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长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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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长夫人- 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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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堂维克多和平常一样,悄悄地推开门,头戴红缨帽,探身进门……安娜没有听到他进来。他见她这个样子,像在房间内见了死人一样害怕,立即踮着脚尖退出房间。他生平只怕两样东西:雷电和神灵。一次,在大学的物理实验室里,有个调皮鬼拉住他燕尾服的尾部要给他“通电”,气得他给了他一记耳光。电学当时还是一门新兴的科学,他相信电是确实存在的。至于神灵嘛,他只要一想起来,就会感到万分激动。“让我相信上帝不难,只要打一打雷,闪一闪电,我就完全相信天上准有个主宰一切的神。一个连雷电都不相信的人,还能相信什么呢?”

不过,他尊重妻子的信仰,因为他发现她真的非常虔诚。

现在他从街上回来,总是轻轻地敲门……上楼时也尽量不让靴子像过去那样吱吱作响。他低声地带有某种神秘色彩似地问佩德拉:

“夫人在哪儿?”

他的意思是问病人情况怎样。接着,他就在整个房子里转上一圈,好像怕出什么事似的。堂维克多不知怎么的总将妻子的静思默想看成是得了头痛病,所以,竭力保持安静。要是安塞尔莫的猫在楼下叫,他就生气。不过,他说话的声音还是压得很低:

“别让猫叫,要不,我就宰了它!”

说完,他走进书房,又开始摆弄他的机器和收藏品。他有时得钉、锯、刨。这怎么能不发出声音呢?尤其是拿锤子钉东西,会震得满屋子都响。金塔纳尔用黑绒将锤子包起来,然后再钉钉子。这么一来,低沉的锤子声显得十分凄凉,堂维克多听了,心里更加难受。他鸟笼里的那些金丝雀、朱顶雀和鸫鸟叫得太凶,他拿锁将关鸟儿的房门锁上。这样,鸟鸣声就再也传不到庭长夫人的房间里去了。

堂维克多已习惯于低声说话了。即使他在花园里和弗里西利斯散步,说话声音也很轻。

“怎么回事,老弟?你说话怎么像蚊子叫?”

金塔纳尔便将安娜的病情告诉他。

“你看她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嘿,她干她的,我想她这么干也有自己的道理。”

“托马斯啊,反正这儿只有我们俩……我以为如果上帝不出来阻止的话,安娜准会成为女圣徒。她那个样子有时我真害怕。你还没有见到她出神时的眼神呢!当然,她成了圣女,我们一家也光荣,可眼下也够烦的。再说,我又怕鬼神。她难道真的见到什么了吗?”

弗里西利斯认为他朋友的这个问题很愚蠢,没有回答,反正他们是老朋友了。其实他本人也多次在花园里、客厅内或阳台上见到她或坐或跪,或仰面朝天,望着天空。她已不像往常,见到他总向他问好,现在都快忘记他了。安娜这个样子也是一种病态,只是他说不出这是什么病。就像一棵树,不断地开花,最后将树内的精华全都耗尽了。花越开越多,树却越来越枯萎,先树根,后树干,最后是树枝。这棵开着美丽鲜花的大树最后变成枯木,倒在地上……如果没有出现奇迹,这棵树就这么完蛋了。安娜的病也是如此。说到这病是谁传给她的,他认为准是讲经师。他又想起了那只紫色手套。这件事他已忘了很长一段时间,可是有一天他突然问庭长夫人,太太们是不是用紫色丝织手套。她笑了笑,没有回答。显然,那是一只教士的手套。里帕米兰几乎从不用手套,所以,讲经师的可能性最大。也只有他才有本领将那些玩意儿塞进安娜的脑袋里。看来,那只手套肯定是讲经师的了。这件事佩德拉在捣鬼,是她将事实真相瞒住了。究竟为什么?这是个问题。当然,安娜为人正派,不会发生什么坏事。不过,安娜也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正派也是相对的嘛。弗里西利斯不怕眼前会发生什么,他怕以后会出事,会出大事。斐都斯塔的传闻他也听到过,当然那些爱说三道四的人是不敢当着他的面低毁金塔纳尔的声誉的,因为人们将他看成是堂维克多的兄长。不管怎么说吧,他得留点神,他要保护堂维克多这棵大树和他处于危险中的声誉。

对夫人的所作所为佩德拉也有些莫名其妙。她认为夫人真像个疯子。她这么成天静思默想,究竟为了什么?她在欺骗谁呢?要不是为了讨好讲经师,她真的不想再替这个伪善的女人效劳了。这个虚伪的女人将自己当秘密邮差使唤,却连一分钱小费都不给,好话也不说一句。除了那副骗人的信女的嘴脸,也从没有好脸色给她看过。

佩德拉待在房内,锁上房门。她那张木板床的床头上挂着一只又脏又旧的旅行包。她的积蓄就全藏在包里。这些钱都是从她主人那儿捞来的。她从包内取出那只讲经师的紫色手套,这件事她对谁也没有说起过,她知道这是件证据,但不知它能证明什么。她估计这玩意儿将来准值钱,只是不知在什么时候,也不知用什么办法让它变成金钱。

对她夫人的一片虔心,这只手套能说明什么呢?说明她十分虚伪。要不是为了讲经师,她会这么虔诚吗?

贝加亚纳侯爵夫妇和安娜其他的朋友也感到吃惊。侯爵倒还相信安娜的虔诚,侯爵夫人则耸耸肩说,她真怕庭长夫人的脑子有问题。比西塔辛知道安娜的情况后,十分生气。这么一来,她策划的那一套全完蛋了。安娜真和她不一样,不是泥捏的。奥布杜利娅·凡迪纽对庭长夫人一贯嫉妒,她倒不在乎她快成为圣女了,她妒忌她这么一来,全城震动,整个斐都斯塔都在议论她的事儿。这个小寡妇即使穿上最显眼的裙子也没有引起那样轰动。这可怜的地方也实在太落后了!

在这期间,安娜的身体渐渐恢复,胃口也好了。她还常常做梦,但梦里发生的事已不像过去那样见不得人了。每天黎明,朦胧中她仿佛觉得身体内部在颤动,感到自己血管里流淌着奶和蜜。她的味觉移位了,移到了胸部,也可能在更靠下的部位,不过,不在胃部,也不在心区,在两个器官的中间。她醒来后,就对阳光微笑。她首先想到的准是上帝。她听到鸟儿在花园里啼鸣,从中领略到神秘的含义。她一早起来,心情愉快,认为世界是美好的,上帝在欣赏自己的杰作。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想到世界的一切都和谐地按自身的规律在运行,安娜感到很高兴,意识到上帝的存在而产生的那种强烈的感情还没有消失。不过,她现在见到的上帝已不是孤高的神灵,她的上帝似乎正在指挥大千世界的大合唱呢。有几个夜晚她忘记阅读圣特雷莎的书。她一如既往地热爱这个女圣徒,但圣特雷莎的某些看法她不能同意,因为和自己的看法不一样。不管怎么说,她是三个世纪以前的人啊。她开始理解讲经师跟自己谈及宗教活动时说的一些话了。

“我确实不能光想到自己,”她自言自语地说,“我需要进一步进行默祷和静思默想,以便让自己的心灵进一步开朗。但同时我也要想一想自己的兄弟姐妹。我要行善,要多想想他人。我现在能出门了,身上有劲儿了,我要为他人做出一点牺牲。上帝会允许我这样做的。”

在她身体还未康复的那段时间里,讲经师不允许她跪着做晨祷。但她感到自己身上有了点力气,便想伸伸胳膊踢踢腿,以恢复体力。她的脸色白里透红,身上也充满了活力。开始时,她跪倒在温暖的床单上进行祈祷,白色的身躯随着床垫微微的颤动而抖动着,圆圆的膝盖露出光滑的皮肤。她祈祷着,有时会怀着强烈的宗教激情把自己的脸贴在挂在床头的耶稣圣像上,吻他的伤口,泪流如雨。她感到那甜蜜的泪水就像蜜糖一样流遍自己的全身,随后就像永不枯竭的泉水从眼中流出。后来身体有了点劲儿,她便不在垫子上进行祈祷。她下床跪在虎皮上做祈祷。她认为这样还太软,就拿去虎皮,直接跪在粗糙的地毯上。她想到了苦行衣,想穿上它让皮肤感受一下那种火辣辣的从未感受过的滋味,但讲经师禁止她这样折磨自己。

安娜打算做的第一件善事是劝自己的丈夫信教。圣特雷莎为了使自己的忏悔神父更加虔诚费了不少神。他本来已是个很好的基督徒,但圣特雷莎希望他更加虔诚。安娜想改变堂维克多的心灵,使他一心向着上帝,使他也成为像圣特雷莎的那个神父一样的人。

她对他百般体贴,无比甜蜜,还用好言相劝,使尽了种种方法。金塔纳尔终于明白,他亲爱的安尼塔是想让他变成虔诚的教徒。开始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妻子比过去更爱说话,更加亲切,而这种情况过去只发生在两人久别重逢或她大病初愈的时候。看来妻子是打算跟自己来一番争论,以便消磨时光。好吧,他最喜欢争论了。可惜庭长夫人争论一开始便转到了他个人问题上。这次她不跟他争论耶稣是通过一次受难拯救了各个星球上的人类,还是分别去每个星球让人用十字架将自己钉死。她这次跟他谈的是堂维克多是不是经常去进行忏悔,是不是常去做弥撒;另外,她告诉他,他常看的那种剧本里面谎话连篇,看了有害无益。

“你从来没有看过有关圣徒的传记吧?”

“看过的,亲爱的,我还看过宗教剧的剧本。”

“我不是指这方面的书,金塔纳尔,我是说像《圣徒列传》和克鲁阿塞①写的《基督年》这样的书。”

①十八世纪法国耶稣会教士。

“你知道吗,亲爱的?我喜欢看能引人思考的书。”

“那你就看凯姆卑斯的《耶稣传》吧,你读了可以思考。”

他真的读了这本书。

凯姆卑斯、庭长夫人以及慢慢开始变热的天气,还有禁止他游泳,这一切都使这位体面的退休法官不高兴。现在他在临睡前已不再读卡尔德隆的剧本,而是读约伯或讨厌的凯姆卑斯的书了。“让那个魔鬼教士写的玩意儿见鬼去吧,我才不信呢。不过,有一点他说得还有些道理,这个世界说穿了不过是一堆粪土。”他本人除了年轻时没能当上演员外,在自己的这一生中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不过,总的说来,这个世界是完蛋了。另外,人要衰老也是一件非常令人不安的事。他也早晚会成为老人。他不愿想到死,这会使他难受。疾病和死亡全由上帝决定。他似乎有一种朦胧的希望,他不会死,医学在长足发展!再说,没有什么痛苦地死去,也是有可能的,尽管弗里西利斯不承认这一点。总之,他不愿意想到死。可是,凯姆卑斯使堂维克多的灵魂笼罩了阴影,他开始厌恶万物的无常。一天下午,弗里西利斯在花园里种花,堂维克多一直瞧着他聚精会神地干着。

“弗里西利斯真是个了不起的哲学家!”堂维克多以刚从书本里学到的悲观主义理论的高度对他的老朋友的行为进行了评论,他既蔑视他,又可怜他。

“栽什么花草!圣阿方索·里戈里奥①在一般情况下不是禁止栽种树木,修建房子吗?因为千百年后,房屋会倒塌。既然万物都是过眼云烟,转眼间都会消逝,那你为什么还种花木呢?”

①十八世纪意大利圣徒。

“说得也对,不过,对任何事物不满意也没有什么意思。”是呀,如果整个夏天都让他闲着,既不让他游泳,又不让他到特尔马萨尔塔斯温泉去洗澡,他怎么受得了呢?

对堂维克多来说,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最主要的问题是自己的灵魂能否得救。这是个严肃的问题。他似乎预感到自己能得救。可那些宗教作家将这件事说得非常难,以致他产生了疑虑,心事重重。他这辈子干得怎么样?都在行善吗?应该好好想想,可他又怕动脑筋。当年办退休手续,已够麻烦的了。自己本来没病,硬要证明有病,不知找了多少门路,才打来了证明。办退休手续只不过是一时的事情,可灵魂的拯救却是永恒的事,这可要办多少手续呀。他只好将此事交给妻子,一切由她来安排,让她来帮自己一把。

庭长夫人很快就意识到堂维克多已愿意听从她的摆布了。尽管她希望他变得更加虔诚,但对丈夫目前清楚地表现出来的悔罪行为她应该感到满意。不过,她还打算再吓他一下,让他知道地狱里将会遭到的种种折磨,尽管她自己也讨厌这种恐吓的办法。但金塔纳尔在这方面却十分固执,他认为地狱之火并非实有其事,那只是一种象征而已。

“我认为,”他一再坚持说,“地狱里的火实际上是不存在的。那只是一种象征,是一种悔罪和自责的象征。”

一想到万一他的灵魂得不到拯救,得到的惩罚也只不过是受到象征性的地狱之火的焚烧,他就稍稍宽心了一些。

安娜病愈第一次出门就带堂维克多去教堂,他俩一起找讲经师进行忏悔。

堂维克多领受圣餐时,想到的一件事使他深感不安,他在忏悔时隐瞒了一个重大的罪孽:他对教皇的一贯正确持有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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