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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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 霓-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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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东霓,别总是一口一个‘郑岩’的。你对大伯总该有点最起码的尊敬吧。”他的语气依然平淡,只是他仍旧不转过身来看我的脸,却弯下身子开始系鞋带。
    “我刚才叫他的名字是为了区分一下,不然上面那句话要怎么说——我爸居然真的是我爸,谁能听明白我在说什么啊。”我强词夺理。
    “这样不好么。”他仓促地微笑了一下,“你想了那么多年的事情终于知道了。看来大妈是对的,她一直都那么坚持。你看见我的手机了吗?”
    “拜托,你还没有老呢。你自己刚刚把它放在兜里的。右边,你摸摸看。”我叹了口气,“还有,江薏那个朋友真的很不像话——就是那个帮我作鉴定的医生。这种事情都是绝对隐私,他居然随便告诉江薏我的鉴定结果,就算是再好的朋友也不应该啊,一点职业操守都没有——你要当心,说不定江薏和他也有一腿。”
    “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他无奈地叹气。
    “我是担心你。”我笑笑,“我认识江薏这么多年了,她绝对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太容易相信别人,我怕你吃亏。”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说:“姐,我走了。”
    无论如何,生活总是要继续的。当一个人发现了自己是一对暴力的变态夫妻的亲生骨肉;当一个人需要带着一个即使身体长大心智也永远不会成熟的小孩;更惨的是,当一个人终究明白了有些困境是可以走出来的,但是有些困境不可以,有些残缺可以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被人们忽略不计,有些残缺则永远血淋淋地待在那里。但是这个人也还是得继续活下去。
    我无法想象“继续”这个词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正常的小孩越长越大,比如北北,残缺的小孩只能越长越小,就像我的郑成功。婴儿时代,郑成功因为早出生了几个月,可以北北长得高些,但是第一句的优势转瞬即逝。过些年,北北会成为一个会唱歌会跳舞会撒娇的小女孩,在北北眼里郑成功就会变成一个有点迟钝的小弟弟,她大概会试着跟他交流,但是得不到想要的回应;再过些年,当北北成了少女,开始经历又艰难又精彩的青春期,在她眼里,郑成功就一定又变回了婴儿——说不定更糟,她会像雪碧那样把郑成功当成一个会吸的可乐。我已经没有勇气去想北北成年以后会怎么看待郑成功了,反正就像是一场实力悬殊得可怕的球赛,北北队的比分一路往上涨,郑成功那里永远只有一个荒谬的、孤零零的“1”。郑成功是我生的,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永远坐在空无一人的郑成功队球迷区,像个小丑般为这个永远的第一局加油呐喊,忍受着一个看台的尴尬和孤寂——就算是有人愿意坐在我这边我也不会接受,上苍为什么要让北北和郑成功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孩出生在同一个家庭里,一定是为了恶心我,为了向我显示什么叫无能为力。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当然还有最惨的事情,就是,我发现我眼下存的钱还不够我生活一辈子,所以我要继续去赚。这句话看似简单,没错,我曾经拥有一些从男人身上捞钱的本事,但是现在因为郑成功,我别想再指望男人们了。话说回来,其实跟郑成功钓金龟婿的女人比起来,我那点本事也不算什么——我脾气太坏,有太倔犟,还带着一身锦上添花的暴力基因,没有几个男人蠢到愿意收藏我这样的金丝雀——几年前有过那么一个,是个土财主,快60岁了,秃顶,胖子,酒渣鼻。如果当年真的跟了他,郑成功就不会存在了。我也不是一点后悔都没有的,但是我很肤浅,我认为美女就是要配俊男的,我宁愿自己辛苦点生活,也不愿意让一个男人只是因为付了钱就有资格糟蹋我的美丽。这点上我说不定很像我妈妈,别看我爸爸——现在这个词我用得名正言顺了——我是说,别看我爸爸后来堕落成了一摊烂泥,但他年轻的时候是个非常帅气的男人。我妈妈终究毁在了她执着的幻象里面,可是说穿了,什么不是幻象呢?
    昨天夜里我妈给我打电话了。“我打算去你舅舅家住一段时间。”她说。
    “住多久?”我一边摇晃着郑成功的奶瓶,一边把电话的分机夹在肩上。
    “我怎么知道要住多久?”她的声音还是阴阳怪气的。
    “你要是在舅舅家住上一年半载最好,你那套房子能空出一段时间,我收拾收拾,可以租出去,我已经这么久都没有钱进账了。能赚一点是一点。”
    “别跟我来这套。”我几乎能清晰地听见她在电话那头吐口水的声音,“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哭穷——这个破房子一个月的租金不够你买一件衣裳,编这种理由想把我扫地出门,做你娘的梦!”
    在我还没来得及指出来“我娘”就是她的时候,她就收线了。
    “让她和郑岩一起去死吧。”我恨恨地用力推了一下郑成功的摇篮,他得摇篮变成了凶险的海盗船。我以为他会被这突如其来的颠簸吓哭,可是他挥着胖胖的手笑了起来。
    看着他一无所知的笑脸,我对自己说,不要紧,这些我都不在乎,我能应付。
    跟着我抬起头看着窗外,突然间发现,原来春天早就来了,春天又来了,又一次大张旗鼓地、卖弄风骚地、无可救药地来了。那一天我把郑成功、雪碧以及可乐像寄存行李一样统统扔到三婶家里,说了句“不好意思三婶,我有点急事”,然后就风驰电掣地开到了市中心,走进一间发型屋,对那群把我围在中间、长得比女孩子还清秀、浑身暗香浮动的发型师们斩钉截铁地说:“今年什么最流行,我就要什么。”然后扬起下巴,对准其中一个眼睛最大,看上去最羞涩的小男生说:“就是你了,你来帮我弄。”他冲我惊讶地一笑,身边的洗头小妹们七嘴八舌地说:“美女你眼光真好噢,他是这里要价最贵的造型师。”其实我的眼光一点都不好,我只不过是看出来他是小妖精。
    闭上眼睛,仔细倾听头发在耳朵旁边“咔嚓”的断裂声——我就当这个小妖精来帮我剪彩了——又一次开业大吉的是我那个错误百出的人生,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继续错下去,负负得正,错到极致总能对一次,这就是殊途同归。非常好,我要开始战斗。
    我焕然一新地奔驰在回三婶家的路上,打量着这个城市。这个城市依然可爱,重度污染的天空里依然大大咧咧地浮动着不加遮掩的情歌和欲望——那么好吧,你们这些想要偷情的人,你们这些喜欢玩暧昧的人,你们这些心怀鬼胎又犹豫不决的人,你们这些迷恋那种名为浪漫实为纵容的氛围的人,都到我这儿来吧,我最明白你们想要什么,把你们的钱交给我,我给你们一个绝好的场子,用来排练那些古老的、欲拒还迎、欲语还休或者欲擒故纵的戏码。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拨通了江薏的电话。
    “亲爱的,”我非常认真地宣布,“我决定了一件事情,我要开咖啡店。我明天就去找店面。”
    “东霓,”她慢吞吞地说,“我劝你再稍微等一段时间看看。”
    “你开什么玩笑啊——”我一不留神差点就闯了红灯,“我第一个告诉你就是因为拿你当朋友,我都不计较你背着我和我弟弟乱搞了,你还要架子这么大,反过来泼我的冷水!”
    “你的逻辑真奇怪,这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好不好?”她也提高了声音冲我喊回来,“实话告诉你,今年年初开始股市的大盘就不好,虽然他们都说奥运会以后股市会反弹,可是照我看,未必。夏天之后若是真的继续跌——”
    “我在跟你说我想开咖啡店,你跟我扯股市干什么——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不耐烦地打断她。
    “大小姐,你还不明白吗,你自己看看你身边有多少人在炒股——若是继续跌下去,大家都亏了钱,谁还有心情去喝你的咖啡?”
    “你们有文化的人真是可怕。”我恐怖地拍了拍额头,“怎么一到了你们那里,什么事情都有本事扯到那么——宏观的层面上去。”我犹豫了一下,终于找到了“宏观”这个看上去合适的词,“我才管不了这么多,我只知道,凭它股市再怎么跌,所有的男女在想要开始乱搞又不好直接上床的时候都还是需要一个假模假式的场所来约会的,所有的男孩女孩在情窦初开想证明自己长达了的时候都还是需要一个虚情假意的场合来制造氛围的,有了这两条,我才不信我会赔本关门。我倒真想看看,在什么情况下人们才会放弃醉生梦死。”
    还说别人醉生梦死,”她听上去被我惹急了,“我看第一个死的就是你,一点脑子都没有,搞不好死到临头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就在这个时候,我意外地看见了南音。她一个人站在公共汽车站牌下面,显然不是在等车。因为这趟公车完全不走三叔家的方向。她的眼睛不知道在看远处的什么地方,眼神是凝固的,一头直发被风吹乱了,发丝拂了一脸,显得她的脸益发的小,其实我是想说,不知为何,她整个人看上去似乎比念高中的时候更像个小女孩——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那事因为这短短几个月,她瘦了,而且瘦了很多。我真是迟钝,我怎么没有早一点想到,虽然这个孩子又傻又可恨,虽然她给家里制造了那么大的麻烦,可是从春节以来,我们大家都太过在意三婶的情绪,太过专心地帮她和三婶之间圆场,却忘了问问南音,她到底快不快乐——毕竟是嫁作他人妇,虽说南音这个新娘比较——比较特别,可是我们这个娘家也委实太离谱了些。
    她发现我的车的时候眼睛亮了。急匆匆地对我抛归来的那个微笑让我想起来,她过去考试考砸了的时候,也是这种可怜巴巴的笑容。
    “姐,”她的声音听上去很低,不像平时那么聒噪,“你怎么在这儿?”说着她上车了,可是眼睛还是看着车窗外面那点狭小的天空。
    问题严重了。她居然没有大惊小怪地评价我的新发型,也没有去翻我推在后座上的购物袋。一定不是小事情,至少,对于这个傻丫头来说,不是。
    “兔子,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好不好,我等会儿要跟你说一件大事,你听了保准会高兴的。你想吃什么?”
    “随便,吃什么都好。吃完了你直接把我送回学校去,我就是不想回家,我不想看见我妈妈。”她淡淡地说。
    “其实,”我费力地说,“三婶她只不过是觉得那件事情她很难接受,你要给你妈妈时间,她做得已经够好了——换了我,我一定会比你妈妈更崩溃的。”
    “我知道。”她声音小的近乎耳语。
    公平地说,南音应该感谢北北,因为多亏了北北出生的时候给全家带来的喜悦和忙乱,她的壮举造成的毁灭性结果才被冲淡了一些。简言之,在得知事情的48小时内,三婶经历了愤怒——大哭——绝食——不理任何人这个必然的流程,三叔同样经历了如下流程:举起手准备揍南音却终究舍不得——抽了很多烟——和稀泥劝慰三婶——色力内荏地逼着南音向妈妈认错,如果以三婶的反应为X轴,三叔的放映为Y轴的话,南音就是那个倒霉的、被外力任意扭曲的函数图像。这个可怜的孩子那两天只要醒着,就像个实验室里的小白鼠那样跟在西决身后,似乎这个家里堆满了地雷,她一刻也离不开西决这个神勇无比的扫雷专家。于是西决那种保护神的幻觉又一次得到了虚妄的满足,他们俩不止一次地强迫我收看那种“兄妹情深”的肉麻画面,我们可爱的小树功不可没,他从医院火速奔到三叔家里,作出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上百次地重复着“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赌气是没有用的,最要紧的是想办法补救”——顺便羞涩地看着三婶惨白的脸,底气不足地加了一句“若琳她现在是真的想喝你煲的汤”。——我当时差点没有反应上来谁是“若琳”。我知道,这么多年来,小叔已经习惯依赖三叔三婶的这个家,他比谁都害怕这个家庭被什么东西*动,尤其是在他一夜之间成了父亲的这种手忙脚乱的时刻。千载难逢的是,我妈居然也破天荒地掺和了进来,她坐在客厅里大言不惭地跟三叔说:“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南南从小那么乖,你们干吗要这样为难她,我做梦都想有南南这样的孩子,可是你们看看我生的是什么东西,我要是也像你们一样总是反应这么大,我也该去跳楼了——”三叔顿时大惊失色地打断她:“你喝水,喝水,不然茶要凉了。”一面紧张的偷偷看了看西决,我妈那个疯女人说出了两个十几年来在三叔家绝对禁止的字眼,“跳楼”,更关键的是,她说的是“也该去跳楼了”。
    就这样,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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