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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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窝-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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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恨许达伟,都想在我们的身上出气。吴子宽和许逸名对我们特别讨厌,因为三号

门与四号门仅一墙之隔,我们那里的欢声笑语,把他们吵得烦得要命。其实他们也

是自己心烦,五号门里的王先生和朱老头听到我们的声音就高兴,认为年轻人过日

子是得热热闹闹,不能像快死的人那样有气无力,无声无息。

吴子宽听着胖阿嫂的报告面无表情,只是向她探听消息,苍蝇叮蛋的时候也是

慢慢地爬来爬去,找一个缝隙:

“那些学生都在做点啥呢?”吴子宽要找把柄了。

“啊呀,不能提!”胖阿嫂来劲了,“他们花钱雇了个女的,日里替他们烧饭,

晚上陪他们睡觉,他们成立什么小社会,共产共妻……”

吴子竟还是沉吟着,胖阿嫂以为是火烧得不够:“吴先生,这件事情你不能不

管,我们这个院子里都是些正正派派的人,不能让他们做那些伤风败俗的事情。”

吴子宽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容易发现的微笑,他嘴里不说心里想,伤风败俗的事

情倒是你做的,男女之事都吓不了人,大学生租妻也时有所闻,共产共妻……唔!

吴子宽凝神了,共产共妻就是共党,共产党的地下小组就在许家大院里,嘴巴一歪

就能把他们吹得干干净净的。吴子宽终于微笑了:

“你再去看看,看看他们怎样共产共妻。”

“那还用看嘛,他们有饭同吃,有房子同住,有女人同睡,不是共产党是什么

呢。”胖阿嫂立刻明白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抓共党,把这些人从许家大院里抓出去,

空出来的房子就归自己,我赶不掉你还抓不掉你!

我的天啊,即使有了广厦千万间,那天下的寒士也难欢颜,人们为了争“公房”,

鸟儿为了争窝巢,都会打得血流满面,羽毛乱飞。杜甫的诗只是一种美好的想象而

已。

第09回 舞会上的皇后

第九回舞会上的皇后

自由的鸟儿在天空飞翔的时候,从来不注意地下的嘈杂和暗中的枪口,哪里有

快乐便向哪里飞。

马海西是个欢喜寻找快乐的人,他热衷于“派对”,从星期一开始便要到处打

听,周末哪里有舞会。有了舞会深夜方归,没有舞会便唱一首歌:

香槟酒气满场飞,

钗光鬓影晃来回,

爵士乐声响,

嗨!一对对满场飞。

步在徘徊,爱也徘徊。

你这样对我眉眼乱飞,

害得我今晚不得安睡。

……

唱得我们也人心惶惶,不得安睡。

死读书的罗非很有意见:“喂喂,马神经,你能不能轻一点!”罗非认为,热

衷于跳舞的人不是心术不正就是神经有问题,马海西属于第二类。

“喂喂,书呆子,你能不能向你的妹妹看齐。”

“她和你一样,神经也不正常。”

罗非的妹妹叫罗莉,和马海西同读经济系,他们两个人都欢喜跳舞,常在一起

派对。马海西毫不隐讳,甚至有点自吹,说是罗莉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罗莉;他

爱上了罗莉是实情,罗莉是否爱他还得考虑考虑。因为马海西有时跳舞回来显得垂

头丧气,说是罗莉总是和别人跳,对他不理不睬,不知道是对他有意见呢,还是故

意发嗲。

我们三个中学生都没有跳过舞,我倒是在舞厅的门外张望过,见里面灯光暗淡,

有几个男女相互搂着转来转去,看不清楚。看得最清楚的是乐队,那种乐队当时被

人称作洋琴鬼。他们坐在台上有吹有打,打击的声音最有力,嘭—嚓嚓,嘭—嚓嚓,

响声一直传到舞厅的外面,所以我们都把跳舞叫作嘭嚓嚓。

马海西把上舞厅叫作下海。他向我们详细介绍,下海分三个步骤:第一步是摆

拆字摊,即坐在舞池旁边的小圆桌旁,喝一瓶正广和汽水,看别人跳,观摩。第二

步是拉黄包车,即自己像部黄包车似的被舞女拉着走,学步;时髦的舞女不肯拉黄

包车,肯拉黄包车的都很丑,所以你最好是带一个会跳舞的女朋友。第三步就完了,

下了海就爬不上来了,争舞女,摆阔气,坐台子,开香按,大把大把的钞票掼出去,

一学期的学费可以在一个晚上花得光光的。马海西一本正经地告诫我们:“你们这

些毛头小伙子是千万去不得的!”

毛头小伙子有个特点,谁要是说什么地方去不得,他就越是想去;你说可怕、

危险,他觉得神秘、有趣。

“你带我们去摆拆字摊,让我们坐在那里看看,见识见识。”

“不行不行,眼不见心不乱。我早就想好了,我们自己来举办派对。这里的地

板很好,只要打一层蜡就可以,灯光调整一下,再去借一只唱机。你们只要肯出力,

不仅可以见识见识,一开始就可以拉黄包车。这里没有舞女、大班,不会纸醉金迷,

都是同学好友,正常的交谊,是高尚的。”马海西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们当然肯卖力,张南奎负责拖地板,史兆丰负责买东西,我负责舞厅的总体

设计,因为我总算在舞厅的门口张望过,有点儿概念。

张南奎花了半天的时间,把那红漆地板擦得雪亮、溜滑。他在认真之中存有歹

意,想让那穿高跟皮鞋的密斯们摔个把跟头。

密斯还没有摔倒,倒先把许达伟摔了一交。许达伟穿着硬底大英皮皮鞋,走起

路来又是昂首阔步,吱儿一声,摔倒在地,他从地上爬起来哈哈大笑,这一交反把

跳舞的兴趣跌出来了:“这个地板好,我家祖宗造房子的时候,恐怕就把跳舞的事

情考虑在内。南奎,等会儿要多找几张靠背、茶几,放在两边。买点糖果、汽水……”

史兆丰说:“我都买好了。”

“很好。小弟,你这个灯光不对,不能用白的。人为什么想跳舞?就是一种情

绪受到声、光的刺激。”

“知道,我要用红绿玻璃纸把灯泡包起来。”

“还有……”许达伟继续指挥,“在我们四号门的门口要装一盏大灯,把那黑

洞洞的备弄照亮。要不然的话,胆小的密斯们会吓得不敢进来,以为我们是把她们

诱进了魔窟里。”

许达伟真是多才多艺,他不仅懂得社会而且懂得舞会,据说,他跳起舞来也是

一把好手,什么狐步、探戈都会,潇洒自如,进退得体,有一种绅士派头,连马海

西也服帖。马海西甚至怕和许达伟一起参加舞会,许达伟一参加,舞会的皇后便会

依在他的身边,把个马海西丢在一边;尽管马海西是西装革履,许达伟仍然是长衫

一件。

到了礼拜六的晚上,门灯突然大放光芒,把那黑暗的备弄照得雪亮。

四号门洞开,门内音乐声起,许达伟和马海西站在大门的两边,迎接陆续到来

的先生和小姐。

许家大院里骚动起来了,好像是我们在备弄里放了火,逼得那些紧闭在门洞里

的人慌慌张张地往外逃,都逃到我们的灯光下来了。

会拉二胡的王先生来了,手里还搀了个八九岁的小妹妹,他温文尔雅,向我们

微微点头。

那个守节的寡妇也来了,叫人十分惊奇,她竟然是那么年轻而美丽,穿一件短

袖月白绸旗袍,一件自编的绿色开士米坎肩,前襟上挂着一枝犀飞利钢笔,看上去

最多是大学一年级,但比大学的女生光彩照人,像一颗熟透了的樱桃水灵鲜艳。

许达伟和马海西都看愣了,弄不清这位美丽的女士是谁,怎么会从后门进来的?

马海西有点手足无措,还是许达伟见过世面,微微弯腰,伸出左手:

“请进,小姐。”

那寡妇掩口而笑:“许先生,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我就住在六号门里。”

“噢!你就是那位……柳姐。”许达伟想起来了,六号门里是有个姓柳的小寡

妇,是从上海搬来的。

“不敢当,我叫柳梅,我们曾经在备弄里碰过头。”柳梅又笑了,掩着嘴,腰

肢微微摆动,目光闪灼而顽皮,另有一种妩媚。

许达伟想起来了,他有一次曾经在备弄里和一个女人撞了个满怀,说了一声so

rry就走了,当时也没有看清是谁。“噢……对了,那是真正的碰头,实在对不起。

请进,请参加我们的舞会。”许达伟深深地弯腰,伸出了双手。

柳梅反而向后一缩:“不不,我是来看热闹的。”

来看热闹的人确实不少,备弄里脚步杂沓,人声嘈杂:“喔唷,我还以为是许

家大少爷办喜事呐!”

二号门里的胖阿嫂来了,这么大的新鲜事儿她是不能不到场的。她的两个宝贝

女儿大翠和小翠当然也要来,还打扮得花里胡哨的,两个人都像是骨头轻得站不稳,

老是伏在人家的肩膀上叽叽喳喳的。

三舅在人群里看了一眼,说了一声“胡闹”,走了。

吴子宽和许逸名联袂而至,向胖阿嫂打听消息:“这是做啥呀?”

“做啥呀,开舞会呢,名门世家的许家大院,要被他们弄得低三下四的。”

许逸名阴阳怪气地笑笑:“时髦嘛,将来还要开妓院,开赌场,开舞厅,赚大

钱。”许逸名的话只是一种牢骚,却把胖阿嫂的脸色弄得有点不大自然。

卖西瓜的阿五没有来,可他的五个孩子却一个也不少,像泥鳅似的在人堆里钻

来钻去。

真正的客人来了,三男三女,也不过六个人,可在备弄里却排成了一字长蛇阵,

老远就听到了罗莉的声音:“啊呀,当心点。短命的马海西,哪能把别人请到这种

鬼地方来呐!”那声音尖锐而清脆,有很高的频率。

随着声音的靠近,罗莉出现在灯光的下面,她也使我们十分惊奇,这罗莉怎么

也不像罗非的妹妹。她太时髦了,穿一条美国咔叽的西式短裙裤,一双长简尼龙丝

袜,当年名贵的舶来品,价值三担米。上身穿一件宝蓝色的无袖绸缎上衣,绷得很

紧,故意把一对乳房突在外面,头上还有一顶半球式的白色小帽,斜压在波浪式的

长发上面。

罗莉的这身打扮,使得马海西看上去也有点刺眼,自己的意中人今晚怎么会变

得像个吉普女郎似的。

罗莉也感到了众人的目光,自顾了一下,反而显得更神气。那也是一个开放时

期,传统的穿着打扮正受到冲击,胆大的企图吓死胆小的。

罗莉故意跳到马海西的面前,好像向他示威:“好呀,你骗人,把我们骗到这

种死弄堂里。”

“没有骗你,里面好着哩,别有洞天,连你的哥哥也很满意。”

“别提我的哥哥了,他最好是住在铁匣子里,只要留两个洞洞出气。”罗莉说

着便跨进门,“哟,里面倒是蛮好的。”她也承认事实,并不固执己见。

里面当然是蛮好的罗,下面地板闪亮,上面彩色的纸带飘荡,红绿灯光,喜气

洋洋。外走廊上开了三盏灯,灯光把庭院照亮了一半,使得那些花木湖石半明半暗。

明处枝叶繁茂,暗处深不可见,好像我们的庭院是广阔无边。

阿妹也来锦上添花,她把我们用剩的红纸条做成小花缀在树枝上,像农村的姑

娘春天祭花神,纸花在灯光的照耀下,以假乱真。

今天的阿妹也变了一个人,胡妈替她剪短了头发,换掉了那些罗里八嗦的衣裙,

穿一件费亭美弃之不用的旧旗袍。费亭美的旗袍旧可胜新,质地精良,做工考究,

使得阿妹成了一个颇有身份的女学生。

舞会开始之初,跳的人少,看的人多。我们三个中学生也没有敢摆拆字摊,站

在室内看;胡妈、阿妹还有从门外溜进院子里来的人站在室外看。

阿妹看呆了,半张着嘴巴,睁大了眼睛,弄不清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男

女搂抱应该是偷偷摸摸地,在夜暗中,在竹园里,在河坎的下边,不能被人看见,

这些先生和小姐们怎么都不怕丑?

胡妈觉得这玩艺儿太不干脆,要抱就抱得紧些,何必推来推去。

马海西得意洋洋,简直有点疯狂,每当音乐声起,他就要跑到罗莉的面前,深

深地一鞠躬:“请,小姐。”

罗莉今晚的情绪很好,没有推托或发嗲什么的,但也架不住马海西的那种狂劲,

他毫无节制地快速旋转,大步进退,恨不得要带着罗莉去腾云驾雾似的,累得罗莉

香汗盈盈,用块小手绢在额头上擦来擦去。两场下来便高喊吃不消,待到马海西第

三次邀请时就发嗲了:“对不起,只有吉普赛女郎才能陪你。”说着就跑到许达伟

的面前:“可以吗,达伟。”

“当然可以。”许达伟站起身来,整了整长衫,温文尔雅地把罗莉带进了舞池

里。

马海西当然也没有闲着,换了一个舞伴又在那里摆来摆去,只是摇摆的幅度比

以前小了点,不时地舞到罗莉的身边。罗莉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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