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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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谱-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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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兰说:“那也没有法儿,人家要哩!”

老驴头的脸上立刻阴沉起来,胡子翘了老高,他舍不得这只猪。一年来他和这猪有了感情。更舍不得这一身猪鬃猪毛。心里想着,走出大门,去找老套子。走到老套子门口,一掀蒿荐,老套子坐在地上烤火,见老驴头走进来,说:“来,老伙计,烤烤火吧!”

老驴头说:“你这算是到了佛堂里,冬天没有活儿做,还烤着个小火儿。”

老套子说:“咳!冷死人了,拾把柴禾都伸不出手去!”老驴头说:“腊月里的花子赛如马嘛!”又说:“我心里有件遭难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老套子说:“商量商量吧!咱俩心思对心思,脾气对脾气。”

真的,他俩自小就好得不行,好象秤杆不离秤锤。

老驴头说:“街上又出了一宗割头税,杀一只猪要一块十毛钱,还要猪鬃、猪毛、猪尾巴大肠头。我那只猪呀,今年冬天才喂了两口袋山药,肉儿厚厚的,脊梁上的鬃,黑丢溜的,有三四寸长。唉呀!我舍不得。”

老套子说:“我也听得说了,哪,舍不得也不行,官法不容情呀!人家要嘛,咱就得给,不给人家行吗?”

老驴头说:“一只猪的税,值二三小斗粮食。我要是有这二三小斗粮食,再掺上点糠糠菜菜的,一家子能过一冬天,眼看平白无故被他们拿去。不,这等于是他们砸明火,路劫!他们要抢我二三小斗粮食!”他火呛呛地说着,鼻涕眼泪顺着下巴流下来。

老套子同情地说:“可不是嘛,可有什么法子,这年头!”

老驴头气愤地伸出两个拳头,一碰一碰地说:“不,我不给他们。割了我的脖子,把我脑袋扔在地下当球踢,我也不给他们!”

老套子说:“行吗?不给人家行吗?大小是‘官下’儿,那不是犯法?”

老驴头说:“我不管那个,我不能平白丢了这二三小斗粮食。”

他一边说着,拔脚就走出来,抱着两条胳膊,趱着脑袋走回家里。二话不说,从案板上扯起菜刀,就在石头上磨起来。磨一会子,伸开大拇手指头试着刀刃儿。把刀磨快了,又叫春兰:“春兰!春兰!”

春兰问:“干什么?”

老驴头说:“来,绑猪。”

春兰问:“上集去卖吗?”

老驴头说:“什么上集去卖,我自己杀!”

春兰说:“不是说,今年不许私安杀猪锅吗?”老驴头把长脑袋一不楞,哼哼唧唧地说:“……不管他!”

说着,拿了绳子,直向猪圈走去。

春兰连忙赶上,把嘴唇对准老驴头的耳朵,说:“听见叫声,人家要不干哩!”

老驴头猛地醒悟过来,看了春兰一眼,想:“可也就是,猪是会叫的,叫得还很响。”他又走回来,拿出一条破棉被,向春兰打了个手势说:“这么一下子,把猪脑袋整个儿捂上。”

春兰也打了个手势说:“把猪嘴使被子堵上。”

老驴头笑了笑,说:“来!”他跳过猪圈墙,伸手在猪脊梁上挠着,那猪一伸腿倒在地上,眯眯着眼睛哼哼着。春兰也跳过去。老驴头挠挠猪脊梁,又挠挠猪膈肢窝。猪正合着眼过痒痒劲儿,老驴头冷不丁把被子捂在猪身上。腿膝盖在猪脖子上使劲一跪,两只手卡住猪拱嘴。

那猪只是哼哼,连一声也叫不出来了,四条腿乱蹬打。老驴头说:“春兰!忙绑,绑!”

春兰两只手,又细又长。一上手儿,那猪伸腿一弹,就弹到一边去,弹得她斤斗趔趄。老驴头和猪支架着,着急说:

“春兰!上手!上手!”

春兰学着老驴头,两腿跪在猪脊梁上,攥住猪的腿,的零哆嗦地强扭到一块,用绳子绑上,绑上后腿,又绑上前腿。那猪气性真大,它还使劲挣扎。累得春兰呼呼哧哧的,喘不上气来。

老驴头问:“这怎么办?”

春兰问:“什么?”

老驴头说:“它要叫哩!”

春兰跑到屋里,找了一堆烂棉花套子来,塞进猪嘴里。又使小木棍向猪嗓子眼里挺了挺,直塞得满满的,再使绳子把猪拱嘴缯结实。老驴头把手一撒,那猪前后脚支撑了几下,哼哼着,再也叫不出来。

老驴头两只手挑起那床破棉被抖了抖,一看,叫猪刨烂了好几大片,露出棉花套子来。他可惜得挤眉皱眼,哆弄着棉被,摇了半天脑袋。刚把猪绑上,仄起耳朵听得街上有人敲门。他走到大门上,隔着门缝一看,是老套子。把门开了,让老套子走到屋里,坐在炕沿上。天气冷,老套子抄着两只手,搂在怀里,把脖子缩在破皮帽子底下,说:“我听你的话口儿,是想逃避猪税?”

老驴头说:“我想自格儿偷着杀了,不叫他们知道。”

老套子说:“我怕你走了这条道儿,才找了你来。咱俩自小里在一块拾柴拾粪,扛小活儿,有多少年的交情。我跟你说句老实话,要知道‘官法如炉’啊,烧炼不得!咱庄稼人以守法为本,不能办这越法的事。”

老驴头说:“不,我不能叫这二三小斗粮食插翅飞了。”

老套子说:“我听得人们说,包税的总头目是冯老兰,包咱镇上税的是刘二卯和李德才。这两个人就是冯家大院里的打手,你惹得起吗?”

说到这刻上,老驴头可就犯了嘀咕,闭上嘴不再说什么。老套子说:“依我说,你忍了这个肚里疼吧!二三小斗粮食,要是他们把你弄到‘官店’里去,花二三十斗的钱还不止哩!”

老驴头抄着手,点了几下头,说:“哼!我喂这只猪可不是容易呀,它吃了我几口袋山药才长胖。人家养猪,是为吃肉香香嘴,我是想把它卖了,明年过春荒。他们又想从这猪身上抽一腿肉走……”

老套子看他紧皱眉峰,心上实在难受,就说:“这么着吧!咱镇上朱老忠和朱老明他们要反割头税,闹得多么凶!看他们闹好了,他们不拿,咱也别拿。他们要是拿呢,咱就得赶快送过去,可别落在人家后头。”

说到这里,老驴头一下子笑出来,说:“哪!咱看看再说?”

春兰家猪没杀,可是天天听得猪叫的声音。黎明的时候,有人把猪装在车上,叫牲口拉着车在院里跑,故意让它叫,而且叫得很响。然后,老头老婆们站在门口,喧嚷上集卖猪去,被猪叫惊了车了,然后偷偷地把猪藏起来,暗自杀了。

看看离年傍近了,过年的气氛更加浓厚起来;家家碾米磨面,扫房做豆腐。春兰正跟娘剁干菜,蒸大饺子。冷不丁地听得街上响起一阵锣声,想是为了割头税的事,她说:“娘!我到街上去看看,干什么敲锣呢?”娘说:“为了这只脏猪,也费这么大的心,你去吧!”

春兰走到街上一看,刘二卯正在小十字街上敲锣,粗着脖子红着脸,敞开嗓子大喊:“我花钱包了镇上的割头税,不许私安杀猪锅。谁家要想杀猪,抬到我家里来,给你们刮洗得干干净净。不要多不要少,要你大洋一块零七毛,外带猪鬃、猪毛、猪尾巴大肠头……”

春兰看了一下,连忙跑回来。娘问她:“怎么的?”春兰说:“刘二卯在街上嚷人们,可幸咱没把猪杀了,怎么惹得起人家?你看那个横劲儿,黑煞神呀似的。听说他家里安上了大杀猪锅,钩子、梃杖在一边放着,就是没有人抬猪去。”

刘二卯在街上一敲锣,严志和、伍老拔、朱老星,上大严村、小严村、大刘庄、小刘庄,通知反割头税的人们:“快安杀猪锅!”第二天,朱大贵也在门前安了杀猪锅,朱老明拄上拐杖挨门串户,从这家走到那家,说:“要杀猪上大贵那儿,不要大洋一块零七毛,不要猪鬃,不要猪毛,也不要猪尾巴大肠头,光拿两捆烧水的秫秸就行了。”全村说遍了。走到老驴头门前,碰上春兰,说:“闺女!把你们那猪抬到大贵那里去吧,白给你们杀,连秫秸甭拿。”

春兰说:“唔!我去看看。”她跑到街口上一看,杀猪锅安在大贵家小槐树底下,朱老忠烧锅,大贵掌刀。伍老拔、朱老星,在一旁帮着。每年年前,杀猪宰羊是个喜兴事,二贵、伍顺、庆儿,都来帮手,一群孩子打打闹闹,在一边看热闹。

大贵穿着紧身短袄,腰里杀着条小褡包,把袖子揎到胳膊肘上,两只手把猪一提,放在条案上,左手攥住猪拱嘴,右手拍拍猪脖子上的土,把毛撮干净。手疾眼快,刀尖从猪脖子上对准心尖,噗嗤地往里一攮,血水顺着刀子流下来,象条鲜红的带子。扑着盆底上的红秫黍面,溅起红色的泡沫。大贵看血流尽了,用刀在猪腿上拉了个小口,把梃杖伸到小口里挺了挺,猫下腰把嘴对着小口,吹得滚瓜儿圆。然后几个人把猪抬起来,泡在热水里。人们一齐下手,把毛刮净,把白猪条挂在梯子上,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

伍老拔笑咧咧地说:“来,先开冯老兰的膛。”大贵手里拿着刀子,比划着说:“先开狗日的膛!”说着,从猪肚子上一刀拉下来,又描了一刀,心肝五脏,血糊淋淋流出来。

伍老拔说:“摘他的心,看看他的心是黑的是红的?”

大贵把两只手伸进膛里,摘下心来,一窝黑色的淤血顺着刀口流下来。他说:“嘿!是黑的。”

伍老拔笑了笑,说:“早知道狗日的心是黑的,放大利钱收高租,不干一点人事儿!”

朱老星听得说,一步一步走过来,笑眯眯地说:“那可是真的!听说过去‘大清律’上都有过,‘放帐的,放过三分当贼论!’如今他们连这个都不管了,只是一股劲长利息,刮了人们的骨头,又抽人们的筋!”

伍老拔说:“甭说了,摘他的肝吧,看看有牛黄没有?”

朱老星笑了说:“嘿嘿!你算了吧,猪黄长在尿泡里,是一种贵重的药材。”

伍老拔看大贵摘下肝,又摘肠胃,说:“来!他不叫咱好受,咱捋他的肠子,看他肚子疼不疼!”说着,朱老忠、朱老明、朱老星……一群人都咶咶地笑了。

大贵把大肠、小肠、肚、肝、五脏,一样一样地用麻绳儿拴了,挂在墙上。伍老拔笑笑说:“看!大贵多会给咱穷人办事!”

一会儿,江涛背着粪筐,慢慢走过来。他到各村检查工作,转游到大贵这口锅上一看,不由得心里高兴起来,拍着大贵的肩膀说:“大哥!是这么办,多给咱穷人办点好事。”

大贵得意地把两只黑眼珠瞪得圆圆,滴溜地靠在鼻梁上,伸出大拇指头,说:“只要兄弟肯领头儿,咱满跟着,手艺和力气是随身带着的。”

一群姑娘,站在街口上看杀猪。春兰站在人群里看着大贵,从背后看,象个大汉子。正面一看,是个大眼睛、红脸膛、宽肩膀、圆身腰的小伙子。身子骨象是铁打成的、钢铸成的一样:叉开腿一晃肩膀,浑身是力气。春兰看见这个小伙子,在众人面前很受尊重,心上深深受了感动,想:“怪不得说……”

伍老拔离远看见姑娘们咭咭呱呱,又说又笑,实在高兴。悄悄地撧了根秫秸秆,在血盆里挑起一大团血泡泡,跑过去说:“姑娘们!来,要过年了,给你们头上插上朵石榴花儿。”说着,就要插在个儿最高,脸儿黑黑的春兰头上,吓得姑娘们笑着散开了。

春兰一面笑着跑回家去,碰面看见老驴头。她说:“爹!咱也把猪抬到大贵他们那儿去杀吧,跟大伙在一块,心上有多么仗义!”

老驴头说:“嗯!人们都抬到他们那锅上去了?”春兰说:“唔!抬到那里去的猪可多哩,直杀了一天一夜,还没杀完呢。”

老驴头说:“走,咱也抬去。”

两个人重又把猪绑上,找了根木杠子抬起来。一出门老驴头想起大贵和春兰的事,虽然还没定亲,可也有人提过了。要是成了亲的话,大贵将来还是自家门里的女婿。把猪抬了去,大贵就得和春兰见面。为了杀猪,或许他俩还要在一块儿待半天。他又想到春兰和运涛的事,心里想:“不好!不好!男女授受不亲!”他说:“不,咱不抬到大贵那口锅上去。”

春兰问:“抬到哪儿去?”

老驴头说:“咱抬到刘二卯他们那口锅上去。”

春兰说:“不,爹!刘二卯那里要猪鬃猪毛……一块七毛钱哩!再说,他和民众们为敌……”

她这么一说,老驴头又想起来,说:“回去,回去,咱先抬回去,想想再说!”

两个人重又把猪抬回院里,春兰问:“怎么,不杀了?”老驴头说:“杀是要杀,得叫我想一想,怎么杀法儿。”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转游了半天,才说:“哎!咱晚上偷偷把它杀了吧!”春兰说:“咱那里会杀猪哩?又没有那带尖儿的刀子。”老驴头说,“切菜刀也能杀死!拿杠子打也能打死!”春兰看着老驴头那个认死理的样子暗笑,不再说什么。

老驴头又去找老套子,他跟老套子一说,老套子晃了半天脑袋,思忖了半天,才同意偷偷地把猪杀了,他也要来帮忙。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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