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皮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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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皮记-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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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的光荣职位时,他的幸福是无与伦比的。

若纳塔老头子成了拉法埃尔与整个世界之间的中介力量,是他主人的财产的最高支配者,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意图的盲目执行者,他象是一种第六感官,通过他,一切生活情趣才能到达拉法特尔身上。

“先生,我有话要对拉法埃尔先生说,”老人对若纳塔说,一面走上几级台阶去躲雨。

“您想同侯爵说话?……”总管嚷道。“我是他的奶公,他还不大愿意和我说话哩!”

“可是,我也是他的奶公呵!”老人嚷道,“如果您的妻子当初喂过他奶,我本人也曾教他吮吸过缪斯①们的奶汁。他是我的乳儿,我的孩子,carusalumnus②!我培养过他的头脑,我启发过他的智力,我发展过他的天才,我敢用我的光荣和名誉保证,我说的都是真话。他难道不是我们时代最杰出的人物之一吗?他是我教的六年级和三年级的学生,他跟我学过修辞学,我是他的老师。”

①缪斯,指希腊神话中的九位司文艺的女神。

②拉丁文:亲爱的养子。缪斯,指希腊神话中的九位司文艺的女神。

“啊!您老原来是波里凯先生?”

“正是我。先生是……”

“嘘!嘘!”若纳塔禁止两个厨房小厮谈话,因为他们的声音打破了笼罩这所房子的修道院般的静寂。

“可是,先生,侯爵先生是不是生病了?”老师接着说。

“亲爱的先生,只有上帝才知道我主人心里惦着的是什么。”若纳塔答道,“您看,巴黎就没有第二所象我们这样的房子。您听清楚了吗?我说没有第二所。凭良心说,真的没有。侯爵先生购买的这所房子,以前是一位公爵和贵族院议员的。他为布置这所房子花了三十万法郎。您看,三十万法郎,这是一大笔钱呵!不过我们家里的每一个房间可真象奇迹一般。好!我看到这种豪华场面,心里在想,这就象他先祖当年的光景一样:年轻的侯爵准是要接待全城贵宾和整个宫廷了!可满不是这么回事。先生不愿见任何人。他过着一种奇怪的生活。波里?先生,您听见了没有?他过的是一种与他的身分不协调的生活。先生每天在同样时刻起身。只有我能进他的房间,夏天跟冬天一样,我七点钟开门进去,这是约好了的。进去之后,我对他说:‘侯爵先生,您该起来穿衣服啦。’

“他就起来穿衣服。我得把他的便袍递给他,这件袍子老是照原来的款式,用同样的料子做。当这一件穿得不能再穿了,我就主动给他换一件新的,省得他向我要。真是异想天开!其实这可爱的孩子每天有一千法郎好花,他爱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再说,我也很爱他,要是他给了我右颊一个耳光,我会让他在左颊上再打一下!再困难的事,只要他叫我做,我也乐意去做的。您明白吗?再说,他让我做的琐碎事也真多,够我忙的了。他阅读各种报纸,是不是?我得按次序整理好放在桌上的老地方。我还要在一定的时间进来亲手给他刮胡子,我的手一点也不发抖。如果厨师不能毫不含糊地,把早餐在早上十点钟,晚餐在下午五点钟,准时端到先生面前,他就有在先生死后失掉留给他的一千埃居终身年金的危险。菜单是按日期排好的,整年吃的菜都预先排好了。侯爵先生全用不着希望这样那样东西。草莓上市的时候,他就有草莓吃。第一批鲭鱼运到巴黎的时候,他就能吃到鲭鱼。菜单是印好了的,早上他就知道晚饭他该吃什么。为着用餐,他按时穿衣,穿什么外衣,什么衬衫,都有规定,总是由我预先准备好放在一张靠椅上,你明白吗?我还得留心是否还有同样的呢料子,遇到需要的时候,譬如说,他的外衣破了,用不着他开口我便给他另换一件。

“如果天气好,我便进去对主人说:‘先生,您该出去走走啦!’

“他便回答我出去或不出去。要是他想散散步,他用不着等他的马儿,马车总是预先驾好了的;马车夫手执长鞭毫不含糊地等候使唤,就象您所见到的模样。

“晚上,吃过饭后,先生要是今天去歌剧院,明天就去意大利……不,他还不曾去过意大利剧院,我昨天刚弄到一个包厢。散戏后,他准在十一点钟回来睡觉。

“白天碰上没什么事情要做的空闲时刻。他就看书,不停地看,您瞧!他就只有这个念头。我奉命在他之前先看‘出版新闻’①,以便在新书发售的当天给他买来放在壁炉台上。我还受命每个钟头都要到他的房间,看看炉火怎样了,我得关心一切,看他是否还缺少什么东西。先生还给我一本小册子,让我把里面写的东西都记在心上,上面所写的都是我应尽的义务,那是一本不折不扣的《教理问答》!在夏天,我得在房间里放许多冰块,以便空气?常保持一定程度的凉爽,我还常常到处摆放鲜花。这可怜的孩子,他缺乏生活必需的费用已经很久了!他不折磨任何人,他就象一块好面包那么好。他从不多说一句话,例如,在府邸里、在花园里,完全是一片沉寂!总之,我的主人无需乎抱什么欲望,一切都在他指头的指点和目光的嘱咐下得到满足,这是毫不含糊的!他说得对:要是人们没有仆人使唤,就会一切都乱了套。我把所有应该做的事情告诉他,他也就听从我的话。说来你也许不会相信,他竟把事情做到那么个程度。例如,他的房间都是……,都是……该怎么说哩?啊,对!都是相通的,只要他打开卧室或书房的门,那么,喀哒一声,所有的门通过机械装置,全部自动打开了。这么一来,他就可以在他家里,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全碰不到一扇关着的门。这真有意思,也很方便,尤其对我们仆人来说,是够开心的了!话说回来,为这个我们可花了不少钱!……总之,波里凯先生,后来他对我这么说:

①指《法国新书目录》,它每周公布各种新书出版消息。

“'若纳塔,你得把我当做在襁褓中的孩子来照顾。’

“在襁褓中,对,先生,他是说在襁褓中!“‘你得替我留心我的需要……’

“我倒成了主人,他等于仆人,您听见了没有?要问这是为什么?啊!我敢说,世上除了他和上帝,谁也不会知道。这可是毫不含糊的!”

“他是在做诗呀,”老教师大声嚷道。“先生,您相信他是在做诗吗?这未免太委屈他了!可是,您想想看,我是不相信的。他经常对我说,他要象植物一样生活,与草木同腐。就在昨天,波里凯先生,他对着一株马兰花,一面穿衣服一面对我说:

“‘看,这就是我的生活……我植物化了,可怜的若纳塔!’

“在这样的时刻,别人认为他得了偏狂病。这是毫不含糊的!”

“若纳塔,各方面都证明您的主人是在从事一部伟大的著作。”教师接着说,他神态尊严,使得老仆人肃然起敬,“他正把全副精神用在广泛的构思上,而不愿意让日常生活琐事来分心。在脑力劳动的过程中,天才人物会忘怀一切。有一天,著名的牛顿……”

“啊!牛顿,好……”若纳塔说,“我可不认得他。”

“牛顿是一位伟大的几何学家,”波里凯接着说,“他手肘支在桌子上,度过了二十四小时;当他从幻想中醒过来时,还把第二天当作前一天,好象他是睡着了一会……这可爱的孩子,我得去看看他,我对他总会有些用处。”

“等一下!”若纳塔嚷道,“即使您是法国国王,不言而喻,我说的是古代国王!那您也进不去,除非您把门冲破,踩在我身上过去。可是,波里凯先生,我会跑去告诉他您来了,我会这样问他:‘该让他上来吗?’他会回答我让或不让。我从来不对他说:‘您愿意么?您要么?您想要么?’这类词句我们早已从谈话中删去了。有一回我说漏了嘴,用了一句上面那样的话,他就非常生气地对我说:‘你要让我死吗?’”

若纳塔让老教师呆在接待室,并示意他不要再往前走;但很快他就带回来一个可喜的答复,于是他领着这位卓越的老人穿过华丽的厅堂进去,这时所有的房门一下子都打开了。波里凯老远就看到他的学生坐在壁炉旁的一个角落上。拉法埃尔穿一件大图案花纹的室内便袍坐在一张弹簧安乐椅上读报。他那病态的衰弱身体,说明他内心似乎有着极度的忧郁;这种忧郁流露在他的前额,他那象枯萎的花儿般苍白的脸上。一种女性化的优雅和富贵病人特有的怪脾气突出了他这个人物的性格。他的两手象美女的手那样洁白柔软,非常雅致。他金栗色的头发已有点稀疏,天生的鬈发很讲究地盘卷在两鬓的周围。头上戴的希腊式圆软帽,因顶上的流苏坠子太重,使这顶开司米细绒织的帽子歪在一边,一把嵌金的孔雀石裁纸刀跌落在他的脚下。在他的膝上搁着华丽的印度水烟壶的琥珀烟嘴,珐琅装饰的螺旋形长烟管,象条蛇那样横躺在房间里,而他竟忘了吸这清香凉爽的烟。可是,他那看来柔弱的青春的身体,却被他那双似乎蕴藏着全部生命力的蓝眼睛所否定,这双闪耀着特殊感情的眼睛,一开始就能把人摄住。他的眼神使人看了难受,有些人可以从这里看到失望,也有人从这里猜到象悔恨那样可怕的内心斗争。这是无能者把欲望抑制在心底里的深沉的眼光,或者是不愿意破费钱财,宁愿在想象中享受一切能用金钱买到的快乐的吝啬鬼的眼光;或者是被铁链锁住的普罗米修斯①的眼光,是失势的拿破仑于一八一五年告知爱丽舍宫他获悉敌人犯了战略错误,因而要求授予二十四小时的统帅权未获批准②时的眼光。这是真正的征服者和受惩罚者的眼光!说得更确切些,这是拉法埃尔好几个月前投向塞纳河或凝视着作为最后赌注的那枚金币的眼光。他让自己的意志和聪明去服从那个当了五十年仆人才开始有点文化的老农民的粗俗的理智。他对自己变成某种机器人几乎感到快乐,他为了生存而放弃了生活的乐趣,从灵魂里排除一切欲望的诗意。为了更好地和他曾?接受挑战的那种严峻的势力作斗争,他以奥里金③为榜样,洁身自好,甚至阉割自己的想象力。

①普罗米修斯,希腊神话中的神,因曾从天上盗取火种给人类,受到宙斯的惩罚。

②拿破仑在滑铁卢战败回到巴黎后,本想再赴?翁组织新部队,因富歇的煽动,遭到议院的反对而告失败。

③奥里金(约185—254),神学家,被认为是自愿阉割者,目的是为了向妇女宣教而不致被诱惑。

拉法埃尔因一份遗嘱突然致富的第二天,他看到那张驴皮缩小了,这天他正在他的公证人家里。在吃饭后果点时,座上有一位相当走红的医生一本正经地叙述一位得了肺病的瑞士人对疾病的态度和怎样治好了病。这病人十年来一声不吭,遵守一种非常温和的养生法。他按照医生的嘱咐,在一个奶牛棚里的浓浊空气中,每分钟只呼吸六次。“我要效法这个人!”拉法埃尔心想,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活下去。在豪华的环境中,他过着蒸汽机般的生活。当那位老师细看这具年轻的活尸时,他不禁吓了一跳!他发觉在这个脆弱的身躯上,似乎一切都不是自然的。他看到侯爵过度疲劳的眼光,苦思焦虑的前额时,简直认不出这就是他记忆中那个容颜鲜艳,四肢强壮的学生了。这位古典派的老好人,这明智的批评家,这风雅的保守派,要是他曾读过拜伦的著作,准会以为他本想见到恰尔德-哈罗尔德,结果却看见了曼弗雷德①。

①恰尔德-哈罗尔德和曼弗雷德分别是拜伦的两部同名叙事诗中的主人公,前者是年轻的旅行家,后者是阴郁的濒死的老人。

“您好,波里凯伯伯,”拉法埃尔向他的老师问安,用他发烫潮湿的手,紧握着老人冰冷的手指接着说,“您身体好吗?”

“我吗,还好,您呢?”老人回答道,在接触到他那只滚烫的手时吓了一跳。

“噢!我希望能保持健康。”

“您一定是在从事某种卓越的著作?”

“不,那已是Exegimonumentum①波里凯伯伯,我曾给科学作过一点贡献,但我和它已永远告别了。眼下我连手稿放在哪儿都不太清楚。”

“大作的文风一定很纯正?”老师问道,“我希望您不至于采用那个新学派的粗野语言,它以为出了一位龙沙②就非常了不起!”

“我的著作纯粹是生理学方面的。”

“噢!一切都包括在内,”老师接着说,“在科学的各个领域里,譬如语法学,它也应该满足各种发明的需要。我的孩子,尽管如此,清新和谐的文风,例如玛西永③、布丰④和伟大的拉辛⑤的语言,一句话,古典派的风格,那是决不会坏事……不过,我的朋友,”老师停了一下,又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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