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长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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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长夫人-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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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经师在光着脊梁洗脸的同时,回想起在神学院读书时利用假期到乡下去玩九柱戏的情景。那时他像半个野人,在陡峭的山崖上攀登。他觉得眼前镜子中这个满身黑毛、身体强健的年轻人就是另一个已经消失的“我”,那个“我”赤身露体,就像巴比伦国王那样全身都是毛,那个“我”早已留在山上了,他是自由幸福的……

镜子中这个模样使他吃惊。刚才头脑中的种种想法早已消失。他急急地穿上衣服,扣好教士领巾的扣子后,又重现了温和的基督徒的形象。他很健壮,却显得高雅而谦恭;他很匀称,不过分粗大。他的模样有点儿像他喜爱的大教堂的塔楼,它也是那么粗壮、匀称、高大、雄伟,而且神秘,只是它是石砌的。

想到裹在教士斗篷和教士服里雕塑一般的健壮的身躯,他感到很欣慰。

他打算出门。

这时,特莱西纳站在门口,表情严肃,眼睛瞧着地面,那神情很像石版画上的女圣徒。

“有什么事吗?”

“有个姑娘问能不能见见少爷。”

“见我?”堂费尔明耸了耸肩,“是谁?”

“佩德拉,庭长夫人的侍女。”

说这话时,特莱西纳两只眼睛毫不畏惧地盯视着自己的主人。

“她没有说明来意吗?”

“什么也没有讲。”

“那就让她进来吧。”

佩德拉独自一人走进书房。她身穿黑衣,目光低垂,嘴角挂着一丝甜甜的、天真的微笑。

讲经师认出她来了。这姑娘一直想找他忏悔,经过坚持不懈的努力,终于达到了目的。可是,后来有几次他没有理她,因为他不愿她再来找自己。

有些可怜的女教徒相信那些败坏教士名声的胡言乱语,她就是其中的一个。她将自己卧室里发生的事进行了忏悔,面对着百叶窗,在一阵阵假意悔恨的哭泣声中,将自己的隐秘和盘托出。她颇有几分诱人的姿色,但讲经师还是将她推开了。他将来对奥布杜利娅也会这样做的。

佩德拉进来时,她的神情像个陌生人。她仿佛觉得像自己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理应在面前这样一位要人的记忆中消失。换一个场合,讲经师可能理也不会理她。然而,当他获悉她是唐娜·安娜家的女仆时,教士便对她产生了同情心,并突然觉得这迷途的姑娘往日那种不怀好意的毫无意义的暗示也是可以原谅的。他也装做不认识她的样子。

特莱西纳站在附近黑暗的过道上偷偷地瞧着他们。讲经师估到了这个情况,因此,讲起话来仿佛旁边有个证人一般。

“您是金塔纳尔夫人的女仆吗?”

“是的,老爷,我是她的侍女。”

“您是从她那儿来的吗?”

“是的,老爷,我带来了她给大人您的一封信。”

这一声“大人”使教区法官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他觉得非常合适。

“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老爷。”

“那么……”

“夫人叮嘱我,这封信是要亲手交给大人的,是封急信,让男仆送来怕遗失,或者怕不能及时送交大人。”

特莱西纳在走廊上动了一下,讲经师听到了,便说:

“我们家里信是不会丢的。下次您如果送信来,交给门口的用人就行了……您完全可以相信。”

佩德拉自以为谨慎地微微一笑,拧了一下围裙裙边。

“请大人原谅……”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脸也微微发红。

“没有什么,姑娘,谢谢您的小心。”

堂费尔明想,这个女人将来对自己有用,只是他不知在什么时候有用,怎么个用法,用来干什么。他只觉得应该将她争取过来,但不明白这么做究竟对他有什么重要意义。他甚至打算给庭长夫人说说,这姑娘的行为不太规矩。但这一切他认为还为时过早。

讲经师准备将佩德拉打发走。他对她的态度比较客气,但显得冷漠。佩德拉刚走到门口,突然进来一个身躯和讲经师一样高大,肩膀好像比他还宽,身上的线条像刀砍斧劈一样十分清楚的女人。她是讲经师的母亲唐娜·保拉,现年六十岁,但看样子还只有五十出头。黑丝巾包头,在下巴上打了一个结,头巾下露出两条粗大发亮的灰黑色辫子;前额狭窄,和整个脸庞一样苍白而瘦削;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冷冰冰的毫无生气,也没有表情。从这双眼睛里谁也别想看出她的内心世界。她的鼻子、嘴和下巴都长得和讲经师十分相像。一条像水手穿戴的黑披肩紧紧裹住她瘦骨嶙峋的脊梁,披肩的一端垂挂在镶白边的黑色的长袍上。从服装和脸色看,唐娜·保拉像一具穿好寿衣准备人殓的死尸。

佩德拉显得有些紧张,向她问了好。唐娜·保拉毫不客气地对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您来干什么?”她仿佛是在对墙壁发问。

佩德拉已平静下来,她几乎带点傲气地说:

“我是来给讲经师老爷送张便条的。”说完,她便走出书房。

特莱西纳笑容可掬地在楼梯口等她。她俩就像斐都斯塔的贵族小姐们一样在对方的脸颊上吻了吻就分手了。她们是好朋友,在奴婢中她俩算是“贵族”了。她们互相尊重,却又不互相嫉妒。不过,佩德拉羡慕特莱西纳身材高大,眼睛长得好看,还羡慕她在讲经师家干活;特莱西纳则对佩德拉洒脱的风度和活泼的个性深表钦佩,还羡慕她熟悉城里人的生活。

“那位夫人让您干什么?”唐娜·保拉见房内只有自己和儿子时,问道。

“不知道,我还没有拆信呢。”

“是封信?”

“对,就是这一封。”

堂费尔明恨不得此时母亲离自己远远的。尽管他竭力克制自己(他有很强的自制力),但脸上还是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他很想看信,却又怕当着他母亲的面会面红耳赤。他会面红耳赤?是的,有时还会无缘无故地这样,也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数,如果当着唐娜·保拉的面将信拆开,他的脸准会红得像樱桃。这是神经方面的问题。可是,他母亲却没有离开。

唐娜·保拉挨着一张椅子边坐下,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这是法官用的桌子。接着,她便艰难地卷了一枝像手指一般粗细的纸烟。唐娜·保拉爱抽烟,可是,自从母子俩“成了大教堂的人”后,她就偷偷地抽,只当着家里人和一些亲朋好友的面抽。

讲经师在书房里又踱了两圈,趁机悄悄拿起庭长夫人的信,将它放在法衣里面的内衣口袋里。

“再见,妈妈,我得去看看卡拉斯皮克先生。”

“这么早就去?”

“对,去晚了那儿人就多了,我得单独找他谈件事。”

“你不看了?”

“看什么?”

“那封信嘛。”

“一会儿看,到街上再看,不会有什么要紧事情的。”

“万一有急事呢,就在这儿看吧。也许得立即回信,也可能得留下个便条,懂吗?”

德啪斯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看起信来。

他大声地读着,否则,会引起母亲的猜疑。她不喜欢他有事瞒着她。再说,庭长夫人也不会说什么的,不会出现意外情况的。

我亲爱的朋友:今天我未能去领圣餐,我想先见见您,重作一次忏悔。

别以为我要忏悔的是您向我提醒过的那些心中疑虑的事。那是一件严肃的

事情。如果今天下午能听我忏悔片刻,您的精神女儿和无限敬仰您的朋友

对您会深表感谢。

吻您的手。

安娜·德·奥索雷斯·德·金塔纳尔

“耶稣啊,写的什么信呀!”唐娜·保拉眼睛盯着自己的儿子嚷道。

“怎么啦?”讲经师转过身来问道。

“你以为给忏悔神父写这样的信合适吗?这像是唐娜·奥布杜利娅写的。你不是说庭长夫人很有分寸吗?可从这封信看,她不是傻瓜就是个疯女人。”

“她既不疯也不傻,妈妈。她只是对这方面的事还不太明白……她以为跟我写信和跟一般朋友写信一样。”

“得了,她倒挺像个想改变信仰的异教徒。”

讲经师没有吭声,他从来不和母亲争辩。

“昨天下午你没有去看望隆萨尔先生。”

“我错过约会的时间了。”

“我知道,你在忏悔室待了两个半小时,隆萨尔先生等得不耐烦就走了。结果,他就没法给保罗一个答复。保罗只好回乡下去了,他一定会认为隆萨尔和我们俩都是一些言而无信的小人:需要他们时,就利用他们;他们需要我们时,就不理不睬。”

“可是,妈妈,时间还来得及嘛。那孩子还在兵营里,还没有被带走,他们要到星期六才去巴利阿多里德,还来得及。”

“对呀,让他在牢房里腐烂确实还有充足的时间。那隆萨尔会怎么说呢?如果连你这样一个利害相关的人都将这件事抛到脑后去了,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妈妈,可我得首先履行自己的义务呀。”

“义务,义务……你的义务就是说话算话,费尔莫①。可是,为什么堂卡耶塔诺这个怪老头儿要将这份‘遗产’留给你?”

①费尔明的昵称。

“什么遗产?”

德·帕斯转动着手中的宽檐草帽,身躯倚在门框上,看样子很想马上出门。

“什么遗产?”他又问了一句。

“就是那位夫人呗,写信的那一位。从信里的意思看,她以为我儿子除了听她的忏悔外,就没有别的事可干了。”

“母亲,您这么说就不公平了。”

“费尔莫,你也太老实了,又老是将自己当神看待,什么事都看不到,听不懂。”

唐娜·保拉以为,将自己神化的意思就是超凡脱俗,不明人间事理。

“副主教和堂库斯托蒂奥昨晚在那个馋嘴女人唐娜·比西塔辛家一直在谈论这次忏悔,”她继续说,“是的,他们在争论这次忏悔时间究竟是不是两小时。”

讲经师在胸口画了十字,说道:

“他们还在议论?真无耻!”

“没错,他们还在议论,所以,我才这样说。这些事情往后他们还会议论的。你还记得那个旅长太太吗?你还记得我为了保持你清白的名声,费了多大的劲才澄清了那些无耻的诽谤……费尔莫,我已对你说过千百次了,光有好的德行还不够,还得学会做表面文章。”

“我可没有将那些诽谤放在眼里,妈妈。”

“我不能这么做,孩子。”

“您没有看见吗?尽管他们在胡说八道,但我都将他们踩到脚下去了。”

“对,到现在为止是这样。但谁能担保往后不出事呢?老话说,瓦罐汲水多,难保不打破。堂福尔图纳多是个驯驯服服、平平常常的人,不像是主教,倒像只羊羔,可是……”

“他还不是捏在我的手心里!”

“这我知道,他也捏在我的手心里。但你要明白,不管是谁,要是真的想干一件事,那会不顾一切,不计后果的。如果主教那老头儿也将那些污蔑的言论当成真的,你不就完了?”

“没有我的命令,堂福尔图纳多是不敢乱动的。”

“你别太自信了,他不敢乱动是因为相信你是对的;可如果有一天见你出了丑……”

“妈妈,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我想你总会理解我的,应该像亲眼见到那样相信会有这么一天。到了这一天,我们就完了。老实人也好,老头儿也好,羊羔也好,都会变成老虎,会将你从教区法官的位置上撵到监狱里去。”

“妈妈,您太激动了……您出现幻觉了吧?”

“算了,反正我心里明白。”

唐娜·保拉站起来,将吸尽的一截脏烟头扔掉。

接着,她又说:

“我不想再见到这样的信,你也不要再去教堂跟她谈话了。庭长夫人如果想听别人正确的劝告,就去听布道好了。你那是对所有的基督徒说的。让她去听你说教,别来纠缠你。”

“这么说,格洛塞斯特尔已在议论……”

“没有错儿,还有堂库斯托蒂奥。”

“这是谁告诉您的?”

“塌鼻梁。”

“坎皮约?”

“就是他。”

“可是,他们究竟见到什么了?这些可怜的家伙能说些什么呢?在有夫人参加的聚谈会上怎么好意思谈这方面的事儿?这些人是怎么理解尊重圣教事务的?”

“得了吧,这是嫉妒,完全是嫉妒。尊重圣教的事?请上帝去尊重吧。副主教想当金塔纳尔夫人的忏悔神父,这是很自然的,因为他喜欢出风头,让别人说他……请上帝原谅吧。反正我认为他喜欢别人对他嘀嘀咕咕,议论他是不是爱上了哪个女教徒了……这个人爱出头露面,不是个好人。”

“妈妈,您说得有些过分了,一个神父怎么会……”

“费尔莫,你真傻,这个世道总算是完了。大伙儿的心眼都不好,所以,你千万要当心。即使是个天使,也会装出比他固有品德更高的样子。你难道不知道人家在说我们的种种坏话吗?格洛塞斯特尔、堂库斯托蒂奥、佛哈、堂桑托斯,还有那个梅西亚,他们都耍尽花招,千方百计想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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