投意合,只不过是睡得

早了一点,现在我们要结婚了,更加合情合理。”

“你……你这是先奸后娶!”朱益老头还在那里翻老皇历。

“先奸后娶的人多着呢,算不了什么犯罪。”汪永富抓住了一点就反攻,口气

也硬了一点。

我连忙发动进攻,用那时的话来说,就是打掉他那嚣张的气焰:“你还没有犯

罪?你从‘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参加武斗,搞打砸抢,毛主席号召要文斗不要武

斗,现在两派已经大联合了,你还把刀握在手里!”我指着地上的那把亮闪闪的尖

刀,继续数说汪永富的罪行:“你伙同尤金在报纸上造谣言,把王知一抓进去,至

今也不知道关在哪里;你还挑动群众斗群众,在许家大院里发起抢房运动;你还想

一人独占,把许达伟家的房子抢到手……”我连忙刹车,自知说漏了嘴,暴露了自

己的立场和观点,容易被汪永富看出破绽,弄清楚我们的来意。

汪永富也不傻,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知道我不是什么核心局保密司令部来的,

是帮着王玉树和许达伟说话的,是抓住了他的把柄来做交易,此种尔虞我诈的事情

他比我们熟悉。

汪永富的脸色活过来了,吓得出窍的灵魂又回归本体,摆出一副江湖上的豪爽

和义气的嘴脸:“各位的来意我明白了,大家都是一条巷子里的人,早不见晚见,

掀开窗子说亮话,你求我,我求你,大家摆平,从此以后谁也不惹谁。你们把我的

事情忘掉,我也可以让许家大院平安无事,还可以告诉你们王先生关在哪里。”

张南奎喜出望外了:“你快把王先生放出来。”

“不行,这事情我没有办法,尤金那小子要把王先生当垫脚石,爬上去。这个

狗日的,他早已把我撂在一边。6汪永富大骂尤金了。是的,这一次尤金写抓特务的

文章,根本就没有提到汪永富,把功劳一口独吞,好像一窝特务全是他尤金一个人

挖出来的。

“你还没有办法?实在不行就抢嘛,这是你的拿手戏。”张南奎要通住汪永富

把王先生救出来。

汪永富直摇头:“不行,现在已经是大联合了,不能随便动手,何况王先生是

关在司前街的监牢里,有解放军把守,有机关枪架在岗楼上,谁敢闯!”

我心里也明白,那监牢是不能闯的,可却装着什么也没有听清,两眼直瞪着汪

永富:“我不管你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你要做到两点,一是不能在许家大院里挑

动群众抢房,二是把王先生放出来。你做到一点我们就把你的事忘记一半,做到两

点我们就全部忘记。”我也知道汪永富做不到第二点,只是故意拖个尾巴,必要时

再抓得住他。

汪永富倒也爽快:“第一点我保证做到,第二点我尽力而为。要是你们还不同

意的话,我也就顾不了那许多了,天下大得很呢!”汪永富把地上的尖刀拾起来,

握在手里,不知道他是想远走天涯呢,还是想和我们拼到底。

我向张南奎和朱益老头使了个眼色,觉得不能再逼了,狗急也会跳墙的:“好

吧,说话算数,反正你辫子是抓在我们的手里,你若不守信,那也就休怪我们无情!”

汪永富呆了,他第一次尝到了所谓“历史问题”的滋味,这和无期徒刑是差不

多的,辫子是抓在别人的手里,想到要整你的时候就拎起来掉两记。他呆呆地望着

张南奎手里的那份文件:“把……把它烧掉。”

我从鼻子里哼了两声:“烧掉了也没有用,我们只要花八分钱的邮票,你山东

老家的革命群众就会找到你!”

汪永富叹气了:“好吧,各位,大家说话算数。”他双手抱拳,揖了两揖,那

把尖刀也抱在拳中,在灯光下闪了两闪。

第21回 战地鸳鸯

第二十一回战地鸳鸯

阿妹和朱品的婚事,也被王先生的祸事耽搁下来了,在这种时候办喜酒,谁也

没有兴致举杯。

苏州人结婚,按规定要到医院里去检查身体,要到民政部门去办理结婚登记。

这些都是官方手续,是成文的法律。实际上还有一条不成文的习惯法,那就是办喜

酒,办过喜酒请过客,宣布结婚,大家就承认,不管你登记不登记。如果你只登记

不办喜酒,那是合法不合情,人家认为你是偷偷摸摸的。“你们啥辰光结婚的呀,

也没有看见你们办喜酒嘛!”办喜酒赛过是结婚的新闻发布会,有时候比法律还要

厉害些。苏州太监弄里的那些饭馆,往年间主要的生意是靠喜庆的宴席。要知道中

国人为什么把大吃大喝当作一种排场,一种阔气,那得从研究中国的民俗学着手。

我们曾经建议过,朱品和阿妹的婚礼就在张南奎的房子里进行,办一桌喜酒,

把马海西、罗非和徐永都请回来,把王先生和朱老头也请过来,来一次大团聚。痛

饮之后叫林阿五为他们开一张介绍信,到民政部门去办理结婚登记,我们几个没事

的人再痛饮三天,喝它个烂醉如泥!把欢乐与痛苦一齐喝下去。那年头只有喝酒不

犯罪,最多是被人骂一声:“酒鬼!”

朱品和阿妹也同意我们的建议,也已经作好了准备,现在只好一天天地等下去。

不过,等待的只是办喜酒,情火一旦燃烧起来是无法扑灭的。阿妹像一颗蒲公英的

种子,多少年一直在天上飞,飘飘荡荡地不落地。燃烧着的情火一下子把种子上的

绒毛烧掉了,那颗飘荡着的种子就落了地,栽进沃土里,或者说是一头栽进了朱品

的怀抱里。她多少年来都在等待着这一天,这一天曾经在她的梦中出现过千百回。

农村里的姑娘到了十七八岁时就有一种伟大的理想:想嫁一个勤劳的丈夫,丈

夫的家里有七八亩田和三间房子,公婆不太凶狠,生两个胖胖的孩子。她与丈夫起

五更睡半夜,跌个斤斗抓把泥,丢掉钉耙舞扫帚,舍不得在菜里多放一滴油,舍不

得在粥里多放一把米,终身节俭的目标就是为儿子造三间房子,讨一个媳妇;为女

儿备一套嫁妆,体体面面地嫁出去。过了五十就不下田了,在家里照管猪、羊、鸡;

过了六十就不早起了,冬天睡到日上树梢头,爬起来抱着孙子晒太阳,说说张家短,

李家长,叙说自己一生的三大业迹:讨媳妇,嫁女儿和造房子,听者齐声称道:

“老奶奶,你好福气!”

阿妹的伟大理想本来也是相同于一般的农村姑娘,而且准备比一般的农村姑娘

多付出十倍的努力,因为她是个童养媳,她的婆婆十分凶狠,她的丈夫有鼓胀病,

跌打滚爬全得靠自己。自从进了许家大院之后,她的伟大理想也在逐渐地改变。胡

妈的那条路她坚决不走,那种斜门即使在农村里也是不被称道的;费亭美的那种道

路她不能理解,因而也就没有想过。柳梅和许达伟的婚姻她觉得是太完美了,是可

望而不可即。她在苏州城里看到了另外一种生活:小夫妻俩都拿工资,有一间小房

子,生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和公婆分开来住,星期天到公婆家里去吃一顿,然后

带着孩子到街上去买糖果,或者是在公园的长凳上坐一坐,看着孩子在草地上跳舞……

若干年来,阿妹都在仿照着城里人的生活编织着自己的美梦。这种美梦确实是在梦

中编织的,往往是在编得快要完成的时候,甚至是已经编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

孩子跳舞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群拿着扁担、锄头的乡下人向她闯来,为首的是她

的恶婆婆,要抢走他的孩子,说这个孩子是她和那个大肚子的小丈夫生的。她哭喊

着去抢夺孩子,急得从梦中醒来,眼泪沾湿了枕头。

美梦编织起来十分困难,有时候实现起来倒也十分容易。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把

她和朱品推到了一起。这种力量是无法抗拒的,梦中没有编完的故事,醒来却已经

实现。

阿妹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家,虽说这个家是夏海连的。可是夏海连被尤金反戈

一击之后,至今还被关在太湖里的一个小岛上面,外面听不到一点消息。褚芳有严

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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