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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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谱-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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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志和提了提壶,壶是凉的,连一点水也没有。忙去趴在灶堂门口,打火镰点着火,拉动风箱烧水。朱老明的火石,已经打成圆球,没有一点棱角了。他这么打打,那么打打,打了半天才打出火星来,点着柴禾烧了壶水来。

朱老忠在一边看着,他想:“不回老家吧,死想家乡。总觉得只要回到家乡,吃糠咽菜也比流落在外乡好。可是一回到家乡呢,见到幼年时候的老朋友们,过着烟心的日子,又觉得起心眼里难受。”心里说:“知道是这个样子,倒不如老死在关东,眼不见为净,也就算了!”转念又想到:“在关东有在关东的困难,天下老鸦一般黑!闯吧,出水才看两腿泥!”他觉得肩头上更加沉重了,祖辈几代的新仇旧恨,压在他的身上。

朱老明喝完了水,润了润嗓子,停止了咳嗽。朱老忠说:“我还要到老拔兄弟家去看看,想叫他帮着我拾掇拾掇房子。

大哥!你缺什么东西?”

朱老明说:“缺什么东西?没法说了,什么都缺!”

朱老忠见不得这么可怜的人,眼上闪着泪花说:“大哥!你甭发愁,好好养病吧,养好了再说。有朱老忠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朱老忠穿的,就有你穿的,你虽然是个庄稼人,是有英雄气的!”他说着,掏出十块钱,往炕上一扔,咣啷一声响,说:“看看,够治眼的吗?”

朱老明一听,立时伸起脖子笑了,说:“哈哈!什么,洋钱呀?”

朱老忠说:“你先治病,别的我打发孩子们送来。”说着,走出门来。

朱老明又说:“你可常来看看我,我闷的慌,你来这一下,我象看见明灯一样,你这人心眼怎么这么豁亮?”

朱老忠临出大门时,又听得朱老明在屋里叹口长气说:

“咳!人们都把土地卖了,没有土地,靠什么活着!”

朱老忠一听,他又站住,走回窗台底下,说:“大哥!别焦心了,好好养着吧。事儿在我心里盛着,冯老兰就是一座石头山压在咱的身上,也得揭他两过子!”

朱老明说:“好!我听你的。”

严志和在一边看着,实在动心,由不得流下眼泪来。心里说:“出去闯荡了几十年,闯出这么个硬汉子!”

朱老忠和严志和,从朱老明家里走出来,沿着村边走到锁井东头,上了千里堤。千里堤上那一溜子大杨树,长得钻天高。堤上一条干硬的小路,在硬土裂缝里滋生出稷草的黄芽。大黑蚂蚁,在地缝里围绕草芽乱爬。

堤岸下边,是一排排紫色的柳子,柳尖上长出嫩叶。伍老拔的土坯小房,就在千里堤上。朱老忠和严志和走到小栅栏门口,有一只小狗从院子里跑出来,汪汪地叫着。严志和吓唬它:“呆住!呆住!”他一猫腰,拾起块砖头,那只小狗跐蹓地跑了。严志和提高了声音,喊:“老拔哥在家吗?”

屋门一响,走出个中年妇人,一迈门槛见有个陌生人,又退回去说:“他没在家,出去了。”

说着,有个十几岁的孩子,隔着伍老拔做木作活屋的小窗户看了看,也没说什么。朱老忠在栅栏门口转游了一会;院子里放着几棵湿柳树,是才从地上刨下来的,受了春天阳光的温暖,又生出紫色的嫩芽。东风顺着河筒吹过来,带来一股经冬的腐草的气息。离远看过去,有人在河身地上犁地呢。朱老忠和严志和离开伍老拔家庄户,沿着千里堤望西走。这时太阳起来了,阳光晒起来。朱老忠觉得身上热得发痒,解下褡包搭在身上。顺着大堤向上一望,河水明亮亮的,从西山边上流下来。在明净的阳光下,远远看得见太行山起伏的峰峦。

朱老忠家当年就住在锁井村南,千里堤下头。他们走到河神庙前站住脚,庙前的老柏树没有了,那块大青石头还在,庙顶上的红绿琉璃瓦,还在闪烁着光亮。朱老忠对着庙台,对着大柳树林子呆了老半天,过去的往事,重又在头脑中盘桓,鼓荡着他的心血,眼圈酸起来。严志和并没有看出他的心事,叫了他两声。他忍住沉重的心情,一同走下大堤。

他们穿过大柳树林子,大柳树都一搂粗了,树枝上长出绿芽。到处飞着白色的柳花,人们在林子里一过,就附着在头上、身上。穿过柳林是一个池塘,池塘北面,一片苇塘。一群孩子,在苇地上掰苇锥锥(苇笋),见大人们来了,斤斗骨碌跑开了。他们在池塘边上了坡,就是朱老忠家的宅基。

可以看得出来,当年靠河临街,是两间用砖头砌成的小屋。因为年年雨水的冲刷,小屋坍塌了,成了烂砖堆。每年在这砖堆上长出扫帚棵、茴茴菜、牵牛郎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草。土坡上还长着几棵老柳树。

严志和说:“当年你走了,我就合泥用破砖把门砌上。后来小屋塌了,我把木料拾到家去烧了,这个小门楼还立着。”道边上孤零零的一座小门楼,墙根脚快卤碱完了,也没了门扇和门框。朱老忠向上一看,顶上露着明,漏水了。

严志和问:“这房再垒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垒法?垒坯的还是垒砖的?”

朱老忠说:“垒坯的呗,哪有那么多钱垒砖的?”

严志和说:“那个好说,就在这水坑边上就水合泥,脱起坯来。刨几棵树,就够使木料了。用这烂砖打地脚,上头用坯垒,管保一个钱儿不花,三间土坯小房就住上了。”

朱老忠笑了说:“敢情那么好。”

严志和说:“这几天有什么活儿,咱趁早拾掇拾掇。然后,老拔刨树我脱坯,齐大伙儿下手,管保你夏天住上新屋子。”

严志和用步子从南到北,抄了抄地基,又从东到西抄了抄。说:“将来,日子过好了,还可盖上三间西房。这里是牛棚,这里是猪圈。再在墙外头栽上一溜子柳树,等柳树长起来,看这小院子,到了夏天,柳树遮着荫凉,连日头也见不着,要多么凉快,有多么凉快。”

朱老忠说:“哪我可高兴,兄弟盼着吧!”

严志和说:“好!咱就先叫老拔帮助咱弄这个,要不他就走了。”

朱老忠问:“干什么去?”

严志和说:“上河南里东张岗,张家木头厂子里去做活。

他脊梁上太沉重了,压得喘不过气来!”

朱老忠问:“干什么那么沉重?”

严志和说:“叫债压的。”

两个人在柳树底下抽着烟,盘算了一会子盖房的事。朱老忠站在大柳树底下,往西一望,对岸坡上就是冯家的场院。周围黄土墙圈,墙圈里外长满了高的杨树,低的柳树。陈年草垛,有杨树尖那么高,雾罩罩的一座宅院。他站在土坡上楞了一刻,猛可里呼吸短促,胸膛里滚热起来。他看到老爹住过的地方,死过的地方,想起他出外的日子,仇恨如同潮水在胸中汹涌起伏

卷一 第8节

朱老忠还乡的消息,也传到西锁井,传到冯家大院。

冯家大院,是一座古老的宅院,村乡里传说:冯家是明朝手里发家的财主,这座宅院也是在明朝时代用又大又厚的古砖修造起来。经过几百年风雨的淋洒,门窗糟朽了,砖石却还结实。院子里青砖铺地,有瓦房、有过厅、有木厦。飞檐倾塌了,檐瓦也脱落了,墙山很厚,门窗很笨,墙面上长出一片片青色的莓苔。青苔经过腐蚀,贴在墙上,象一块块的黑斑。一进冯家大院,就会闻到腐木和青苔的气息。据说冯家大院里有象猫一样大的老鼠,有一扁担长的花蛇,把那座古老的房舍,钻成一个洞一个洞的。院里一棵老藤萝,缠在红荆树上,老藤萝长得很茂盛,倒把红荆树给缠黄了。老藤的叶子又密又浓,遮得满院子荫暗的不行。大瓦房的窗格棂又窄又密,屋子里黑古隆冬的。但是这样的房子,冯老兰却住惯了,他成天价钻在大瓦房里,晴天白日点起油灯,写帐簿打算盘。这天听得朱老忠还乡的消息,他不写帐,也不打算盘,只是趴在桌子上发呆。眼前晃晃悠悠地闪着朱老巩的影子,仇人的形象是有心人不能忘却的:头上挽着个搪扭儿,光着脊梁,举起铡刀,张开大嘴喊着:“大铜钟是四十八村的,今天谁敢捅它一手指头,这片铡刀就是他的对头!”虽然过去了几十年的事情,他多咱一想起来,就趴在桌子上,转着黄眼珠子,呼噜呼噜地学猫叫。心里纳起闷来:“嗯,朱虎子,朱老忠,他不是死在关东了?”冯老兰没见过三十年以后的朱老忠,根据幼时的相貌,会把他想象成朱老巩的样子。心里悔恨说:“剪草不除根,又带回两只虎犊儿!唔!老虎,简直是三只老虎!”他心上异常不安,垂下枯黄的脸,眯瞪眯瞪眼睛,瞧着窗外。

三十年的时光,也在冯老兰身上留下显著的标记:他已经是六十开外的人了,肩膀已经弓了起来,花白了头发,也花白了胡子。脸上瘦得凹下去,两只眼睛却还很有精神。

他提起长烟袋,把烟灰磕在地上,吊起眼珠慢吞吞地走出来。经过三层大院,走到场院里。在往日里,他一走到场院,就会感到骄傲:锁井镇上,只有冯家大院配住这样的高房大屋。屋舍虽然老朽,样式毕竟与别家不同!看见牛把式老套子牵牛套车,他又想:在锁井镇上,只有冯家大院才配使用这样的死头大车,才配喂养这么肥的牛!想着,他的骄傲情绪又在心上蠢动起来,伸出右手捋着他的长胡子。

场院里有喂十几条牛的牛棚,有喂十几只猪的猪圈,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枝叶繁密得象伞盖一样遮住太阳。他走过牛车、井台、土堆粪堆,到了黄土围墙下,站在绿树荫里。往日里他就爱站在这儿,回忆胜利的往事……

当他的两只老眼掠过广阔的柳林,掠过苇塘,掠过池塘上的清水波纹,看见对岸坡上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严志和,那个新拿败的对手,并不放在他的眼里。当他看到另外一个象朱老巩模样的人,心里说:“也许,那就是未能剪草除根,而又死灰复燃了……”想着,又撅起他的长胡子,自言自语:“唔!一只虎没杀绝,三只虎回来了!”登时,他觉得办错了一件大事情,一时急躁,气喘起来,胸膛急骤地起伏,那颗心几乎要跳出来,怎么也装不到肚子里,头脑晕眩起来。他提起大烟袋慢慢走回来。走到大门口,门角上那对石狮子呲着牙咧着嘴,瞪出大眼珠子看着他。他耽了一刻,又走过三层宅院,走上高台砖阶,走回他的黑屋子,唉声叹气地坐在大木椅上。这时他的二儿子冯贵堂走进来。

冯贵堂高高身材,穿着袍子马褂,白光脸蛋,满脑袋油亮的长发。他上过大学法科,在军队上当过军法官。上司倒了台,他才跑回家来,帮助老爹管理村政,帮助弟兄们过日子。这几天他正有一件心事,看见他的老爹唉声叹气,他问:

“爹!又有什么不舒心的事情,惹得你老人家烦恼?”

冯老兰说:“提起来话长呀!就是跟东锁井朱老巩家那件事情。我费了多少年的筹谋,费了多少心血,才把大铜钟砸碎,把四十八亩官地抠在咱的手心里。这样一来,咱家这片宅院愿怎么升发就怎么升发。这还不算,最主要的是根据阴阳先生的推断,有那座铜钟照着,咱冯家大院要家败人亡。如今咱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升发起来,继承祖宗的事业,成了方圆百里以内的大财主。”

冯贵堂说:“这就好了,朱老巩死了,他儿子也没了音讯,该你老人家高枕无忧了!”

冯老兰憋住口气,把嘴唇一鼓,摇摇头说:“不,朱虎子昨儿又回到锁井镇上,还带回两个大小子,我估计他不会跟咱善罢甘休!”

冯贵堂听完父亲的谈话,撅起嘴来,闷着头在屋里走来走去,他是一个有政治头脑的人,也感到这不能按一件小事对付。他倒背起手考虑了老半天,才说:“我早就跟爹说过,对于受苦的,对于种田人,要叫他们吃饱穿暖,要叫他们能活得下去,要不的话,谁给你种田,谁给你付苦?在乡村里,以少树敌为佳。象朱虎子一样,树起一个敌人,几辈子不得安宁呀!他虽然上过大学,有了一些文化,但阶级本质决定地,他还不懂得阶级这两个字的含意。

冯老兰听到这里,不等冯贵堂说完,把黄脸往下一拉,拍着桌子说:“你花的那洋钱,摞起来比你还高,白念了会子书,白在外头混了会子洋事儿。又不想抓权,又讲‘民主’,又想升发,又不想得罪人。怎么才能不树立敌人?你说说!在过去,你老是说孙中山鼓吹革命好,自从孙大炮革起命来,把清朝的江山推倒,天无宁日!清朝手里是封了粮自在王,如今天天打仗,月月拿公款,成什么世界?还鼓吹什么男女平等,婚姻自由,闺女小子在一块念书。我听了你的话,把大庙拆了盖上学堂。如今挨全村的骂,快该砌下席囤圈了……”

冯老兰这么一说,象揭着冯贵堂头上的疮疙疤。他不等老爹说完,抢上一句说:“这就是因为村里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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