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烟花还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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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烟花还寂寞-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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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忍不住以粗话骂我。 
  “太没修养了。”我说。 
  “如果我下毒咒不写出来呢?” 
  “你可以再说给别人听,叫别人写,世上没有‘我告诉你,你别告诉人听’这件事,一个人知道,即人人知道,我是绝对不冒这个险的。” 
  “像你做人这么当心,有什么快乐?” 
  “你做人这么不当心,难道又很快乐?” 
  “真说不过你的一张快嘴。”她不悦。 
  “那不过是因为我不受你利用,你就不高兴。” 
  “好了好了,我们别反目成仇,反正将来受罪的是杨寿林,不是我。一块儿吃饭去。” 
  晚饭当儿,她问我小说写得怎么样。 
  “没开始,十划都没有一撇。”我说。 
  “什么样的故事?” 
  “一个二十年代在上海出生的女作家的故事。” 
  “呵,影射小说,更下流了,未得人家同意而写人家的故事。” 
  我白她一眼,“一个人出名到一定程度,他的名字便是大家的,既是公众人物,有何不可?” 
  “真是狡辩,说来听听。”她呵呵大笑。 
  我也觉得不妥,可写的故事那么多,有本事就虚构一个。 
  “况且关于二十年代的上海,你知道什么?这么热心写你不熟的题材,当心变成闭门造车,一个个字硬凑在一起,非常造作矫情,一开头就写坏了,以后变僵尸了,没有生气。” 
  我很钦佩这番理论,“你挺懂写作之道呀,为什么不动笔?” 
  “说时容易做时难,一颗心静不下来。”编姐苦笑。 
  “我听人说,有天才的人,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都可以写得出稿子。” 
  “是吗,”编姐气结,“那么你来试试看,说不定你就是托尔斯泰。” 
  “我只想做亚嘉泰姬斯蒂。” 
  “‘只想’?这口气令人恶心,希望你心想事成。” 
  “你知道我最想是什么?”我问。 
  “女人最想什么?”她侧侧头,“自然是美满的婚姻生活。” 
  “对了,”我拍一拍大腿,“做不做文豪算了吧,是否著作等身亦算了吧。” 
  “酸葡萄哈哈哈,明知不可能著作等身,哈哈哈”。 
  “笑破你喉咙!赢得全世界赞美有什么用?你瞧瞧姚晶便是个榜样。” 
  “她今日举殡,给你这个遗产继承人看现场照片。”她说。 
  “我不要看。”我拒绝。 
  我看过太多类同的图片:妖形怪状的男女穿着黑色的奇装异服,脸无戚容,跑去殡仪馆点个卯儿,以示人情味。 
  发神经。 
  为了姚晶,我对此类完全没有必要的仪式更加反感。 
  “数千人去祭她。” 
  “是吗,”我问,“都是她的朋友?” 
  “你别这么愤世嫉俗。” 
  “你看我,无辜承受了死者二十万美元,花掉它不是,接受它又不是,多么难堪。” 
  “你可以用它买一层房子,住进去。” 
  “然后夜夜梦见姚晶。” 
  “有什么不好?你挺欣赏她。” 
  就在这时候,有人叫我名字:“徐佐子!” 
  我一转头,便有人按闪光灯拍下我照片。 
  接着有人冲上来,“大家是行家,徐佐子,说一说为什么姚晶的巨额遗产给你继承?” 
  一大堆记者,总有七八人,一齐向我围上来,饭店中其他客人为之侧目。 
  六月债,还得快,忽然之间我成了被访者。 
  “听说你见过姚晶的丈夫?”记者说。 
  “他说过些什么?” 
  “你同他们有什么特殊关系?” 
  我霍地站起来,大声说:“这些问题,请你们问《新文日报》的娱乐版主编。”我向编姐一指。 
  他们刚在考虑是否要转移目标,我已经推开人群,杀出一条通路,向出口逃去。 
  我的动作快,他们之中只有两个人追上来,其余的围住编姐。 
  我在门口赶忙叫了部车子回家。 
  真可怕,记者真可怕,现在身为记者的我也遭受到这种滋味了。 
  编姐是否因为这件事与我绝交? 
  挨骂是免不了的。 
  我想找着姚晶的父母见一次面。 
  姚晶姓赵,她父亲自然也姓赵。我看看张煦给我的地址,是一个很偏僻的住宅区,地方不算太坏,自然也算不得高贵,是年轻男女组织爱巢的理想地点。 
  我想去探一下路。 
  我乘车花了一小时又十五分钟才抵达。 
  他们一定在家,这样悲伤的人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按门钟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子来开门,隔着铁闸问我找什么人,我说我是姚晶的朋友,想见赵老先生或老太太。 
  小女孩去了一会儿,出来说:“他们很疲倦,不想见你。” 
  我连忙推住门,“我不是姚晶的普通朋友,我是她遗产的承继人。” 
  这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插嘴过来,“你是谁?” 
  我隔着铁闸,看到她的面孔出现,凭我的触觉,一看就知道那是姚晶的姐姐。 
  她的年纪暧昧,约三十五至四十五之间。 
  她眉目间与姚晶至少有三分依稀相似,但姚晶已经艺术家精心细琢,而她不过略具粗胚而已。 
  小时候应该很像,长大后生活环境与其他因素使她们背道而驰,到如今,除了血缘,她们之间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这个女人是粗犷的,强壮的,简陋的。 
  不知恁地,许是出于妒忌的缘故,最受不了这一类女人,完全没有思想,只有神经中枢,一脸一身的横向,却往往又非常自我中心,一把声音啦啦啦,响彻云霄,基于自卑,希望吸引到每个人的耳朵,往往语不惊人死不休,什么都说得出来。 
  不要得罪她,弄得不好,被她推一记,起码躺三个月医院,法治文明的社会又如何呢,有力气总是占优势的,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 
  站在铁闸外,我回想到姚晶纤细的五官以及身材,说话急时会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像薄胎白瓷泥金描五彩花的花瓶。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来。 
  我只知道姚晶并没有活下来。 
  “你是谁?”那女人又喝问我。 
  “让我进来说好吗?” 
  又有一个女人过来,“什么人?她说她是谁?” 
  这一个一看就知道也是姚晶的姐姐。 
  她很老了。欠保养的缘故,一张脸直挂下来,嘴边的八字纹如刀刻般深,不知为什么,还擦着粉底,一种与她皮肤本色相差三个深浅的颜色,如泥浆般浮在皮上,看上去非常诡异。 
  她说:“我叫赵怡芬,是姚晶的大姐,”她指一指先头那女人,“这是赵月娥,姚晶的二姐。” 
  我说:“我叫徐佐子。” 
  赵月娥女士说:“慢着,你说姚晶把她的遗产交给谁?” 
  我光火,“如果你们把我当贼,就别问那么多,我不打算站在这条冷巷中与你们谈身世。”我转身。 
  那赵月娥立刻把门打开。 
  我打量她们俩,她们也上下看我。 
  “进来吧。” 
  我有点不想进去,踌躇半刻,才告诉自己:既来之,则安之。 
  屋内倒还宽敞,可惜堆满杂物,我自己找一张空椅子坐下,也不需要别的人招呼。 
  赵月娥对牢那个小女孩喝道:“去倒杯茶来。” 
  呵,不敢当。我面色梢为缓和。 
  那女孩子过来把一只玻璃杯放我面前。 
  我发觉那女孩子长得极像姚晶,尤其是一双眼睛,一般水灵灵,似有层泪膜浮着,随时会滴出眼泪来。 
  女孩见我凝视她,腼腆地笑,露出小小颗牙齿,更加像她阿姨。赵月娥忽然说:“人人叫她小姚晶。” 

3。

  真像。 
  我说:“姚小姐把她所有的,都给了我。” 
  赵月娥比较急躁:“我们听说了。” 
  “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是一个朋友。” 
  “她的遗产有好几百万吧?”赵伯芬沉不住气。 
  “没有,只二十万美金。” 
  “那也不少呀。”赵月娥敌意地看着我。 
  “我还不肯定会把钱占为己有。或许会捐奖学金。” 
  “将来等我女儿中学毕业,再去考阿姨给的奖学金吧。”赵月娥轰然笑出来。 
  赵怡芬慢条斯理地说:“徐小姐,我们也根本没想过她会把遗产给我们,你别误会,给不给陌生人与我们无关。” 
  我又吃惊。 
  赵怡芬说:“她与我们感情一向不和,一年也不见一次面。” 
  我拿着玻璃杯,喝一口茶,维持缄默。 
  不见姚晶父母的影子,但有一个更小的孩子在房中缓缓摸出来,很小心翼翼,灵巧地,小心扶着墙壁,步步为营,她在学走路呢。 
  我心中顿生无限母爱温情,很想叫出来,没有用的!无论你多么小心,你无法与命运争论,人生的步伐早在你没有出生之前已经注定,不必再枉费力气。 
  她走得顺了,渐渐大胆,双手离开墙壁,摸到我这边来,脚一软,欲跪下,我在那一刹那扶起她,怀中忽然多了个肥大的小宝宝,一时不舍得放松,她也就顺手搭住我的大腿靠着。 
  赵月娥说:“我的小女儿。” 
  这么可爱的一对孩子,姚晶的遗产为什么不给她们? 
  我并不明白。 
  “她一心要脱离我们去过新生活,我们也不便妨碍她,造成她的不便,你说是不是,徐小姐?” 
  赵怡芬说:“我们与她同母异父,我俩的父亲早就过身,母亲再嫁后才生下姚晶,所以一直没有来往。” 
  我听着只有点头的分。 
  赵怡芬又补一句,“你也不是外人,我相信你同她是心腹,不然一百几十万,怎么会交在你手中。” 
  赵月娥说:“可是来看看我们是否需要钱?” 
  我默认。 
  “钱谁嫌多?”赵月娥苦笑道,“不过她的钱我们不敢用。” 
  这是什么意思? 
  赵月娥又说:“我丈夫是开计程车的,手头上有三部车子,自己开一部,两部租与人,生活是不用愁的。我姐姐呢,她是知识分子,在官小教书有二十多年。我们不等钱用,况且母亲说过,她一切早与我们无关,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管不着。” 
  在这个客厅待久了,感觉得一股寒意越来越甚,自脚底心凉上来,没有点暖炉的原因吧,窗外有霏霏雨。 
  难怪孩子们穿得那么臃肿。 
  坐久了我也仿佛变成她们的一分子,可以一直絮絮谈到天亮,以一个“她”字代替姚晶,她们不愿提到小妹的名字。 
  所不同的是,我对姚晶没有恨,只有爱。 
  爱及欣赏。 
  我说:“也许老人家嫌她人戏行,”我停一停,“你们不应有偏见。” 
  “我们?我们巴结不上她。”赵月娥的反应最快,什么话都得一吐为快,是雄辩界的英才,尽管生活范围那么狭窄,她有她的主张,她有她的权势。 
  她随即叫大女儿:“大宝,去把糕点蒸一蒸热,妹妹肚子饿。” 
  那大一些的女孩马上进厨房去,本来她一直含着一只手指在一旁听大人讲话。 
  我问:“老人家呢?” 
  “送到澳门去了,过两个星期才接回来。他们很伤心。” 
  “张煦有没有来看你们?” 
  “张什么?”赵月娥想不起来。 
  大姐提醒她:“是她现在的丈夫。” 
  妹子“啊”了一声。 
  我一听便听出语病来。什么叫做现在的丈夫,难道还有以前的丈夫。 
  问了她们也不会说,我自手袋中取出卡片,分给她们。 
  “有什么事,请同我联络。”我说。 
  赵月娥说:“吃了糕点才走嘛。” 
  端出来的糕点并不是广东年糕,是上海的八宝饭。我生平最大的弱点便是对上海甜品永远垂涎,忍不住坐过去拾起筷子,自女孩子手中接过糯米饭。 
  “你们不是广东人?”我搭讪地问。 
  赵月娥拧一拧女儿的面孔,“粤人哪有这样好的皮子。” 
  这倒是真的。姚晶那雪白的皮肤,令人一见难忘。 
  “来这里很久了吧?”我问。 
  “也不算很久,姚晶南下时,也有十五岁了。” 
  什么?那么她本事也太大了,完全看不出,一点土味都没有,十足十是西方文化下产生的布尔乔亚美女。 
  一个意外叠着另一个意外,使我放下筷子,我掏出纸巾抹嘴。 
  赵月娥说:“这只手袋是鳄鱼皮吧?以前我见姚晶也用这样的牌子。” 
  我没有解释这只手袋是半价时买的。 
  忽而记得编姐同我说过,人们把我估计过高,以为我是头号黑狐狸,厉害精明,冲锋陷阵,万无一失。其实呢,我也只不过是个蠢女人,但我能不能把真相告诉人们呢?万万不可,让人们这么想好了,情愿被人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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