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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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窝-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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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火光、船队。他说他从现在开始,再也不画毛主席走遍全国了,他要画朱品

走向大自然;再也不画小桥流水和人物肖像了,要从烦琐的现实中解脱出来,加入

抽象派。

我在火光中见到一个穿着军大衣的人,他把头脸都深埋在海虎绒的衣领里。他

像一只失群的雁,在篝火之间徘徊,他几次向我们靠近,却又踌躇而去。我有一种

直感,觉得这个人背影十分熟悉。当他再一次转过身来时,我突然大喊一声:“马

海西!”

果然是马海西,他把头从衣领内伸出来,慢慢地走到我们的篝火旁边:“你……

你们是几号船?”那口气没有一点感情的色彩,完全是事务性的。

我们都站起来了:

“是你呀,海西。”

“来来,坐下来,喝一杯。”

只有朱品坐着没有动,和马海西点过头之后就把头埋在速写本里。

阿妹倒也是无心,却提出了一个使马海西难堪的问题:“马阿哥,这些年你在

哪里忙啊,住在一个城里,为啥不来看看我们呢?许师母也去世了,她活着的时候

还常常提到你,说你在当年是最活跃的。”

马海西支吾着:“是呀,想是也想来,总是觉得不大方便。”这话倒也是真的,

当年,一个人如果要求进步,表示站稳了立场,那就不能和地富反坏右经常来往,

否则就有人要你检查思想,运动一来还要交代,你和那些人说了些什么话,或者是

受了哪些影响。亲情、友情不如阶级情,沉湎于亲情与友情之中的人,就会滚进反

革命的泥坑里。

我对这些道理都深有体会,只是有一点想不通,马海西已经把小洋房让出了一

半,已经把丈母娘赶到了花房里,已经戴上了红袖章,而且没有站错队,为什么还

要把他赶出苏州?我十分婉转地向马海西提出了这个问题。

马海西按捺不住了:“他妈的,那个狗娘养的官儿当大了,说是和我们住在一

起不利于保卫,索性把我们全家下放,小洋房由他来独占!”

“噢!”我深深地透了口气。若干年来,马海西的心思都是白费,黄金屋没有

了,那颜如玉现在恐怕也是颜如死灰。

马海西骂了一通之后,好像变得无所畏惧了,开始询问许家大院里的今昔,问

到了费亭美的死,问到了王师母和朱老头,还问王先生是怎样出来的。反正是一无

所有了,还管什么阶级立场呢!

张南奎对马海西的事情了解得比我们多,坐在那里不吭气。他当年对马海西就

有意见,讨厌他的“香槟酒气满场飞……”

柳梅总是关心着所有的人:“海西,你的爱人和孩子呢?”

马海西摇摇头:“我们没有孩子,我爱人和丈母娘都在船上,他们还在生我的

气……对了,她们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我们临走的时候慌慌张张,不像你们考虑

得这么周到。”

柳梅和阿妹当然懂得马海西的用意,连忙拿了两个面包,包了两包熟菜,塞到

了马海西的手里:“快拿去吧,快点。”

马海西捧起食品,弯着腰:“叨扰,叨扰。”转身而去。

看着马海西的背影,我们都呆在那里。这决不是二十年前的马海西,一个出入

舞场和情场的花花公子,怎么会变得如此猥琐。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二十年前我们八个人都满怀信心地展望着未来,还有点

志在千里。到如今一个生死不明,两个当了右派,一个在幕后操琴,一个死不吭声。

一个是工厂的会计,还有一个是有家难归。我不禁要问许达伟了:“达伟,我们这

些年来到底在干些什么,到底又作了哪些贡献?”

许达伟回答得很干脆:“铺路,作铺路的石头,让沉重的历史的车轮从我们的

身上辗过去。”

“噢!铺路。”我也同意,可是铺的一条什么路呢,是正路还是斜路;是直路

还是弯路?

许达伟回答得更干脆:“什么路都要铺,铺正路是贡献,铺弯路也是贡献,如

果不铺下弯路的话,大家也就不知道正路是在哪里,会听凭别人去说得天花乱坠,

任凭自己想入非非。”

坐在篝火旁边打磕睡的王先生,蓦地抬起了头,用赞许的目光打量着许达伟。

他可能发现《欲海通鉴》中有些立论不对了,推动历史前进的不仅仅是人的欲望,

也包括那种反欲望的冤死、屈辱、盲动、失落和虚度年华在内。从历史的高度来看

都是可以理解的,只是谁碰上了谁倒霉。

我透过火光看着许达伟,他青年时代的激昂慷慨,能言善辩的神态似乎又回来

了一点,他好像又要仰天大喊:“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现在,

我倒为他这个真正的寒士担心了:“达伟,你们一家到了海滩上,住在哪里呢?”

许达伟很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笑了:“安得茅屋千万间,大庇下放人员俱欢

颜!小弟,看起来,我的后半生还要为广厦千万间而奋斗!”

广厦千万间当然是不会在眼前出现的,我们是坐在天幕的下面,倒感到了有点

寒意。

残月升起来了,篝火也在慢慢地熄灭,临行前柳梅还要叮嘱我:“小弟,我们

走了以后,你也不要急于回去,要写信回家问清楚,要注意安全。这些日子都等下

来了,何在乎三天两天。实在不行的话……等我们的茅屋造好,你再来,那里天高

皇帝远,谁也不来管你。”

我十分感激柳梅,她真是把我当作小弟:“放心,我……我将来会来看你们的。”

我终于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汽笛响起来了,船队终于起航了。站在这篝火熄灭,满地狼藉的河滩上,目送

船队而去的,只有我和张南奎。

我看着那远去的桅灯,想起二十年前在小石桥上送走许达伟的情景,那时候他

还是志在千里,现在志在何处呢?他说还要建造广厦千万间,我的大哥啊,如果真

有广厦千万间的话,千万别再由大少爷赏赐,也不能由公家分配!要不然的话,这

纷争何时了结!

一九九五年五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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