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长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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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长夫人- 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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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西亚相信比西塔辛的说法,他对庭长夫人的那种“浪漫情调”深感不安。他坚信,爱情只有一种,就是肉体的爱,感官的爱;这种爱他早晚总能得到。他只是怕它来得太晚。庭长夫人的头脑大活,他不敢冒昧行事,生怕走错一着,满盘皆输。

“另外,”堂阿尔瓦罗想,“只要准备充分,我就敢于发动一次公开的人身进攻(这是他征服女人的术语),地点不一定在野外,尽管那儿比较合适。我发现这个女人在大自然面前,在星空下,在远山前,总之,在露天里她非常严肃,一声不吭,暗暗地孤芳自赏。这时她确实美丽动人,但就是不能碰她一碰。”在比维罗的森林里,他多次和安娜单独在一起,但局面都很尴尬。他觉得这位夫人(她喜欢待在侯爵的客厅里)有些蔑视他。她见他在打量自己,便抬头观赏老橡树的树冠。他心里说:“这女人在跟我较量,她拿我跟橡树相比,认为我很渺小。是这么回事儿!”

堂阿尔瓦罗不知道,庭长夫人每夜都梦见他,当然,他从某些对自己有利的征兆中也能猜到这一点。梦中老是见到他,这使金塔纳尔的妻子非常恼火。她白天整天坚定地进行斗争,夜间常常不合眼进行抵抗,确信自己能战胜罪恶的欲望,蔑视诱惑,但是,如果因生性软弱,离开精神支持单枪匹马地干,最后还是变成了对方手中的一块面团,这斗争又有什么用呢?当安娜带着邪恶的欲望得到满足后的苦味从噩梦中醒来后,她就违背她并不熟悉的那种法则,心灰意懒地想着她做出的毫无结果的努力,想着内心的种种矛盾。她觉得人类就像某种偶然拼成的东西,这种东西只是像魔鬼一样喜欢捉弄人的暗藏的神灵的玩物。她努力加以保持和加强的那种信念(她生怕失去它,会使自己陷入黑暗和孤独中)又很快地回来了,重又将那高傲的理性主义塔楼夷为平地,并摧毁了她受过教育(远远不是健康的宗教教育)的灵魂中千百次萌发的邪念。安娜服从上帝的安排,但她并不因此就消除对自己的不满,也没有恢复继续斗争的勇气……讲经师堂费尔明试图唤醒安娜的宗教信念。他行事谨慎,生怕一步走错,就会前功尽弃。但庭长夫人夜间发生的那种消极情绪使讲经师的一番努力受挫。

无论是在领圣餐的前一天上午向堂费尔明进行重新忏悔的时候,还是八天后她再次来到忏悔室时,或者在向她的精神之父袒露自己的疑问、恐惧、疑虑和痛苦的其余几次清晨忏悔中,安娜都没有讲她准备修正全面忏悔时打算讲的那件事:她早已出现的那种意志的不坚定性,这会导致她犯通奸的罪过。她千方百计不谈这点,自欺欺人。讲经师只知道实际上安娜已与丈夫分居。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并非他们吵了嘴,也不是由于哪一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而是由于丈夫不主动,妻子又缺乏情意。关于这方面的情况安娜是忏悔了,说自己没能像妻子应该爱自己选中或人家替自己选中的丈夫那样爱她的堂维克多;她还说自己越来越感到本性在向她大声疾呼,要将她拖进黑洞洞的她不愿跌入的深渊中。她感到非常伤心,但又产生了一种不知为谁而生的柔情;她感到难以言喻的焦虑,精神上的空虚。这一切使她发疯,产生莫名其妙的恐惧,她只好寻找宗教的保护,以摆脱这种危险的处境。这是讲经师知道的有关她的情况。她没有对有关的人指名道姓,他也没敢问庭长夫人(要是换了个人,他一定会采用巧妙的方法问个究竟)。虽然好奇心搅得他痒痒的,但他还是竭力忍住了,只是作了一些推测。最重要的一点是不强迫她说出自己还不愿主动说出的那些事;同时,他自己要显得谨慎、理智,克服人们常有的那些弱点。

“在开头几次忏悔中,”讲经师自言自语地说,“还不是对她进行深入研究的时候;应该先使她对我有好感,使她觉得我灵魂高尚,值得尊敬。我应当通过精神的力量将她征服……到那时,她就会告诉我实情,我就能知道比维罗发生的事。我认为那儿不会有好事。”

有关在圣弗朗西斯科·德·阿西斯日郊游时发生的情况和其他几次郊游发生的事,德·帕斯准备通过与自己的女友在教堂外的谈话进行了解。在教堂忏悔室里是没法体体面面地向安尼塔这样的女人打听那些琐事的。

庭长夫人对讲经师的谨慎和明智非常感激。她高兴地看到,这个好心的男人通过众所周知的“精神卫生法”,让她过上贞洁的生活,而不是对她提一大堆细小的问题,了解她的过去和现在的苦闷。

“主要的一点是不要对庭长夫人在精神上施加压力,要让她不知不觉地像在平地上走路一般朝忏悔赎罪的坡道上爬上去。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多拐几个弯,多走点路,少爬点坡……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以后,再往上爬,那是另一回事了,那时就要她顺着陡坡往上爬了。”讲经师用几何学的比喻想着这件对他非常重要的事情。一想到这个歼悔人和女朋友会从他手中溜走,他就感到害怕。

一天早晨,她终于对他讲起了自己梦中发生的事情。她每句话都像蒙上一层面纱,但讲经师只听了几句便知道底细。他打断了她的话,免得她搜索枯肠,在我们丰富的词语中寻找少数几个文雅一点的词表达淫秽的事情。幸亏这样,那次忏悔才能像以前几次那样顺利结束。然而,讲经师进唱经处时,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平静。他懒洋洋地坐在唱经处的椅子上,抚摸着椅子扶手上发亮的浮雕,在学生们大声地唱经时,他却像反刍一般回味着庭长夫人忏悔时说的话。

她在做梦!醒着时筑起的堡垒一入梦乡就崩溃,而她自己却束手无策;那些不该出现的幻觉和感觉使她痛苦万分。如果她对这种幻觉和感觉负责的话,那就是罪过……“说得明白点,就是唐娜·安娜在梦中见到了一个男人……”堂费尔明在唱经处的椅子上思索着,那硬邦邦的坐椅像是一盆炭火,满是蒺藜。他右手的食指抚摸着扶手上的浮雕,有两个圆形凸起部分,那是罗得①的两个女儿,是《圣经》故事的一个片段。他没有去想这些,只是想用什么办法弄清对他至关重要的那个秘密:庭长夫人究竟梦见了谁?是某个具体的人吗?他坐在唱经处那个黑暗的角落里,脸红得像虞美人花。“难道是我?”他想。

①《圣经》中的人物。

想到这儿,他只觉耳中嗡嗡地响,听不到唱经班指挥和唱经者低沉的声音,也听不见值周教士在下面没好气地叽叽咕咕用拉丁语背诵晨祷词的声音。

不行,他不能这么胡思乱想,不能让这种甜蜜的新产生的友情因低级情趣而成了自己的敌人多次攻击过的庸俗丑闻。不过,想到自己有可能成为庭长夫人忏悔时讲到的那个梦中人时,他确实觉得很高兴。他怎么能自己骗自己呢?他几乎在那张硬椅子上坐不住了。但是,这种虚荣心得到满足带来的欢乐与他在安娜身上坚定地追求的目标不是一回事。他追求的不是感官上的低级趣味,他是想让自己的心灵和意志表现出的巨大活力得到合理的使用。他这种活力白白消耗在难以驾驭的斐都斯塔人的明争暗斗上了。他现在需要的是一种强有力的、炽烈的兴趣,用来代替眼下他已觉得很荒唐的想成为教区无可争议的主人的野心。他已经是教区主人了(尽管还有争议),这点他应该感到满足。

想对斐都斯塔进行独裁统治,这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意义的。再说,他希望自己对安娜的兴趣在他的心灵中占有特殊的地位,压过想飞黄腾达、想当主教、想当西班牙教会的领袖,甚至想当教皇的种种欲念。当年这种不理智的、幼稚的近似疯狂的愿望消失了,又重新出现,他想彻底摆脱它,免得再受折磨,使自己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满足,不再觉得世界混乱、凄凉……只有通过一种高尚的、理想化了的感情(这种感情高尚的人能够理解,只有某些卑鄙、邪恶的斐都斯塔人才会认为它是一种罪孽),才能达到这种崇高的、值得称道的目的。“是的,”讲经师认为,“我拯救了她,与此同时,我也不知不觉地拯救了我自己。”

唱经的人在轻声地唱着:“上帝啊,救救我吧。”①

①原文是拉丁文。

万圣节那天下午,安娜认为自己在“道德治疗”方面取得的成绩已全部丧失。她向堂费尔明抱怨自己灵魂空虚,而他则以圣阿方索·利戈里奥①为例,向她表明那是人类甚至包括圣徒们共同的弱点,是信徒们都感到的痛苦。这种一产生就像是没有尽头的空虚感如同海上的阴云一样包围了她的灵魂,使她见不到天上的一点光亮。

①十八世纪意大利那不勒斯主教。

“钟就让它敲吧!”她觉得钟不在外面敲,它就在自己的头脑里敲,是主宰自己乱哄哄的头脑的神经在嗡嗡作响。

童年时期的回忆又不由自主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想起作为哲学家的父亲谈话的片断,想起他这个怀疑论者和悲观主义者的种种奇谈怪论。当年她听到的时候,并不理解其含义,现在倒觉得值得注意。

她确信,斐都斯塔是令人窒息的地方,也许整个世界并不像哲学家或悲观诗人说的那样难以忍受,但说斐都斯塔是最糟糕的地方,则是有道理的。一个月前,她曾想过讲经师会帮她摆脱烦恼,不离开大教堂就能将她带到充满阳光的崇高境地。正如他说的那样,他有这个本领,也应该有这个本领,因为他很有才华,许多道理他一说就通。但现在她却从上面跌下来,再次跌入烦恼、灵魂空虚的境地中。

新广场上已空无一人,既没有仆役,也没有神父、儿童和妇女。这时,他们大概都已到了墓地,或者上了堤岸……

安娜见到在连接面包广场和新广场的那条街的拱门下,出现了堂阿尔瓦罗·梅西亚英气勃勃的身影。他骑匹白色骏马,马的皮色光亮,波纹状的鬃毛覆盖着粗壮有力的脖颈,尾巴又粗又长。这是一匹西班牙纯种良驹。骑马人技巧娴熟地通过手和马刺让马时而嘶鸣,时而旋转,仿佛这匹马表现出的种种烦躁不安的动作全是自发的,不是骑手在暗地里操纵的。梅西亚在远处向她打招呼,并毫不迟疑地来到林科纳达,一直走到庭长夫人的阳台下。

马蹄在石子路上发出的笃笃声,马做出的种种令人发笑的动作和骑手的飒爽英姿顿时使广场充满了生气和欢乐。庭长夫人心里也像拂过一阵清风。这个英俊男子来得正是时候。见安娜的眼里、嘴唇上挂着甜甜的、真诚而持久的微笑,他放心了,刚才他还对自己到来的时机产生过一丝疑虑。

他们谈到了马、墓地和万圣节的悲伤,谈到众人都觉得日子过得无聊,还谈到斐都斯塔不是久居之地。安娜那天很健谈,她甚至还对马进行了一番夸奖,这些话其实也是针对骑手的。

堂阿尔瓦罗感到非常惊讶。如果他不是根据经验知道这个“堡垒”防守很严,眼下虽然出现了缺口,但明天可能又变得坚不可摧,那么他真的以为进行“人身攻击”(这是他对野蛮地发起进攻的说法)的时机已到。然而,他却连走到她身边也不行,因为从任何角度看这样做不容易,再说,他也不能将马丢在广场上。他只能尽可能向阳台上靠近些,踩着马镫,伸长脖子,还有意把说话的声音放低一些。她想听(那天下午她确实想听)他说话,就得将身子俯伏在阳台栏杆上。

事情真怪,在所有问题上他们的看法都相同。经过长时间的交谈,他们发现彼此有很多共同的兴趣。他们还无意中回忆起那天梅西亚离开斐都斯塔,在通向卡斯蒂利亚的公路上遇到安娜的情景。当时安娜和两个姑妈散完步往回走。他俩还议论着那天相遇后不久,她和自己的丈夫去格拉纳达,很可能坐的是梅西亚坐过的同一辆车,还是同一个座位呢。

安娜觉得自己仿佛落到了深井里。她感到全身的血都往脑袋上涌,思绪紊乱,杂念丛生,道德观念淡漠了,意志也松弛了。尽管她觉得自己这样与堂阿尔瓦罗交谈大冒失,她这样不加掩饰地愉快地看着他,夸奖他,向他坦陈自己的愿望和爱好是很危险的,但她丝毫也不觉得后悔。她心甘情愿地让自己往下滑,觉得这是一种享受,也仿佛感到这是对往日社会不公正的报复,也是对命运无情捉弄的报复,尤其是对愚蠢的斐都斯塔的报复。斐都斯塔人除了过那种单调乏味、愚昧的日子外,过什么样的日子都会遭到责难……安娜冷冰冰的心感到温暖,枯燥乏味的生活有了滋味,精神危机已经过去,但这次不像往常,它没有被抽象的理想主义的热泪所代替,危机的克服没有借助愿做出自我牺牲的那种渴望。这次从她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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