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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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纸门-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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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将螃蟹倒进酒瓮里,浸泡七天七夜,然后由七奶奶将醉蟹装进无数小瓦罐里,零零散散地埋进村头的土堡。过节的时候,村里男女老少拿锹在土堡里挖罐子,谁挖到谁吃,七奶奶管找醉蟹叫找福,讨的是来年的好运气。由于醉蟹节的特殊意义,就在老河口西侧的泥岗子上筑造了麦家祠堂。祠堂背靠老河口劈出来的没有规则的土崖,前面是奔放的大海,它的两侧是平缓狭长的海滩。七奶奶说:“当初建祠堂是风水先生相中的,祠堂是麦家的骄傲,也是村人虔诚的依托。”百年祠堂被人膜拜和祭祀而衍成古老礼仪,于是它存在的意义伴随时光早已让文化将它从实物中异化出来,记录和昭示着麦氏家族的荣光,醉蟹节没了,麦家祠堂也被闲置冷落了。疙瘩爷委实不解,吃醉蟹的强悍家族怎么说败就败了呢?而且麦氏家族出现的明显特征是阴盛阳衰。

麦翎子高考分数段进了省外贸学院的自费段,如果能拿出几万块钱,麦翎子这会儿早坐在了省城的大学课堂。麦翎子去哪儿找那么多钱?疙瘩爷当着支书,可他非常廉洁,从不多吃多占。面对着七奶奶的白纸门,爷爷不能伸手。但是,麦翎子看出来了,疙瘩爷想让她跟姐姐一样,在乡里给麦翎子谋一份工作。谁知麦翎子心高着呢,小小雪莲湾压根儿不在她眼里。麦翎子不明白疙瘩爷为什么如此反对麦翎子继续上学、厌恶麦翎子看书。如果仅仅因为麦氏家族历史的“寒食日”,那疙瘩爷就太不应该了。分数段下来不久,麦兰子麦兰子曾操持着在家族和亲戚中间为麦翎子上大学集资,大雄姐夫第一个响应。疙瘩爷知道后脸色十分难看,没鼻子没脸地将麦兰子骂了一顿:“胡来,一个姑娘家上啥大学?上了又管蛋用?”麦兰子被疙瘩爷给骂愣了。有了钱就能改变麦翎子的命运,钱可真是好东西哩,麦翎子在心里埋怨疙瘩爷。她试图拉拢七奶奶站在自己这一边,可是,七奶奶在麦翎子上学的问题上,观点跟疙瘩爷是一致的。

疙瘩爷总想跟麦翎子说说话。那件几乎褪成灰黑颜色的青布夹祆常年懒散地披在疙瘩爷身上,脸上蒙了一层厚厚的油烟和尘土。听说爷爷近来在村里工作中遇到了一些麻烦,人瘦了一圈。麦翎子觉得爷爷老了,也该退位给年轻人了。疙瘩爷望一眼没麦翎子就勾腰咳嗽起来,麦翎子赶忙上去给疙瘩爷捶背。疙瘩爷不咳了,稳了心说:“翎子,爷跟你商量个事儿。”麦翎子知道爷爷没好事情跟她商量。但是老头的心病不讲出来,就会引发出一串更坏的病来。麦翎子点头说:“俺听着哩。”疙瘩爷的眼皮索索抖着说:“咱雪莲湾有句土话,富不串邻,贫不串亲,你姐说的集资上学的事;让爷给拦啦!”麦翎子说:“俺知道,俺压根儿就没指望能成,您又想着这事啦?”疙瘩爷好像没听麦翎子回话,接着唠叨:“你可别怪罪爷爷啊,那样一来,不成,丢人,成了,咱麦家也全都没脸面了。”麦翎子烦了,没好气儿地回嘴说:“您就快别提脸面了,俺看你和姐姐根本不讲脸面。你们都变了!你们在村里乡里当着干部,俺沾不上你们一点光!”疙瘩爷继续缓慢迟钝地说:“翎子,这阵儿你心里难受,爷知道,等你稳稳心,爷爷给你在乡里找个差使吧!”麦翎子倔倔地说:“俺不干,俺可不是兰子姐。”疙瘩爷恼了:“你这孩子,还那么任性。这也不干,那也不干,你到底想干啥?你兰子姐咋啦?她刚毕业的时候,就在村口开了一个小酒店。一点点来嘛!”麦翎子迟疑了一下问:“爷,俺到要听听,您到底想让俺干啥?”疙瘩爷咳了一声说:“俺看啊,给你开个醉蟹铺挺好,你七奶奶教你做醉蟹的法子还记得么?”麦翎子心里一下就火了,强压着火气,嘴上只好说:“记得,咋不记得?”

七奶奶在麦氏家族里做的醉蟹是最好吃的。七奶奶做醉蟹的程序跟爷爷不一样,她先往大缸里撒上螃蟹,随后倒进米酒。掺上少许盐粒、海带和大蒜等作料。麦翎子最爱吃七奶奶做的醉蟹。疙瘩爷拖着很沉重的鼻音说:“翎子,踏踏实实跟奶奶做醉蟹吧!你听见啦?等你干了一阵子,爷爷再想着提拔你!”麦翎子的心情陡然变糟了,噘着嘴巴不说话。疙瘩爷吼了句:“没耳性,你爷跟你说话呢!”麦翎子大声说:“俺不是拿您村长不当干部,俺就是不做醉蟹!俺也不让您提拔!”疙瘩爷竖起眉毛吼:“你是金技玉叶咋的,怕闪了腰?”麦翎子倔倔地犟:“人家在心里起了咒么,俺要复课,俺要挣钱,俺要上大学!”疙瘩爷气得抖了:“大学,大学勾住你的痒痒肉啦?你是那里的虫么?再给你一年,俺看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再说啦,上了大学又咋样?知识越多越背时!”麦翎子锥起眼睛盯着疙瘩爷说:“这可不像一个支书说的话,求你就给俺一年!一年俺就让你们见分晓!”疙瘩爷摇头:“一年?等到啥年头?莫黄了大麦老了秧,连婆家都找不出去啦!”麦翎子摇着疙瘩爷的肩头说:“嫁不出去更好,留在家里陪七奶奶!”疙瘩爷的脸松活了,叹道:“唉,真拿你没办法,念书念邪啦!”麦翎子显出雀跃欢欣的样子喊:“爷,麦翎子不会给麦家丢脸的,俺要自己挣钱供自己上学。”疙瘩爷眉梢挂忧,说:“这年头钱越发不好赚啦!你个丫头能挣钱?到时候别把自己也赔进去!”麦翎子正想挣钱的路子呢,想都想疯了。麦翎子自信地说:“俺能挣。”疙瘩爷苦笑了一声:“俺这几天琢磨呀,过了今年的寒食日,就将咱家的祠堂改成醉蟹铺子!让你七奶奶帮你做醉蟹,挣了钱咋说咋有理呀。”麦翎子听着疙瘩爷的大实话,心里沉下去就没了底儿。疙瘩爷的一竿子又支远了,明眼人都晓得,疙瘩爷身上已经没有当年的果敢了。麦翎子强迫自己朝疙瘩爷笑笑,淡淡一股苦涩浸漫到麦翎子的心头。疙瘩爷十分疲惫地从麦翎子房间走出去,春日的柳絮飘得正紧,透过疙瘩爷背影看纷扬飞舞的柳絮使眼前一切变得生疏而枯竭了。

麦翎子看不清明天。

吃罢晚饭夜晚就沉了下来,麦翎子本想找本书看,菊子找麦翎子来了。菊子那次被麦翎子气哭之后,没几天就与麦翎子和好如初了。她心眼儿好耳根软。时常遇事找麦翎子拿主意,在学校时就离不开麦翎子。菊子说:“大鱼哥找俺有事。实际上,他是想见你哩!”麦翎子噘着嘴巴说:“大鱼是俺啥人?说调俺就调俺?一边呆着去!”菊子望着任性的翎子,眼神儿似乎没个着落,软声软语:“翎子姐,俺再也不会因大鱼跟你吵啦!不值得!反正话儿俺给你带到啦。”说完菊子跟风一样刮出去。

麦翎子的心扑扑跳荡了,懵着头追出来,搂住菊子的脖子,上赶着套近乎说:“俺的臭菊子,你也牛啦!”说着麦翎子拿双手胳肢她的腋窝,菊子往肚里咽着气笑起来。菊子也反过身来拿双手胳肢麦翎子。她们俩人就拥成一团笑疯了。天上月亮很好,月光拱过黑泥老篷残破的暗影,洒在麦翎子的脸上肩上,她们制造的欢乐一定会引发月亮多种善意的猜想。疙瘩爷沉闷地咳了两声,喊:“翎子,去叫你姐夫大雄过来!你也别去疯跑,回头俺有事情说。”麦翎子响脆脆地“哎”了声。菊子知趣地吐了吐舌头说:“俺先走了,大鱼可是真找你呢!去不去由你!”菊子嫩闪闪的腰肢一晃就没了踪影。



第84页

八十四

不一会儿,疙瘩爷进来了,麦兰子回来了。她没有在乡政府上班,她是乡里下派到雪莲湾村的工作组成员。麦兰子看了一眼坐在炕头吸烟的疙瘩爷,就把麦翎子拉到堂屋说:“翎子,俺跟你说个事儿。眼下你也没法去复课,俺给你找个工做吧。”麦翎子望着姐姐的脸说:“你爷给俺找工作?爷爷让俺跟七奶奶做醉蟹呢。”麦兰子极神秘地说:“嗨,做醉蟹有啥出息,俺给你找的工作还有机会进城呢!村里好多姑娘巴结还巴结不上呢。你的朋友菊子他娘,求人说情都没说下来呢。”麦翎子好奇地瞪圆了眼睛问:“啥工作?”麦兰子很有兴致地说:“乡里的服装厂你知道吧?厂长张士臣你知道吧?张士臣想找个条件好的女秘书,月工资1800块,他相中了你,上赶着求俺找你说。”麦翎子心头猝然一激灵:“钱倒不少,姐。可俺不想干。”麦兰子愣了愣问:“为啥?姐姐还给你亏吃?”麦翎子抿紧嘴巴说:“俺听说张士臣是个情种。一见好看的姑娘,便走火入魔。听说咱村的小翠不就让他整出孩子了么?小翠的事还没了,又寻新目标啦。俺才没那么贱呢。”麦兰子说:“小翠的事怨不得别人,是她自己作贱自己。你就不一样啦,张士臣在乡里最尊重何乡长,何乡长是咱爷的朋友,你是咱爷的孙女,俺的妹妹,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张士臣不会为难你的。”麦翎子冷下脸来直愣愣地看着麦兰子:“姐,你面子那么大?”麦兰子剜了麦翎子一眼说:“就是,别放过这机会!”麦翎子说:“屁机会,机会使人变成鬼!”麦兰子不高兴地说:“你咋这样不明事理?张厂长说啦,你跟他干一阵儿,他就在县城设办事处,叫你进城呢。”麦翎子拧转身子说:“这样进城。俺情愿呆在家里,俺可不是穿金挂银的命。”麦兰子生气地说:“俺知道你一门心思想上大学,现在上不了,总不能一棵树上吊死!翎子,实际点吧,别梦里变蝴蝶想入非非啦!”麦兰子黑钻钻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麦翎子。麦翎子躲开姐姐的目光说:“姐,俺不稀罕张士臣这个人,就别提他啦!”麦兰子火气很大,说:“你呀,真是死狗扶不上墙!”麦翎子不爱听了,拿手指着麦兰子恼怒的脸说:“你才是死狗呢!”麦兰子说:“嗔着啦?至于么?俺以后再也不管你的事啦!不识抬举!”麦翎子双手捂着耳朵,尖声尖气地吼道:“俺的事不要你们管!不要你们管!”麦兰子也火辣辣地吼:“你闹啥?你还有理啦?”然后甩手进屋去了。麦翎子浑身的气涌到眼睛里,直杵杵地挺在堂屋。看啥都灰蒙蒙的。夜风荡进堂屋将灶口的草灰吹起来,呛得麦翎子一阵咳嗽。麦翎子头痛欲裂,两手狠狠掐住太阳穴,强令自己打起精神。麦翎子在自己的世界游荡太久,没有谁能改变麦翎子。一切得靠自己,麦翎子要做的事肯定能做成。麦翎子想,自己给自己打气,然后对麦翎子遐想的东南方做短暂而专注地眺望。

过了两天,疙瘩爷把麦翎子叫进屋里。

麦翎子进屋不坐,倚着门框站着。

麦翎子看见七奶奶、大雄、麦兰子和疙瘩爷都在。

七奶奶勾腰盘坐的身影很摸糊,她的脸像在锅里卤过的虾一样,泛着酱紫色,眼眶里总是糊着白白的眼屎。老人不知在给谁家剪门神。疙瘩爷多皱的脸很平淡,也没有表情,却在平淡中镇住了麦翎子,他“吭吭”地咳了两声才说:“还有七天,就是咱麦家的寒食日,今晚上咱们把祠堂拾掇拾掇。你们听见啦?”大雄鳖一样蹲在地上吸闷烟,不吭。麦翎子偷眼打量一下呼呼喘气的麦兰子说:“寒食日是咱整个麦氏家族的事!为啥四爷那头不来人。年年都是咱们家出人出力?没道理么!”

“混帐,良心就是道理!”疙瘩爷教训麦翎子说。

麦兰子说:“别惹爷爷生气,走吧!”

麦翎子没再说啥,默默走出去了。

在麦翎子跟里,夜里的祠堂像一个廉价的古董。

麦翎子的日子活在盼望里。

春天的雨水冲洗村里村外的万物,使书屋的墙壁渐渐发白变厌。最终显示出泥墙的原有本色,敞发出清涩的泥土气味。麦翎子坐在大鱼书屋门口,书屋的门上糊上了白纸,还贴着一张七奶奶剪的“穆桂英”门神像。坐在那里,麦翎子能望见老河口东一撮西一爿的老船,河滩上深深的泥岬里汪着水好像藏着想不透的故事,令她神往。大鱼坐在书屋门口的一把椅子上,也陪麦翎子朝老河口张望。不知为啥,大鱼今天换了新衣裳,板板楞愣,像相亲似地,他半个身子探出门口,不一会儿崭新的蓝上衣就被雨水打湿了。麦翎子收回目光,望着大鱼一张一张的鼻孔说:“大鱼哥,没见外面下雨么!”大鱼感激地望麦翎子一眼,没言语,掏出一支烟来吸。他吸烟很深,两腮内缩,丝丝缕缕吸进丹田去。菊子不在场,麦翎子不敢看大鱼的眼睛,看了他的蓝眼睛;她浑身就打寒噤。

麦翎子来书屋大半天了,除了看书,就抬头看老河口落雨。邻室打台球的噼啪声传了过来。麦翎子不知道大鱼找她有啥事。麦翎子来了,大鱼又迟迟不开口,只是点点滴滴看她。大鱼眼睛亮了,天下竟然有这样相像的人?麦翎子的眉啊眼啊,鼻子、嘴巴,哪儿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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