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长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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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长夫人-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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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早已注意到,每天下午和两个姑妈散步时,总会碰见堂托马斯·克雷斯波。这位绅士每次见到安娜总贪婪地瞧着她。他是姑妈家的至交,也是安娜敬重的少数几个人中间的一个,因为她从他身上发现斐都斯塔人罕有的美德:宽容大度,性格开朗,对迷信活动不感兴趣。

每次堂托马斯停下来跟她们打招呼时,那位绅士总在远处瞧着她们。这个绅士就是金塔纳尔先生,是个法官。他的确保养得不错,不但衣冠整洁,人的模样也很讨人喜欢。

他是个外乡人。“外乡人”这个词对奥索雷斯这两位老小姐来说,还有一层特殊的含义:她们从来没有在自己的朋友家里见到过他。

“他是一位法官,”一天,克雷斯波对她们说,“是个地地道道的阿拉贡人,非常勇敢,是个好猎手,有很强的自尊心,还是个优秀的业余喜剧演员。他演起戏来有点像卡洛斯·拉托雷,尤其擅长演古戏。”

这就是两位姑妈了解的人暗地里替她们安排好的这个未来的侄女婿的情况。

克雷斯波对姑娘的事已有耳闻。一天下午,他自作主张地在通向卡斯蒂利亚的公路上将奥索雷斯家几位小姐拦住,将法官堂维克多·金塔纳尔先生介绍给她们。这两位先生一直陪着她们散步,将她们送到奥索雷斯家那座巨宅的阴暗的大门口后才告辞回去。唐娜·阿侬霞辛请堂维克多来家做客。维克多以为两位姑妈已知道了他想娶安娜为妻的意图,便于次日身穿礼服和黑裤子,拜访了那两位尊贵的女士。安娜对他非常客气,她认为他待人很和气。

安娜只对堂托马斯·克雷斯波敢讲点心里话。他自己说,他已摆脱了一切烦心事,是个没有烦恼的人。她非常注意观察周围的人和事。她认为自己比周围的人高尚。她还认为,兴许在别的地方还存在着另外一个社会,在那儿的人生活方式和她向往的相同,还跟她有共同的思想。与此同时,她觉得斐都斯塔是一座监狱,这个因循守旧的地方像个冰海,将她束缚住,使她不能动弹。她的两个姑妈,还有那些贵族小姐和女基督徒都比她强大,她不能跟她们抗争,只好任人摆布。她只给自己保留蔑视暴虐的权利,她靠幻想消磨时光。

然而,克雷斯波是个例外,他是真正的朋友。有些事情对姑妈和男爵等人讲半天他们还不理解,对他只讲一半他就理解了。

大伙儿都叫堂托马斯为“弗里西利斯”,因为每当有人告诉他某某人犯了某种过失(它被人们作为不道德的行为而加以斥责)时,他总是耸耸肩膀(这倒不是他对这种不道德的行为无动于衷,而是因为他有自己的人生哲学),笑着说:

“你们想要怎么样呢?正如有人说的那样,我们都是‘弗里西利斯’。”

“弗里西利斯”的意思就是“脆弱”。“人性脆弱”就是堂托马斯的座右铭。

他本人过去就相当脆弱,过分相信听之任之、随遇而安的准则。关于这方面的情况下文自会讲到。八年后,他宽容一切的这种“高尚的癖好”达到了顶点。

他目光锐利,能观察到人们心灵深处美好的东西;在安娜身上,他发现了精神瑰宝。

“听我说,堂维克多,”他对他的朋友说,“这姑娘连国王都配得上,当然配得上您这个即将当庭长的法官了。你可以作这样的设想,安尼塔在我们亲爱的斐都斯塔,就像在一个无人懂得开采金矿的国家里的一座金矿。在斐都斯塔,最珍贵的是树林。”

“别提什么植物了,堂托马斯。”

“您说得对,我扯远了……我是说安尼塔是个一流的女子。您瞧她的体形多美,她都可以使您变得像糖块一样甜蜜。往后您再看到她的心灵,您这块糖就像放在太阳下那样融化了。告诉您吧,在我看来,心灵美就是心灵健康,心肠好的人心灵一定健康。”

“您真有点儿唯物主义的味道,不过,我并不生气。您说那姑娘……”

“我只是个小人物,我的先生!请原谅,我不喜欢这个主义那个主义的,别给我戴帽子了。我刚才这么说,是因为我相信人的本性是善良的。一棵树要健康地成长,必须有良好的根……人的心灵也是如此……”

他一个劲儿地讲着哲学上的大道理,后来又将话题转到安娜的身上,说她是斐都斯塔最优秀的姑娘。

克雷斯波说,有一天他自作主张,向安娜介绍了金塔纳尔先生的情况。

“他是唯一能与你相配的未婚夫。四十刚过的年龄,与能活几个世纪的老树相比,还年轻得很呢。如果乌鸦真的能活几百岁,那么,一只十岁的狗比一只一百岁的乌鸦还显得老。”

安娜认为弗里西利斯的这番言论颇有些道理,她同意与金塔纳尔进行接触,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像上次她向堂卡耶塔诺说的那样,不能让她那两个姑妈知道这件事。堂维克托对此表示同意。

“听我说,”弗里西利斯说,“谈恋爱保守秘密特别有味儿。这姑娘准会很快上钩的,您瞧着吧……”

在金塔纳尔身旁,安娜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他的思想纯正而高雅,甚至还富有诗意。”

他头发灰白,没有染黑,说起话来,激昂慷慨,喜欢唱高调,但为人却十分朴实。他说话调门高的原因也许在于他熟记了不少洛贝和卡尔德隆的诗歌。要他不像桑丘·奥尔蒂斯和堂古铁雷斯·阿方索①那样说话,他反倒觉得十分别扭。

①以上两人均为洛贝和卡尔德隆剧作中的人物。

然而,安娜独自一人时,却又想道:

“没有爱情作基础,结合在一起是不是太轻率了一点?”人们说,她的宗教信仰是假的,她不配做耶稣的妻子,因为她不爱上帝。如果她现在不爱堂维克多,那她就不该和他结婚。

她请教了里帕米兰,他作了如下回答:

一个连庭长都不是的法官和救世主之间差别大得很呢。安尼塔在忏悔时不是说她对堂维克多有好感吗?她是这么说过的。那她往后准能在他身上发现越来越多的长处。在修道院里情况就不一样了。如果修女一进去就缺乏对上帝的爱,那到后来准会绝望。

堂卡耶塔诺有时说话十分严肃,现在正是他该一本正经说话的时候。他告诉自己这个年轻的女友,她虽一片虔诚,但要她做出一切牺牲进修道院则不行,她只能当个贞洁的世俗女子。她当年读了圣奥古斯丁和圣胡安·德·拉克鲁斯的书感动得流眼泪,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因为当时她正值发育时期,容易激动。至于她爱读夏多布里昂的书,就不必再多说了。不准备将自己的爱献给上帝,却又想去当修女,这种情况只能在戏里见到。如果她真的对上帝一片虔诚,那她就应该让他的朋友和同乡金塔纳尔先生这样一个知书达礼而又多情的绅士感到幸福。

安娜渐渐地放弃了当修女的念头。她的良知向她发出呼唤,她不应该做出那样的牺牲。修道院也许和斐都斯塔相似。到了修道院,和她一起生活的也不会是耶稣,而是一群嬷嬷。这些嬷嬷不会与圣奥古斯丁和圣特雷莎①有什么相似之处,她们准和她那两个姑妈差不多。斐都斯塔贵族圈里的人对小安娜“在信仰方面变化无常”已略有耳闻。那些称她为乔治·桑的女人更是毫无顾忌地恶狠狠地斥责她生出了新的念头。

①十六世纪西班牙宗教女作家。

人们私下里承认她是个品德高尚的女人,没有发现她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不过,她要当女圣徒,恐怕还差得相当远。

难道别的女人都能当女圣徒?

“她长得是俊,可就是太做了。”破了产的男爵夫人说。她的丈夫和儿子都爱上了这个“小侄女”,只可惜都是单相思。

安娜不久就决定与金塔纳尔结婚。弗里西利斯原指望安娜及早做出决定。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她那两个姑妈已替她物色了一个对象。此人名叫堂弗鲁托斯·雷东多,是从马坦萨斯①回来的百万富翁,是她们求之不得而又有些畏惧的“美洲佬”。他回来打算建造斐都斯塔最豪华的别墅,购买最漂亮的马车,还打算当斐都斯塔的议员,娶斐都斯塔最漂亮的姑娘为妻。他见到了安尼塔,有人告诉他,她是斐都斯塔的大美人,他就有些动心。人们提醒他,光靠金盎司②是攻克不了这个堡垒的。于是,他就对她更钟情了。后来他亲自去奥索雷斯姐妹俩的家里,对唐娜·阿侬霞辛说,他向她的侄女求婚。

①古巴一城市。

②西班牙古金币名。

唐娜·阿侬霞辛随后就在餐厅里关起门来和唐娜·阿格达商议。商议好了,小安娜就进来了。唐娜·阿侬霞辛立即从那仿古式的火炉边站起来,那本她年轻时就爱不释手的长篇小说《拉埃特尔维纳》随即掉在地毯上。她大声说:

“小姐……我的孩子,你一生中决定性的时刻到了,”她学着《拉埃特尔维纳》某一人物说话的腔调,“你阿格达姑妈和我已为你做出了种种牺牲。我们虽然十分贫困,但在外人的面前还硬装体面,想方设法让你过上令人羡慕的好日子。慈悲是无边的,但我们的财力是有限的。我们从来没有在你面前讲起过你欠了我们多少情分。”其实,每天吃中晚饭时,她们都没有跟她少讲这方面的事儿。“我们已原谅了你的出身,说得确切一点,是你母亲的出身。总之,有关这方面的情况这儿的人们已全都忘掉了。好吧,现在我们要给你出个主意,对这个主意你如果说个不字,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忘恩负义,简直是犯罪。”

“你如果说个不字,那太卑鄙了。”唐娜·阿格达说,“不过,我认为这些话都是多余的,因为你一旦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准会高兴得跳起来。”

“我确实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想知道怎样才能报答两位姑妈的大恩。”

“你能报恩的事儿多着呢。”

“说得对,姑妈。”

“我估计,”唐娜·阿侬霞辛接着说,“你一定不再记得和那个小修士①的一番痴情了吧。”

①指上文的圣奥古斯丁。

“不,不记得了,姑妈。”

“如果是这样,”唐娜·阿格达说,“为了你在我们百年之后在这个世界上不感到孤单……”

“你可不能瞒着我们,偷偷地在搞恋爱,这是不体面的……”

“再说,我们也养不起……”

“接受别人奉献给你的幸福,也是你的责任嘛。”

“你要是知道堤岸区的头号大富翁堂弗鲁托斯·雷东多今天来向你求过婚,你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两个姑妈明摆着是要她接受这门亲事。安娜听了,并没有感到高兴,她只是沉默着,没有吭声,因为她还不敢断然拒绝。

唐娜·阿侬霞辛见安娜一直不开口,便立即怒火中烧,大发雷霆。她在墙上的那个影子这时就像一个巨大的巫婆。随着火苗的跳动和这位老婆子身躯的扭动,那影子变成各种各样的怪状。有时,奥索雷斯小姐在墙上的影子有三个脑袋,而在天花板上的影子有三四个脑袋。可以说,只要唐娜·阿侬霞辛开口大声说话,那墙上和天花板上的脑袋便会大叫大嚷。

连唐娜·阿格达都给吓得昏头昏脑。

侄女经历了那个场面后,关上房门在卧室内整整待了八天。她像关禁闭一样关到第九天时,唐娜·阿侬霞辛平静地来到了侄女的面前,神情严肃、态度庄重地宣读了“判决书”,意思是那个舞女(女裁缝过去当过舞女,这点谁也不会怀疑)的女儿在祖先遗留下来的这座巨宅里住倒是没有问题,可是,她那两个姑妈已供不起她的伙食了,因为她将家里的食物全吃光了。

于是,安娜便给弗里西利斯写了一封信。

次日,堂维克多·金塔纳尔像第一次来访时那样,衣冠楚楚地来到奥索雷斯家的客厅。他是来向安娜求婚的,相信安娜对他的到来不会置之不理。

他提前走了这步棋,原因是他不久前获得晋升,即将去格拉纳达出任法庭庭长。如果他炽烈的愿望能得到满足,他就准备携妻赴任。他除了薪金外,还有几处葡萄园,在堂戈迪诺庄园还有不少牛羊。凭这点产业,他虽谈不上富有,却也有中等收入了,就像拉丁人说的那样。如果不能给女方过上这中等收入的生活,他是绝对不敢向这位杰出的美貌姑娘求婚的。

堂戈迪诺庄园,中等收入的生活,还有天主教女王伊莎贝尔的十字勋章……这一切太诱人了,唐娜·阿侬霞辛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弗里西利斯给堂维克多胸前佩戴十字勋章时提醒他说,对唐娜·阿侬霞辛说话,越听不懂她越爱听,她还特别喜欢勋章。

金塔纳尔和唐娜·阿侬霞辛说话时,连他自己也觉得荒唐可笑,可老太太却听得津津有味。

“那个堂弗鲁托斯嘛,”她心里想,“十二年前还在斐都斯塔城郊跟土块打交道,记得那时节他只穿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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