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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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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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若望道:“请皇上赐老臣配方,老臣也好如法炮制。〃福临扬头爽快地一笑:“玛法,你早说喜欢,朕早着人给你送去了,保你三十年享用不了。〃汤若望抖动着白眉白须,笑着说:“老臣哪里敢指望三十年!〃福临转向金之俊:“朕记得你与玛法同年,应该都是六十六岁了吧?如今却都鹤发童颜,是寿高有福之人啊!〃两个老臣连忙躬身逊谢:“陛下金口,折煞老臣了!……”

福临指着南窗下的长几说:“那儿有数幅宋、元、明三朝字画,请诸位鉴别一下真伪。'说起书画,这些人都是内行,也都喜好,登时都走到长几边,翻册开卷,或凝神细看,或啧啧赞叹,各有一种情态。

福临旁观,很觉有趣。他回头发现汤若望站在一边,便小声问:玛法怎么不过去看看?”“皇上,你知道我对中国书画实在是不通的。〃福临灵机一动,象孩子那样对玛法挤挤眼,好象串通他跟自己一起恶作剧似的,退到书屋正中案边,拔出青玉九龙笔架上的紫毫,在满雕梅鹊闹春图案的端砚中舔足了墨,抚平案上的雪浪纸,小声说:“玛法,我画个人儿给你看!〃不多时,汤若望的大声赞叹把众人吸引过来:“皇上,这太妙了!无处相象又无处不象。这,大约是中国画的魅力吧?

诀窍是什么呢?”

福临笑而不答,把那张画出示众人。

“哦!王学士!〃众人惊呼一声。画上果然是王熙:象所有的写意一样,笔墨淋漓,衣纹线条都很粗略,而姿态风度却维妙维肖,面部画得较为细致,须眉毕肖,呼之欲出。大家看看画像,再看看王熙,都忍俊不禁,也忍不住地赞美皇上的画工。

王熙伏拜于地,乞皇上将此画赐予。福临笑道:“不行,不行,画人非朕所长,还是山水画更有意趣。〃他重又提笔,略一寻思,运腕急写。笔下林峦深密,水明石秀,神清意远,潇洒疏阔,寥寥数笔,一幅清淡爽朗的水墨山水便呈现在众人眼前了。众人纷纷赞叹:“皇上此画,真得宋元画之三昧!〃金之俊捋须而笑。

“皇上以武功定天下,万机之余,游艺翰墨,真升平盛世之佳话!〃傅以渐也感慨不已。

福临看定王崇简,说:“崇简精于字画,你看如何?〃王崇简连忙躬身答道:“陛下胸中丘壑,有荆、关、倪、黄辈所不到者,自是得之天授,非凡人所及啊……“福临拿这张画递给王崇简,笑道:“那么,这一小幅就赐你留念吧!〃事出意外,王崇简愣了半天,才跪上去双手接过,连连叩谢。福临又掉头对王熙说:“你年轻,在朝中供职还长着呢,所以赐父不赐子。〃王熙红着脸含泪跪下谢恩,众人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众卿所观书画确系真迹吗!”

大臣们纷纷夸赞皇上的珍品都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无价之宝,确系真迹。福临命内侍又拿出数幅书草,请众人观赏。金之俊看罢脸色忽变,汤若望仍是不懂行,其他人则盛赞笔力遒劲圆活,是难得的佳书。

福临道:“正是呢,朕也以为此字之佳,十分难得……这是崇祯帝的手笔啊!……”一片寂静中,他拿过一幅,小心地亲手展开,凝神注目,好半天,才无限感慨地说:“如此明君,身婴巨祸,使人不觉酸楚耳!……”王崇简心头一热,顿觉鼻子发酸,眼角湿润。那边金之俊也低下了白发苍苍的头。

傅以渐道:“所以本朝为故明报君父之仇,不愧仁义之师。〃伊桑阿道:“正是。大清抚定燕京,乃得之于闯贼,非取之于明朝,明之遗老至今不肯出仕,实在不智之至。〃福临笑道:“今日以诗酒相酬,那些旧话就不必提了。来,上灯!〃内侍们络绎不绝,点烛上灯,请他们到随安室用酒膳。福临领先,众人亦步亦趋,出了桐荫书屋。但见院中梅树老枝壮干上,都悬了彩灯,时近黄昏,花开更盛,梅花灯火相映照,愈显精神。阵阵梅香袭来,使众人都有些沉醉了。随安室门大开,数桌丰盛的酒膳已经摆齐。福临笑道:“今日灯下持酒赏梅,众卿必得佳句。无诗无词者罚三大杯!〃大臣们都笑了。汤若望躬身奏道:“请皇上宽恕,今日是教中斋戒日,实在不敢饮宴。”“哦,怪朕疏忽了。来,拿扇子。〃福临接过内侍呈上的一把他亲手绘画、并印有广运之御宝的折扇,递给汤若望说:“玛法,这扇赐给你,请你提前回去吧!〃大臣们看着这把扇子啧啧称羡,汤若望虽然谢了恩,对扇画毕竟说不出个名堂来,将它收在怀中,向皇上和众人告辞,随着护送他的侍卫出门去了。

伊桑阿笑道:“汤玛法大约是怕做诗,借故逃席吧。〃李霨也笑道:“那把扇子出自皇上手笔,万金不换的奇宝,汤玛法怕是一点不懂哩。〃福临点头笑着叹息道:“汤玛法忠心耿耿,精于天文算学,笃于天主之教,品德高贵,有'圣人'之称,是我朝难得的客卿。可惜不生在东土,对中国实在所知太浅了!……”王崇简和王熙借此机会向皇上跪叩下去,说道:“臣父子早朝失仪,实在罪该万死,乞皇上饶耍〃福临看看王崇简父子,再看看众人,笑着缓缓说道:“何须如此。身为明臣而不思明者,必非忠臣!朕岂不明此理?〃皇上的话,大出众人意外,不仅王崇简父子汪然出涕,其他大臣也都跪下了。

“众卿这是怎么了?〃福临连忙伸手阻拦。

大臣们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最后金之俊颤巍巍地呜咽着说:“皇上以大义相激劝,之俊等没齿不忘……”“众卿快起,请入席吧!〃福临满面春风,愉快地邀请着,自己领头往随安室走去。但灯光映照着红梅,景色迷人,芳香醉人,使他忍不住在梅花灯火间流连低徊,竟信口吟出四句诗来:“疏梅悬高灯,照此花下酌。只疑梅枝燃,不觉灯花落。〃金之俊忘形地高声喝采:“好诗好诗!奇事奇句,古今未有也!〃随后,自觉失态,连忙躬身谢罪:“乞皇上恕臣失仪之罪。臣实在是文人固习,一时难改……”福临哈哈一笑:“正要众卿不拘礼仪,方有意趣。王熙,早就听说你颇有诗才,文思极快。即席赋诗填词,如何?〃王熙略一沉思,便低声吟哦道:“黄昏小宴到君家,梅粉试春华,暗垂素蕊,横枝疏影,月淡风斜。更烧红烛枝头挂,粉蜡斗香奢,元宵近也,小园先试,火树银花。〃福临连声赞道:“妙,妙极了!'小园先试,火树银花'……‘横枝疏影,月淡风斜',何其风流,何其妩媚!调寄《眼儿媚》,连词牌都选得好。来,来,进屋写下来!〃他兴致勃勃,甩开步子,轻松地迈进了随安室。

大臣们随着进室,金之俊和傅以渐落在最后。金之俊的目光一直不曾离开过福临,这时悄悄地对傅以渐说:“皇上气宇轩朗,风流潇洒,不仅有君人之度,兼具士大夫之风,天下将忘其为夷狄之君矣!……”傅以渐起初瞪了他一眼,后来又不禁频频点头,感慨不已。

——三——

一夜风雪,把熊赐履家的竹篱门都堵住了。

清晨雪霁,熊赐履呵了呵手,抱着竹帚扫雪,从房门扫出小径,又推开栅门。清晨的阳光投在雪地上,映出淡淡的粉红色,而未照阳光的阴影处,又泛出浅浅的蓝色,互相映衬,使洁白的雪地显得既纯净又多姿多彩。熊赐履不禁抬头望了望东升的太阳,却见一个身着风衣风帽的人踏雪而来。他认出来了,那是他的朋友徐元文。

两人相见,彼此拱手。徐元文洒脱地一挥袖,指着才扫出的小径说:“这可谓雪径不曾缘客扫了。〃熊赐履说:“我还是用老杜的原句吧:蓬门今始为君开!〃熊赐履和徐元文,是三年前在为陆健送行的酒宴上相识的。第一次见面,彼此并无好感。熊赐履看不上徐元文的才子腔调,徐元文也不喜欢熊赐履的道学面孔。这也难怪,两人的出身、境遇太不一样了。

熊赠履字敬修,湖北孝感人,。家中虽不贫寒,也非富族。当年张献忠打进湖广,熊赐履閤门数十口被杀,唯有熊赐履因随母亲躲回娘家而侥倖活命,从此母子相依,过着清贫的生活。母亲对儿子督课极严,熊赐履学问渊博精深,实在是亏了母亲的教导。三年前来京,也是母亲催促再三,要他游学四方、会见师友、增长见识的。他的学问品格,使不少人倾慕;但他的性情过于严毅,道学讲得过于认真,又使人们对他敬而远之。他对此也并不在意,就了三两处学馆,拿了丰厚的束修,大半送回湖广奉养老母,余下的在南城龙泉寺、太清观之间的桃花坑买了两间小屋,平日独来独往,课余或读书习字吟诗,或艺花莳菊弄草,怡然自得,一无所求。

于是人们给他一个绝妙的头衔:布衣高士。

徐元文大不相同。他出生于江南有名的世家——江苏昆山徐氏大族。人们无法考证昆山徐家与明初的中山王徐达、明中期的宰相徐阶有什么瓜葛,但徐家确是世代豪富,而且世代文运昌盛,出了不少学问之士,就连与徐家联姻的也都非同一般。徐元文的舅父,就是闻名南北的学问大家顾炎武。

徐元文字公肃,兄弟三人都以才学著称,徐元文尤其被人看作神童才子。人们传说他年方十二,就以秀才身分考举人。同辈见他年少,说道:“小小朋友就要作官,想作多高?〃他答道:“阁老。〃众人便出对耍笑他说:“未老思阁老,〃他应声而对道:“无才做秀才。〃逗得众人哄堂一笑,原想讥笑他,反而被他讥笑了。又传说他幼年随父赴宴,一位国公和一位尚书同时赐他杯酒,他只好用两手各接一杯。尚书立刻出对道;〃手执两杯文武酒,饮文乎?饮武乎?〃他立刻对上说:“胸藏万卷圣贤书,希圣也,希贤也!〃……这些传说自然更为他增添了光彩。

他诗才超妙,性格风流潇洒,文人骚客无不倾仰。金陵文人筠泉,一天忽在酒宴间扬言:愿化为绝代丽姝,为公肃执箕帚。又有无锡秀士冯云赠诗云:“我愿来生作君妇,只愁清不到梅花。〃这些赞美议论,自然牵惹了元文夫人的诗肠,以至于诗中有〃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的句子,那倾倒之心,爱才而兼钟情,可说是到了极点,一时传为美谈。然而这一切被狂放文人传诵的风流佳话,在严毅正直的熊赐履看来,不是太轻薄了吗?

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机遇,这两个人也许一辈子也不肯相识,一辈子都认为彼此是格格不入的。

那年清明,徐元文与一帮朋友借龙泉寺诗会,兴遄逸飞,非常畅快。不料会散之后遇上大雨,正在归家途中的徐元文只得敲着路边一扇栅门,大声请求避雨。出来开门的竟是熊赐履,两人不免一怔,毕竟曾经相识,便都拱手为礼。雨中不好叙话,熊赐履就请徐元文进屋。

才进蓬门,徐元文顿觉眼前一亮。春初寒意尚浓,城内、郊外还是一番萧疏荒漠景象,而熊赐履的院子里已是满目碧色了。待到迈步进屋,只觉绿意盈怀,徐元文更加惊异:虽然四壁萧然,但修洁无尘,茗碗火炉、方桌圆凳,位置妥帖。

最令人注目的是墙根桌边、窗台阶前,瓦盆土盎排得满满的,种的全是绿草。那些草芊绵娟秀,鲜媚非凡,徐元文叫不出名字,也从来不曾见过,连声赞美。熊赐履爱草成癖,得到这样的真心赞赏,也很高兴,引徐元文进里屋去看他最喜爱的翠云草。徐元文又惊异地看到,窗下书桌座椅都已敝旧,椅背上还缚了一张撑开的雨伞,桌上纸砚摊开,墨迹淋漓,显然主人刚才就坐在伞下写文章。熊赐履见徐元文望着伞,不在意地指指屋顶说:“一下雨便漏。〃桌上一盆翠云草,旁边两只小陶钵,一钵中盛白豆,一钵中盛黑豆,徐元文好奇地拿起来看看说:“赐履兄以此代弈?〃熊赐履摇摇头,和蔼地说:“不,这是古时性理贤人澄治思虑的良方。读书作文之余,常常默坐自剩每出一个善念,就把一粒白豆投进钵中;每出一个恶念,就投一粒黑豆。初时黑豆多白豆少,尔后白豆多黑豆少,尔后不再有黑豆,到最后连白豆也没有了,才能达到至境。小弟如今离至境还远,既有白豆又有黑豆。〃他很坦率地拿另一个钵子给徐元文看,果然白豆、黑豆大致一样多。

徐元文一时心下很觉敬重,说:“不料赐履兄如此苦志苦学!……兄雨中著书,必有佳句了?〃熊赐履说:“不过读了宋史,见了几首咏诵岳王的诗词,偶有所感,得了一联而已,请赐教。〃他把桌上那张纸递给徐元文,只见上面写了两句诗,墨迹还未全干:宰相若逢韩侂胄,将军已作郭汾阳。

徐元文拍案叫绝:“好句,真说得绝!咏岳王之诗何止千万,这两句立论新奇,前所未有埃何不续成一首整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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