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烟花还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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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烟花还寂寞-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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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霞看着店外的微雨。 
  清晨,小店为着省电费,没有开空气调节,玻璃店门是开着的,倍添小镇情调。 
  刘霞忽然说:“真正的美人,当然是姚晶。” 
  “对。”编姐说,“看来看去,还是数她最好看。” 
  “那旁的人简直无法比,”刘霞说,“心地又好,肯接济人,有求必应。” 
  “刘小姐同她是好朋友?”我问。 
  “她婚后咱们也不大来往,张家管头又管脚,不喜欢她有我们这样的朋友。”刘霞喷出一口烟。 
  我们俩索性坐到她桌子上去。 
  “两位是记者吧,”刘霞笑问,“面孔很熟,见过多次,没有正式介绍过。” 
  我们连忙把卡片送上。我向编姐使一个眼色,暗示她开门见山。 
  “刘小姐,你有没见过姚晶身边,有一个小女孩?”编姐问得很技巧。 
  刘霞答得也很好:“那小孩,并不姓姚。” 
  “是不是她也不姓马?”编姐问。 
  “并不姓马。”刘霞说,“马氏前妻已生有几个女孩子,并不稀罕她姓不姓马。” 
  这一问一答都妙得叫局外人如堕五里云雾,不过我是听得明白的。 
  “但到底是亲骨肉。”我不服。 
  “瞿家太太是马氏的亲妹子,对孩子很好。” 
  “什么家?” 
  “瞿家。” 
  “刘小姐怎么知道?”我把身子向前倾一下。 
  得来全不费功夫。 
  “早一辈的人全知道,”刘霞又缓一口气,“不过我们那一代嘴巴略紧点,不是德行特别好,而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谁没有一两段故事?谁又比谁更臭?既然姚晶要把这件事当作她的秘密,咱们就陪她傻。” 
  真真正正没想到在这里拣着一个最知情的人。 
  编姐问:“张煦不知这件事吧?” 
  刘霞说:“后来自然知道了。” 
  “后到什么程度?” 
  “到张老太太派人来调查姚晶的身世。” 
  我愤怒:“真无聊!” 
  刘霞说:“说得好。当时我便同姚晶说:‘妹子,不嫁这人有什么损失?’” 
  “这种老太婆最阴毒,她自己迫不得已从一而终,巴不得人人陪她生葬。”我忍无可忍加一句,“吃人的礼教。” 
  刘霞哈哈大笑起来,“这位小妹妹真有意思。但又不见礼教要吃我,也许太老了,它吃不动。”真幽默。 
  说得也对。 
  说来说去是姚晶性格的弱点导致她的悲剧。 
  刘霞在这个时候看看表,“哎,我得走了,答应带外孙去公园玩耍。” 
  我与编姐哪里肯放她。 
  正在这时,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闯进来,叫一声“霞姨”。 
  是石奇。 
  他把记者打发走,转头来这里接我们。 
  刘霞见是他,搭讪地扯扯外套,“哦,是小石奇。”又坐下来,看着我们,“都是认识的吗?” 
  石奇指指我,“霞姨,这是我的新女朋友。” 
  “啐!”我马上否认,“你听他这张嘴,什么话说得出来就说。” 
  石奇笑。 
  刘霞也笑,“人生如台戏,何必太认真。” 
  我很喜欢刘霞,她完全是那种葫芦庙中翻过筋斗的人,豁达不羁,潇洒活泼,跟姚晶刚相反。 
  “来来来,一起上我家去坐着谈。” 
  我们跟着上她家,小小地方,布置得很整洁,养着一只粉红色的鹦鹉,会说哈啰。 
  “干嘛跟着我?”她问,“想自我嘴里挖出什么来?” 
  石奇说:“霞姨最适宜演秋瑾,对于秘密,她守口如瓶,绝不招供。” 
  刘霞女士得意地笑。 
  我看到桌面上放着剧本,有她的对白,用红笔划着,态度还是认真的,一个人站得住脚自有其理由。 
  我转头问:“外孙女儿呢?怎么不见?” 
  石奇轰然笑出来,“霞姨最会说笑,她哪儿来的外孙女,她连女儿都没有。” 
  霞姨也不觉尴尬,顺手在石奇肩膊上拍一下。 
  是的,恐怕连她自己都糊涂了,大部分的人生在摄影棚度过,扮演的角色有子有孙,久而久之,变为生活一部分,分不出真假。 
  刘霞并不认为顺手拈来的话题是说谎。 
  这只是轻微的职业病。就像文人,说什么都夸张,不然文章谈而无味,如何吸引读者?也不算是大话。 
  我很了解霞姨,也同情她。做人,黑白太过分明是不行的。似她这般游戏人间,才可以长命百岁。 
  我们在霞姨家坐了一会儿才走。 
  石奇说:“这,是一个好人。” 
  我们不否认。 
  “有一段时期她很潦倒,姚晶每月派人送零用去,因为姚晶第一部片子,便是与她演母女俩。” 
  石奇面孔上又笼罩着一层忧郁。 
  我说:“姚晶的女儿姓瞿。” 
  石奇说:“人海茫茫,到什么地方去找她?” 
  “你去磨她,也许她会说。” 
  “不会的。”石奇仿佛很了解人性。 
  我又问:“姚为何不把钱留给霞姨?” 
  石奇笑,“你没听我把故事说完,姚每月派人送钱给霞姨,霞姨又每个月原封不动打回头,始终不受一分一毫,她天生傲骨。” 
  原来如此。 
  原来要把钱送出去也这么难,谁也不要领这个薄情。 
  没有比姚晶更寂寞的女人了。 
  这寂寞是否咎由自取?她原本可以做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过着简朴而热闹的生活,丰富而幸福。有些女人可以得到家中每一成员的支持:父母帮她带孩子,公婆照顾起居,丈夫给家用,弟妹为她跑腿打杂,于是她可以坐麻将台子。 
  为什么同情姚晶,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误。我解嘲地想,好比我自己,三年前就该嫁给杨寿林了,可是为着坚持原则,磋跎这一份好人家。 
  糊涂点,做人只需要糊涂点。 
  回到公寓,我提起勇气,联络杨寿林。 
  我也没装很高兴。电话接通,我只是问:“好吗?有什么新事?” 
  杨寿林也很冷淡,“老样子,忙得不得了,跑来跑去。你还在查人家的身世?” 
  我又问:“我们怎么样?是不是完了?请清心直说,希望别像本市前途问题那样狼狈,给个明确的答案,好让我早作打算。” 
  他一大阵沉默。 
  “不要紧,我不想拖。” 
  “我只想大家冷静一段日子。大家性格都这么强”他接着说了一大篇动听的空话,把我们之间的利害关系分析得一清二楚。 
  我叹口气。 
  寿头真是理论专家,无论什么事,他都能剖析分解,这就是我叫他寿头的原因,因此他不知错过多少美丽的事物,我情愿要一个听见我要走会抱住我膝头哭的男朋友。 
  我问:“冷静到什么时候呢?”声音已经很疲倦。 
  “你什么时候打算修心养性,我们再说。”他把球又派司给我。 
  他跟张煦有什么不同?“你要我放弃自我么?” 
  “一点点,总要有点牺牲,你不能够婚后仍然同男明星泡在一间公寓内喝啤酒或是写稿至深夜,完全不理会配偶的尊严。” 
  我不出声。 
  “我爱你,但是我不能纵容你。” 
  “我想一想。”我放下话筒。 
  编姐在一旁笑问:“完了?” 
  “十之八九是完了。”我说。 
  “不肯去邪归正。” 
  “十年后再说吧。”我苦笑。 
  “十年后未必有这样的机会。” 
  “然而这样的机会要用我十年的青春去换,宁可放弃。” 
  “你想清楚了?” 
  “我们还是想想如何寻找瞿小姐吧。” 
  马东生先生仍然不在本市,马宅的佣人非常机灵,无论我们托什么人打过去,她都说“不在”。 
  “去纽约找张煦。”我说。 
  “我没有钱。”编姐说。 
  “住我家里,带几百元已经够用。” 
  “你家在什么地方?” 
  “史丹顿岛,标准家庭与花园杂志模式。” 
  “那么贵的飞机票,到那么闷的地方去,真划不来。” 
  “真的不肯?那么我自己去,顺便探望家人。” 
  “好,我镇守此地。” 
  我要往张家寻找线索。 
  “去到那么远,是否值得?张煦这个人这么骄傲,又不爱说话,你当心碰钉子,你只要看马东生先生便知道,不是每个人都爱说话,像做艺术的人那样。” 
  “对,为什么从事艺术工作的人都有说不完的话?” 
  “因为无聊。” 
  “正经点。” 
  “真的,你几时见过专业人士或商人对任何事都夸夸其谈?人家多多少少有点业务上的秘密。” 
  “因为我们的性格比较不羁。” 
  “你的意思是十三点。” 
  我说:“至少姚晶是例外。” 
  “所以她痛苦。”编姐提醒我。 
  “我要去航空公司去看看来回机票什么价钱。” 
  “充什么大头鬼,到旅行社买包机票吧,便宜得多。” 
  半夜,发生一件事,令我觉得自己仍然是被爱的,不禁雀跃。 
  是杨寿林,他在半夜与我通电话。 
  “有一个叫张煦的来了,你知不知道?” 
  他?他来做什么?我刚要去找他呢。 
  “你怎么知道?” 
  “我爹明天请他吃饭,你来不来?” 
  我怎么给忘了?杨伯伯原来是张家的朋友。 
  “我见你为了这件事走火入魔,所以索性助你早日飞升,这次也许可以在他身上找到蛛丝马迹。” 
  “寿林!”我太感动了。 
  寿林仍然冷转的,“这不表示我赞同你的所作所为。” 
  “寿林,请告诉我,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明天晚上八点,玛歌。” 
  “是是是。”我心花怒放。 
  “你且慢高兴,张煦带着他女朋友来。” 
  “什么?”我如被冰水照头淋下。 
  “所以说你,事事如同身受,这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那女的是什么人?” 
  “是他的长期女友,一个芭蕾舞娘。” 
  哦,是她,我亦听过。 
  但是姚晶过世才那么短短一段日子。 
  “明天依时赴约吧,别想那么多。” 
  我一夜不寐,两只手枕在头下,想起很多事。由此可知寿头还是关心我。能够有这样一个男友,也够幸福的。男人的通病是翻脸不认人,所以长情的男人特别可爱。 
  有一个朋友,始终怀念他的原因,亦是因为这个优点,他不但纪念前妻,前妻所生的孩子,连前任岳母、小姨子、小叔子都善待得不得了。吃饭碰见前妻的亲戚,马上站起来招呼,这一点真令人心服。 
  看情形寿林也是这样的人。 
  即使离婚还可以做朋友的男人,就是这种人,他会对他的女人负责。 
  没结婚就想到离婚后的日子,真亏我这么远大的目光。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晚上,我拉着编姐一同赴宴。 
  这就是做女人的好处了,多一个独身女客,谁会介意?但换个男人去试试,白眼就叫你吃饱。 
  到这种场合,我是穿戴得很整齐的。 
  杨伯伯的台子黑压压坐满了人,连我们共十个。我的座位刚好对牢张煦。 
  杨伯伯给我们介绍,张煦似对我没有印象,坐在他左边的是他母亲。这位老太太也来了,六七十岁的人看上去只有五十出头模样,头发挽在脑后,打横别一只钻石发簪。 
  真服了张老太太年纪这么大,还这么孜孜不倦地打扮,当年的风华尚可以捕捉,尤其是皮肤的颜色,至今还可以给甲减。 
  她只微微给我一个眼色,算是招呼过了。 
  坐张煦右边的是他女友,是个很洋派很美的女郎,华裔,但肯定已不会说中文,非常年轻而且有气质,小巧面孔,长长脖子,正是芭蕾舞娘的特色。 
  张煦的态度仍然一样,高贵而矜持,冷冷的叫人无法捉摸。 
  这个样子吃顿饭,叫我怎么开口打听消息? 
  晚饭时间谁也没提起私事,话题尽在市面局势上绕,各有各的意见。 
  寿林坐我身边,一贯地服侍我,问暖嘘寒,旁人说什么也看不出咱们之中有裂痕,含蓄得这样,就是虚伪。 
  好不容易挨完一顿饭,我趁散席那一刹那走到张煦那头去。 
  我要求与他谈谈。 
  “还记得我吗?”我问。 
  他点点头:“你是徐小姐。” 
  “张先生,我已把姚小姐的遗产成立一个基金,照顾女童院的女孩子。” 
  他面孔上什么也没露出来,仿佛一切已成过去,仍然只是微微颔首,看样子他是不会同我正面接触有关姚晶的问题。 
  “姚小姐本人亦有个女儿,你知道吗?” 
  张煦一怔,但他掩饰得很好,也没有对我表示反感,他说:“过去的事,不要提它。来,下星期裘琳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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